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德四十三年,这是顾惠懿在宫里渡过的第五个年头,临近年关,宫里却没有分毫的喜气,皇帝烦扰缠身,早已置焦头烂额之地,后宫也随之一片惨淡。似乎从近几年开始,噩运的阴霾总是能找准时机降临这片原本该盛世安宁的土地上。
别人自是不晓得,可顾惠懿却知道,原本太后要着意选几个官家小姐充入宫廷添点喜气,谁知小姐还没被安排妥当,太后却又跟着大病一场,皇帝前朝没有消息,太后这眼看也是棺材门里门外的主儿,这下子平日里骄纵惯了的小姐急了——入宫是为了身份尊贵,光宗耀祖的,谁曾想,福气怕是享不到了。
也不知这股阴风到底如何辗转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皇后大怒,不仅直言那女子是个缺少德行管教的小姐,还多施了一道懿旨——凡此族姓女子,皆不得入宫选秀。
皇后的雷厉风行的确震慑住了心中不安分的嫔妃,但对于入宫时间长的老人来讲,这的确算不得什么,左右是盘算着自己的日子,说句难听的,当初永宁寺事件,若皇上真的遇害,后宫的这些主儿又有多少能真正难过的?
这点星火算是告一段落,而对于顾惠懿来说,最要紧的自然要赶在淑妃死之前,见她一面。
一日晨时,康乐正在外面吩咐着下人扫着院子,忽听人传唤:“康公公,娘娘找你。”
康乐搓了搓冻红的双手:“娘娘说了什么事么?”
宫女摇头。
康乐垂下眼睛,突然扯出了点苦笑:“先去忙你的吧。”
步入内殿,掀开帘子,遥遥望着,正见顾惠懿坐在铜镜前描着许多不曾描的青萝黛,康乐上前一步,声音平静,整张脸像是僵掉了一样:“贤妃娘娘,您找奴才?”
顾惠懿手上的动作不停,依旧只专注铜镜中的影像;“康乐,从本宫入宫那年你就尽心尽力的服侍本宫,贤妃娘娘?”她突然嗤笑一声:“你可曾想过,你与本宫二人有这样生分的一天?”
康乐良久没有回应,顾惠懿也不说话,直到康乐沉重一叹,复才开口,而此时,他的双膝却已经紧贴在地上,神情不辨哀乐:“奴才想过被仗杀,甚至被凌迟,却从未想过还可以有与娘娘有这般平心静气的一天。”
顾惠懿微笑:“你这个人,倒是从来都看的很通透。”
康乐笃定了自己一死的结局,反而从容,也跟着笑起来;“仆随主子,服侍娘娘这许多年头,总要像点样子。”
顾惠懿右手忽然停下,眸光斜过,看着跪在地上的那一道影子,寒声问道:“是随了本宫,还是随了桑仪殿的那位淑妃娘娘?”
余音未散,顾惠懿字字凌厉,传入康乐耳中,倒先令他身躯一颤,额头也叩了下去:“奴才无话可说,是奴才愧对娘娘,一仆侍了二主,如今被娘娘洞察,奴才也无颜面对,唯求一死解脱。”
“康乐,你看看这后宫,死是多么容易的事,你既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怎么会不记得本宫最讨厌有人轻言说死这个字!“也许是想到了竭尽全力也未能救回的帝姬,顾惠懿越说越激动,手上捏着眉笔的骨节也逐渐变白,恨恨的将眉笔摔在了镜台上。
康乐将头叩的更低:“奴才无颜。”
顾惠懿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康乐的身前,目光却慢慢变得柔和了下来:“从本宫入宫以来,除了以南和秋容两位自幼跟在身边的贴身宫女,便属你为人机灵,干起活来,也是个不怕吃苦的,本宫赏识你的勤快精明,不到一年的功夫就把你升为内监统领,你也没辜负本宫所托,把依如宫上上下下打理的井井有条,本宫以前就认为比起你,连以南都要差上许多,其实那时候本宫也在想,以你的才干,为何要入宫成为了太监?”
康乐没想到顾惠懿还肯对他说起这些事情,一时内心繁杂,忍不住低喃道了声:“娘娘……”
顾惠懿神思追溯,又悠悠说道:“本宫对你不是没起过疑心,毕竟初初入宫,总要多留几个心眼,可不论是你的身世,还是你的行为,本宫都不曾挑剔出错来,刚开始放不下戒心,给你偷偷使了一个又一个圈套,但每次下人回报,你都是尽心做着自己的分内事,到无端让本宫生出来些许的内疚感。”
顾惠懿轻轻笑了,回视康乐,他还一语不发的跪在地上:“以前本宫……还是很善良的对吧。”
康乐此时终于抬首,但对视到顾惠懿的目光时,还是如被火苗烫了一下,又迅速的低下头去,此刻室内烧的红热的碳火时不时发出‘兹兹’的声响,他本来因天气冻得干红的面孔,也被晕的发亮:“其实娘娘,您一直都很善良,奴才看的明白,若没有人害您,您也不会去陷害她们,而且奴才也知道,虽然与晴贵嫔算不得来往,可您也原意为她腹中之子为她说上两句话,吉嫔小主死了,您嘴上不说,可心里也一直都在怀念她,还有柔修仪,自从……您也对天双帝姬爱护非常。”
顾惠懿的表情不知为何,粘连者些许的悲伤,她偏首想了想,缓缓道:“也许帮助晴贵嫔,只是为了让淑妃不那么好过,想念初雪,是因为她真的给我本宫一个孩子,至于柔修仪……如果思儿活到了五六岁,也该是那个样子吧。”
“娘娘,奴才曾将你的悲伤,都真真切切的看在眼里。”
顾惠懿眉头微皱,似有点不愿意承认,可是下一刻,她却又叹口气来:“本宫怎么都不会想到,那个每每能安慰本宫那一刻多疑忧虑的心康乐,竟会是淑妃一直安插在本宫身边的眼线,但是很奇怪……”顾惠懿走到康乐的身边,慢慢搀扶起他:“很奇怪的是,在本宫笃定你是内奸的那一刻,却有一种释然和轻松。”
“为什么?”当康乐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顾惠懿的时候,他察觉到自己这句话说的太快了,他已是戴罪之身,怎配顾惠懿这般对待,思及此,他不安而内疚的退了一小步:“奴才僭越。”
顾惠懿不曾再瞧他,只问他:“蜡红,是你剪坏的吧?”
康乐沉沉回应:“是,是奴才趁着夜间没人的时候,偷偷剪了五株,都给了采燕。”
“那事后,碧菱为何连皇后都不去禀报,到先来依如宫出言不逊,想必也是淑妃授意与你里应外合?”
“是。”康乐怔了怔,方才继续说道:“淑妃娘娘的意思是,如果先禀报皇后娘娘,也许她与皇上之间的深情浓意娘娘瞧不见了,您若不难过,她的苦心也白费了。”
顾惠懿不由冷笑一声:“难为淑妃事事都跟你道明,她倒是替本宫着想,不过想也知道,淑妃的原话,绝不会这么好听。”
“只是你作为一枚暗棋安插在本宫身边这么多年,却只有一株蜡红的作用,她不觉得大材小用了么?”顾惠懿说到此处,疑惑也更加幽深:“况且那****说她小产……她应该知道蜡红不会轻易的扳倒本宫,但她还愿意那样做,并且不惜把你暴露在本宫面前,淑妃饶是在愚笨,也不会愚笨至此。”顾惠懿细细深究,却觉得此事蹊跷不亚于永宁寺一事。
顾惠懿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康乐,你告诉本宫,淑妃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莫不是、莫不是……她当日根本没有小产!那辛明?”
“娘娘……”康乐的口吻几乎有种哀求的口吻:“奴才并不知道淑妃娘娘的意思,只是她吩咐了,奴才就只有照做的份,另外娘娘您说奴才用于一株蜡红大材小用,可是娘娘,您却不知淑妃那里有多少个跟我一样,等候随时被主子牺牲掉的奴才。”
原本顾惠懿只是想着淑妃忌惮她的父亲,所以早早安排好了一枚棋子做内应安插,可事实上,听康乐的话他似乎只是冰山一角?淑妃想要干什么……不,应该是陈明复想要干什么,那永宁寺,难道应该也与太师有关,银碳烧的红旺还在作响,可顾惠懿的一颗心却真正的沉寂下去,她仿佛被人那桶水从头浇到底,冷冽彻骨。
不顾顾惠懿的反应,康乐却絮絮叨叨的说了起来:“奴才随着主子入宫五年,也真正的过上了五年的好日子,奴才十五岁那年,就是个流浪在外的乞丐了,每逢过冬,就是最难熬的时候,饥寒交迫,衣不蔽体,好像从一出生,就没过过温饱的日子,那时我身上又脏又臭,也习惯了被人家赶,那时候奴才也打算好了,反正这一辈子低贱惯了,也注定死了都死不安生,终有一天,奴才意识模糊了,全身也僵硬了,这下想着该去归西见佛祖了,不曾想,我却被一个如此显赫的官员给救了回来。”
随着往事清晰的浮出水面,康乐的神色也越发凄苦:“就这样,奴才被带到陈太师的府里,那里有人教我们习字,也练练筋骨防身,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太师救的,哪里敢违背?后来入宫净了身,有了淑妃娘娘坐内应,就顺利的到了娘娘这当差,而淑妃娘娘下达的指令,则是要奴才好好看着你,至于做什么,不必事事回禀。”
顾惠懿目光骤然深邃,凝视着康乐:“你方才说,不止你一个,是为了被主子牺牲掉的奴才。”
“是。”
顾惠懿追问道:“那这宫里除了你,还有谁?”
康乐颇为无奈:“入宫之前,府里的官家命令我们禁止互相见面,初入宫时还好,但经过这几年,各宫之间此起彼落,有的死,有的被调派到别处,奴才已经认不得太全了。”
顾惠懿坐回铜镜前,又重新执起眉笔:“看来,有很多事情还是要问淑妃姐姐,至于你……毕竟主仆一场,就随本宫前去拜个谢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