一
在红颜祸水榜上赫赫有名的褒姒，本来是一名孤苦伶仃的弃婴，只因她后来做了亡国之君的女人，人们就硬把倾覆社稷的脏水往她身上泼，使得她和夏朝的妺喜，商朝的妲己同为“祸水”。三个女人隳坏了三个王朝，这是千古奇谈，也是千古奇冤。
不过要解开这个千古奇冤，却要从周宣王说起。一天的傍晚，宣王游猎回来，刚进王城，就看见巷口有十多个小孩围成一团，拍着手齐声唱一首儿歌：“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实亡周国。”
宣王很讨厌这首晦气的童谣，遂让御者传令下去，把唱歌的孩童抓来问个明白。孩子们见当差的来了，纷纷惊散，差人只捉来了一大一小两个逃避不及的儿童，让他们跪在宣王的车前。宣王问道：“这首歌是谁作的？”
幼童惊惧不言，年长的那个申辩说：“这歌谣绝不是我们造的，三天前，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孩来到巷口教我们唱，但不知何故，这歌谣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大街小巷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唱起了这首歌，绝不是我们这儿才这样的。”
宣王问道：“那现在红衣小孩在哪里？”
孩童回答说：“他教完歌后，就不知去向了。”宣王沉默良久。斥退小儿后，宣王又召来市官，吩咐道：“如还有小儿歌此，连同父兄一起问罪！”
当夜回到宫中，宣王辗转难眠。次日早朝，宣王将头天夜里听来的童谣念给文武百官听，问道：“爱卿们以为此谣作何解说？”
大臣召虎答道：“檿，是山桑的一种，可以做弓；萁是草名，可以编织箭袋。依臣愚见，国家怕是有弓矢之变。”
宣王口虽不言，但心里对召虎的推测很是赞同，又问道：“这首童谣是一个红衣小儿传出来的，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博学多识的太史奏道：“凡巷衢无根之语，叫作谣言。天帝警戒人君，就命令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让群童歌唱，称为童谣。童谣小则寓一人吉凶，大则系国家兴败。荧惑为火星，所以小儿的衣服是红色的。陛下所听到的亡国之谣，就是上天故意警戒大王的。”宣王说：“那寡人偃兵息武，焚弃弓矢，可以避祸吗？”
太史答道：“微臣夜观天象，发现灾咎已经形成，不过好像在宫闱之内，非关边境刀兵，肯定是后世有女主乱国。况且谣言说‘月将升，日将没’，日，是国君的象征，月为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退，其为女主干政是很明显的。”
宣王说：“皇后贤明能干，六宫安宁，女祸从何而来？”
召虎回答说：“谣言说是‘将升’‘将没’，本来就不是说的眼前之事。陛下只需修德爱民，自然会逢凶化吉，何必定要焚毁弧矢呢？”宣王将信将疑，闷闷不乐地散了朝，起驾回宫。
皇后把宣王迎进宫中，坐定之后，宣王遂将朝中大臣的议论细述给她听。皇后说：“后宫发生了一件怪事，妾正待禀告陛下。”
宣王问：“有何异事？”
皇后奏道：“有一名老宫女，大概五十多岁了，她从先朝起就有孕在身，到现在都四十多年了，直到昨晚才产下一个女婴。”
宣王大惊失色，问道：“现在那女婴在何处？”
皇后答道：“贱妾想这是个不祥之物，就让人把她用草席包起来，抛弃在二十里外的河中了。”
宣王立即宣老宫女入见，详问她怀孕的缘由。老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说：“女婢听说夏桀王末年，褒城有神人化成雌雄双龙降到王廷，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交尾，还扬言它们是褒城的两位先君，夏桀惊恐万分，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它们才好。是杀掉它们吗？是赶走它们吗？还是任其自然？占卜的结果都不吉利。当时的太史进言说：‘神人下降，必主祯祥，陛下为何不把它们的精液收藏起来呢？精液乃龙的精气，收藏起来以后必定会致福。’夏桀以为很有道理，一占卜，果然大吉。于是夏桀布币设祭，恭恭敬敬地向两龙祷告，征求它们的同意。这个法子果然很管用，一阵昏天暗地的风暴之后，两龙消逝得无影无踪。夏桀让人小心翼翼地把龙留下的精液盛起来，郑重其事的收藏在府库里。这东西由夏传殷，又由殷传周，历更三朝，从没有人敢打开看看。到了先王末年，装有龙精的匣子突然放出了毫光，先王好奇，就命人打开匣子，想看个究竟。哪知先王失手，将匣子打翻在地，所藏的龙精横流殿堂，腥秽难闻，怎么也打扫不干净。无奈之下，先王就让后宫的女子赤精着身子，对着龙精大声地喝叱喊叫，企图用这种办法来祓除妖邪。说来也怪，妇人们刚一出声，散了一地的龙精就迅速结聚起来，变作一只黑色的蜥蜴，在宫廷里漫不经心地盘旋。先王让侍卫驱逐它，它就径直窜进了后宫，突然消失不见。那时奴婢才十二岁，逃避不及，被蜥蜴撞了一下，心中如有所感，从此肚子就一天天大起来，像怀孕一般。先王嫌奴婢无夫而孕，遂将奴婢囚于幽室，至今有四十多年了。昨夜奴婢腹中作痛，产下一个女儿，宫人不敢隐瞒，就禀告了娘娘。娘娘认为女儿是不祥之物，不肯收容，于是命令宫人夺去，把她抛弃在野外了。婢子罪该万死……”老宫女已经泣不成声了。
宣王叹了口气，好言安慰道：“这是先朝的事情，与你无关。”遂将老宫女屏退。宣王不放心，又立即遣人前往河畔察看女婴的下落。不多一会儿，使者回报说：“婴孩儿已被流水冲走了。”宣王这才安心。
第二天早朝，宣王将双龙遗精的异闻告诉众臣，又命令太史说：“女婴已经被河水淹死了，爱卿试着占一卦，看看妖气消亡了没有。”太史布卦完毕，献上繇词。词曰：“哭又笑，笑又哭。羊被鬼吞，马逢犬逐。慎之慎之，檿弧萁箙。”宣王不明白繇词的意蕴。太史解释道：“以十二地支推断，羊为未，马为午。哭笑者，悲喜之象。看来灾咎多半会应在午未之年。依照微臣的推断，妖气虽然已移至宫外，但并没除去。”
宣王闻奏，怏怏不乐。沉吟半晌，下令道：“城内城外，掘地三尺，也要把女婴查出来！倘有人献来，不拘死活，赏布帛三百匹！如有收养不报，被邻人检举，检举者如数赏赐，本犯全家斩杀！”又因为繇词有“檿弧萁箙”之语，宣王又命令市官巡行，不准造卖桑弓萁袋，违令者斩。市官不敢怠慢王令，即刻引着一班胥役，一边张贴告示，一面巡行晓谕。一时间，城里的百姓无不依尊，只有乡野路遥，尚未通晓。
第二天，有个乡下妇女抱着几个萁草箭袋来到王城，身后跟着一名男子，肩上背着十来把山桑木弓。原来，夫妻俩家住远乡，王令未至，故清早赶到城里来做买卖。妇人刚进城门，就被巡市的官员劈面撞见，只听得一声“拿下！”，那妇人就被潮涌而上的胥役摁倒在地，五花大绑起来。男子眼尖，见妻子被擒，顿时将桑弓往地上一扔，掉头逃脱。
市官押了妇人，挽了弓矢，得意扬扬地到长官处领赏。长官见所获弓矢，正应童谣之语，况太史预言，为祸的是一个女人，现在也已经捉拿归案了，于是立即入宫面圣，隐下逃匿的男子不提，单言捉到的妇人造卖禁品，法宜处死。宣王听完汇报，满意地点点头，吩咐将妇人斩首，把缴获的弓矢焚弃于市，作为违禁者的警诫。
且说那卖桑弓的男子，不知道官府为何要捉拿他们夫妻，一口气逃出了十多里，想到还要打探妻子的下落，遂藏匿起来。第二天早上，那男子听人说：“昨天北门有个妇女，违禁造卖山桑木弓和萁草箭袋，被捉到后即刻就处决了。”这才知道妻子已命赴黄泉。男子不敢逗留，又逃了好几里，到了旷野无人之处，才偷偷地痛哭了一场。想到自己终究是侥幸逃脱，又不觉有几分窃喜，遂收起了眼泪，放步前行。
约十来里，前面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男子极目远眺，见河畔百鸟飞鸣，心里奇怪，走近一看，原来是一个用草席包裹的婴儿，浮在水面，众鸟用嘴衔着草席，边飞边鸣，把她拖近了岸边。那男子心想：“天下竟有这样的奇事！”遂赶走众鸟，从水中把婴儿捞起来，到草坡上解开了看。婴孩一阵啼哭，是一个女孩儿。男子心想：“这女孩儿虽不知道是谁抛弃的，但有众鸟护她，将来必定是大富大贵之人。干脆我把她收养了，等她长大成人，我也有个指望。”于是解下衣服，把女婴裹起来抱在怀里，望褒城投奔老友去了。
宣王自从诛了卖桑弓萁袋的妇人后，就以为童谣所言的妖祥已应，心里坦然了很多。自此国家数年无事。宣王四十三年，是一个大祭先公先王的年份。宣王晚上住在斋宫，正值更深人寂之时，恍惚中他看见一个美艳动人的女子，从西方冉冉而来，一直到了宫廷。宣王怪她干扰斋戒，大声地呵斥她，并命令左右侍从把她赶走。可他嘶声竭力地叫了半天，却无一人应答，那女子也全无惧色，从从容容地走入太庙，大笑三声，又大哭三声，然后不慌不忙地将七庙灵牌捆成一束，径直向东走了。宣王赶紧爬起来追去，还没跑两步，就突然惊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醒后，宣王觉得精神恍惚，勉强地进入太庙行礼。礼毕，宣王召来太史占梦，太史说：“陛下还记得三年前的童谣吗？臣下一直认为国有女祸，妖气也并没祓除，陛下总是不信。先前繇词里有哭笑之语，如今大王又有此梦，两者正相符合。”
宣王说：“上次诛杀的那个妇人，难道还不足以消弭‘檿弧萁箙’的谶言吗？”
太史无可奈何地答道：“天道玄远，一个乡野村妇，与国家的兴旺气数有何相干？”宣王沉吟不语。太史继续进言道：“卜筮只能知祸福，却不能避祸福，臣听说尧有九年之水，不失为英明之君，汤有七年之旱，不害为仁爱之王。只要陛下勤政爱民，自会逢凶化吉，大王也不必过于忧虑。”宣王点头称是。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三年后，宣王驾崩，幽王继位。幽王为人，暴戾寡恩，动静无常，狎昵群小，摒弃忠良。大概是上天为了警示这位暴君，山林泽薮，妖象不断。先是泾水、渭水、洛水同时干涸了，接着周民族的发祥地岐山也崩塌了；好端端的牛突然变成了凶恶的大老虎，一群羊也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群狼，以至于人们在洛水的南岸筑起了一座避狼城。
面对这些妖祥，昏聩的幽王全无畏惧，仍然成天吃喝玩乐，访求佳丽。幽王手下有个忠臣，叫赵叔带。叔带向幽王进谏道：“山崩川竭，乃不祥之兆，况且岐山一带，是王室根基所在，如今崩塌了，绝不可等闲视之。陛下从现在起勤政恤民，求贤辅政，尚可消弭天灾，但陛下不访贤才访美女，这怎么行呢？”
幽王驳斥道：“我朝定都丰镐，此乃千秋基业，那岐山就如遗弃的旧鞋，崩毁了又有何关系？”于是将叔带免官，逐出朝堂。
却说大夫褒珦，从褒城前来觐王，恰好遇上叔带被逐，急忙入朝进谏：“陛下不畏天变，罢黜贤良，微臣恐国中无人，社稷难保。”幽王听后大怒，立即把褒珦打入监牢，囚禁起来。从此诤谏路绝，群臣离心。
且说那卖桑弓的男子逃到褒城后，本想把女婴抚养成人，但苦无奶水，只好把她转送给一个叫作褒大的故友。褒大的妻子上月生了一个女儿，但不幸夭亡了，奶水充足，女婴由她抚养自然再好不过了。褒氏夫妇很喜欢这个伶俐标致的女孩儿，给她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褒姒。转眼就过了十四五年，褒姒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那俊俏的模样儿，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发挽乌云，指排削玉，有闭月羞花之容，倾国倾城之貌。
褒珦的儿子褒洪德，偶然到乡间田猎，凑巧看到褒姒在井边汲水，虽村妆野束，不掩国色天姿。洪德初见之下，惊为天人。因此私下想道：父亲囚于镐京，三年尚未释放，若得此女进献，定能赎清父罪。遂向邻人问来佳人姓氏，回家禀告母亲道：“父亲直谏忤主，所犯绝非死罪。如今天子荒淫，购求四方美色，以充后宫。今天孩儿游猎，发现褒大的女儿绝色非常，如果用重金把她买来献给主上，用以请求宽恕父罪，定无一失。不知母亲意下如何？”
母亲答道：“只要能救出你父亲，就是再多的钱财，也在所不惜，你赶快去办吧！”
洪德立即备下厚礼，亲自前往褒家，用三百匹布把褒姒买了回来，沐之以香汤，食之以膏粱，教之以礼仪，饰之以珠玉，择良日将她带到了镐京。洪德先用重金买通了幽王的近臣，求他代为转奏。幽王闻知褒珦的儿子献女赎罪，顿时龙心大悦，即刻宣褒姒上殿。褒姒施礼完毕，幽王只觉得她姿容态度，目所未睹，顾盼之际，光艳照人，后宫那些佳丽，不及她万分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