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在明显的迟疑之后才执行命令。生物传感器依旧在发挥作用，刘弈此刻的感受就和没有穿动力甲一个样，能清晰感受到雷明顿700K的金属质感与每一处细微的刻痕。还有身下的泥土、四周的硝烟、流动的风、摇摆的树叶，一切都能。
他做了个更加惊人的举动——拆除狙击枪上的瞄准镜。境内视野窄小，完全不可能追上黑色MDA的动作，那就干脆不用。咱狙击手只凭自己的眼睛和最原始的准星就能发挥作用。三点一线，任何新兵在射击时学到的第一课，刘弈调整着标尺，庆幸自己还没被动力甲和光学瞄准镜惯坏。
这样一来，八百米外的目标在视野里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点，所以刘弈才要秦石武把对手引来。就他所见，支队长把生平所学的操纵技术运用到了极限，启动、急停、转向、行进间射击、对地形的运用、对位置和距离的掌握，一切都堪称完美。
甚至在很大程度上，秦石武凭借自己的出色发挥抵消了机体性能的差距。对手确实还没熟悉自身的机体，在行家眼里，动作始终不够流畅，平衡与四肢协调上也有问题。但是他的移动速度实在太快，引擎出力实在太强，一点点操作上的生疏轻轻松松就能弥补。
七百米，六百五十米，六百米……缠斗中的两人在越来越接近。在两倍放大的情况下，镜头中的机体仍然只有蚂蚁大小，刘弈深吸一口气，再度尝试瞄准。
不行。虽然没了瞄准镜狭窄视野的限制，这次对手始终保持在了视线里，可那不规则的运动仍然无法捉摸。那种行动模式，就是再近个两百米也不行。
无声地叹息过后，失望随着失血带来的麻痹扩散至全身。秦石武漂亮地为自己做到了，可是对不起，那家伙实在太灵活了。残酷的战场上，有时不得不抛弃战友，刘弈就曾五次为同伴殿后，深谙此道的秦石武一定能明白。身为支队长，有时明知是让部下去送死，他依然要下达命令。
对不起，头儿，我辜负了你的信任。我高估了自己。我们狙击手也是有极限的，那个对手不是我能对付的。以四百公里每小时的超高速度进行战术机动，这种敌人闻所未闻，历史上没哪个狙击手面对过同样的目标。
可是，要因为从来没人做到过这种理由而死心，让战友任对手宰割吗？那样的话，自己和刚刚还鄙视过的懦夫有何区别？
感情告诉他不能，理智却给出了相反的答案。此时此刻，两人与他的距离更为接近，秦石武的右边肩甲被打飞，裸露的电线冒着火花，机油也漏了出来。
狙击是不能也没法感情用事的，有坚定的意志和强烈的信念就能命中，这种想法只存在于好逞英雄的菜鸟和看多了动画的中二少年心里。再怎么不愿意放弃也没有用，做不到，确实做不到，简直是在百米之外拿线去穿针——
“上帝啊，”娜塔莎的声音突然从频道里冒出来，“这个频道居然能用。小一，小一，你还活着吗？”
“你们怎么出来了？为什么不在通道里好好待着？快点回去，外面危险。”刘弈大吃一惊。
“我也不想出来啊，”俄罗斯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分外阳光，“但是刚才陆菲小姐突然醒过来，说是你有危险，一定要出来。听起来你好得很嘛，倒是小一呢，”她有些焦躁，“为什么不说话？你在吗？说好我们俩一定是我先死的啊。”
“闭嘴，笨女人，”秦石武百忙之中骂了一句，“别来捣乱。”
“是是，”娜塔莎忙不迭地答应，“不过不是我要来的，是陆菲小姐，她救了我们大家。我，我这就带她躲回去。”
小一是秦石武的小名，或者昵称？接着陆菲的声音响起：“刘弈哥哥，你受伤了！”
“没有啊。”刘弈毫不犹豫地说谎，同时四下张望。她不在视野里，应该是看不到自己的。
爆炸声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战场。秦石武的一条腿被破片划伤，只听他在私人频道里急切地大喊：“那家伙够近了吗？我快不行了！快给我干掉他！”
我也想干掉他啊，头儿，但真的太难太难了。还有娜塔莎，同样对不起，你们夫妻久别重逢，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刘弈伤心的想哭。
陆菲接着说下去：“不，我知道你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虽然我看不到，但我知道，你一定就在我注视的地方。我，我不想哥哥这样伤痕累累，浑身浴血。我不要这样，哥哥要平平安安的。要不是为了我和小黑，哥哥才不会到这儿来，才不会遇到这种事。任何事情都可以，我，我只想帮助你——”
伴着一声惊呼，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事，”娜塔莎急忙解释，“她只是又昏过去了，大概是情绪太激动了。”
这样到战场上来只为说几句话不仅多此一举，而且相当危险。可是陆菲的话语中蕴含着奇妙的魔力，到刚刚为止还折磨着刘弈的失望、沮丧与无力感消失了，连眩晕与麻木的感觉也神奇地一并消散。黑暗与寂静吞没了视听，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只除了那具正在飞速逼近的MDA-17SS。
刘弈瞄准对手。现在可以了，没有命中的渴望，也没有一旦落空对不起秦石武夫妇的担心，他只是平静地这么认为。
刘弈向来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任何技艺的学习都没有捷径好走，日复一日的练习、吸收前人的知识与经验、反复改进自己的做法，这才是提升的正道。可选择，就好像什么东西流入了身体，他切实察觉到了不同。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迄今为止无法掌握的东西在眼前清晰地浮现。原来还有这样的境界啊，他暗自咋舌。
明白了，刘弈忽然微笑，原来这就是被她注视的感觉。爱情的力量吗？是，但不只是。
准星移动，他瞄准了此前根本不可能会瞄向的位置。黑色的机体此前一直无视了他的存在。啊啊，确实没错，他有足够资本无视的。按照常识，按照最入门的射击教程，按最先进的弹道辅助计算机计算，他都是不可能被单发击出的子弹命中的，之前的我也做不到。
刘弈扣下了扳机。
一切都与成千上万发的练习没什么区别，烟与火自枪口制退器喷出，20mm的子弹旋转着飞了出去。
视觉与听觉像失去时一样突然地恢复，AL为他将镜头推近。零件与鲜血像是喷泉一样从黑色动力甲的胸口喷出。
刘弈长出了一口气。
黑色的机体挣扎着转过头来，刘弈知道那是他最后的力气，想在临终前看一眼完成这次不可思议射击的敌人是什么模样。他一定很不甘心，因为足足十来秒过后，MDA才双膝跪下，接着全身扑倒在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