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母’这两个字出口到让顾惠懿有点小小的讶异。
若说与之有关的唯一的印象,那便是每每带过家世的情况,吉嫔看起来总是讳莫如深的,她不愿提及,旁人更不会多问。但斯人已逝,如今凭空冒出来的姐妹毕竟也与之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无论嘉勋王的品行亦或者是容颜都引得朝中不少女眷心之向往,若两人真是两相情悦,那必然会被传成一段佳话。
反观吉嫔在宫里的日子——顾惠懿不免起了些唏嘘,相同的身世,却过着云泥之别的生活,所谓各人有各人命,老天爷当真残忍。
嘉勋王黎润携妻进宫的那天,必先要先去太后的宫里问安的,黎润独身多年,终于有了妻室,太后不可能不欢欣,只是不知对于这个王妃,太后是否能满意。
她今日前来一部分的原因自是碍于宫规体面,可好巧不巧,吉嫔刚殁,这个以前从未被提及过的姐姐却突然粉墨登场了,按理来说,嘉勋王娶妻的事知道的人本就寥寥无几,如今挑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宫,也无疑等于是昭告天下,事出必有因,顾惠懿绝对不相信两者没有联系,至少向着单纯美好的方向去想,也该是她作为‘姨母’的身份,要来看望妹妹留下的遗孤。于是一直在宫里闲闲的坐着,眼见未时都要过了,王妃才终于在宫人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王妃与吉嫔乃是姐妹,不说七分肖似,也该有三分连着相的,但从她走进来的那一刻,顾惠懿心中便很快的否定里之前全部的想法——就连样貌都是两个十分不同的人。
虽说吉嫔也是个美人,但与眼前的这位一比,却美的十足的小家子气。
林妃微微低眸,温和浅笑:“妾身林氏见过贤妃娘娘。”
顾惠懿立时起身,也回应的热络谦和:“王妃不必客气,真要算起来,你我妯娌之间就更无须多礼了。”
林妃轻轻看了一眼随身侍奉的两名宫人,那两名宫人识得眼色,立刻向后挪了几步,齐声道:“奴婢告退。”
林妃一切都令人感到意外,顾惠懿的视线也不受控制的落在她身上,有点游弋,她今日为了进宫面见太后,所以所选无一不是庄重肃穆的颜色,尤其是身上的这件深蓝色素锦宫衣,这样重的颜色本与艳阳高照的时节其实不合时宜,但在她的身上,却融合的正好相得益彰,反而能突出了林妃沉稳如水的气韵。只是粗观上下,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她的肩胛消瘦,不能把这件宫装完全撑起来,但好在她身量修长,体态轻盈弥补了这一点,加上她高高绾成的单螺髻也只斜插了一只白玉芙蓉簪,端庄中隐隐倒有些仙气。
那时候脑海中形成的念头便是林妃她远比吉嫔更适合在宫中生活,顾惠懿招呼林妃坐下,观她神色有些疲惫,心中便已猜测出一二,本欲把采摘新鲜的茶叶沏来,话到嘴边,顾惠懿笑着吩咐道:“盛一碗酸梅汤送到王妃面前,记得,要放些碎冰。”还不及林妃搭话,顾惠懿又接着道:“王妃跟了王爷,想必也终日游山玩水,什么新鲜样都该见过了,本宫在明眼人面前就不敢班门弄斧,只一碗解暑的酸梅汤,请王妃品尝。”
林妃缓缓抬眼,抿了抿唇:“娘娘有心了。”
不一会,以南便把酸梅汤端到林妃面前:“王妃请用。”她又朝着顾惠懿道:“没什么事,奴婢就先退下了。”
顾惠懿笑着点点头,端详起林妃的反应,那汤色红的清凉,闻之酸甜,林妃到没有顾及形象的举措,一连用着银匙食了好些,其实林妃一早便入宫见了太后,唠到这会想必早就口干舌燥了,然而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妃子敢在太后面前喊着口渴的,林妃解了热,反而带了不好意思的笑:“让娘娘见笑了。”
“人之常情,王妃不嫌弃这汤简单粗陋,本宫就放心了。”
“怎会?”林妃还保持着初见的笑意,由衷道:“娘娘心思如发,思虑周全,难怪得皇上喜爱,长宠多年。”
顾惠懿知道她这话说的十分衷心,只是无论后宫里的日子或是君王的反复无常的感情,她没有亲自尝过,又能到体会几分?她不能在这种问题上做出解释,同时,对于林妃前来的真正目的,就更没必要多绕着圈子,于是掠过了寒暄和奉承,径直道:“王妃今日前来是想来看小帝姬的吧?”
这句话说出了口,几乎是话音刚落,林妃的脸上涌现出一种很复杂的神情,她眉尖轻蹙,像在挣扎,像在逃避,最后,发出了类似从鼻音里轻轻带出来的‘嗯’音。
这样的情绪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却是最真实的,顾惠懿并没有立时要求宫人抱来小帝姬,只是在想,若是皇上见到吉嫔与这位她的姐姐,按照皇帝的脾性与喜好,他第一眼到底会中意谁,此时,林妃的双手叠起在腿上,不言不语的静坐着,她应该是在想些曾经有关于吉嫔的过往,林妃的表情是无奈而又坦然的,顾惠懿将这一番神情动作看在眼里,心中的答案就越是清晰了。
察觉到目光,林妃回眸迎视着顾惠懿,顾惠懿也深深望着她:“见帝姬之前,不知王妃是否还有其余的事情要问本宫?”
林妃微微一怔,旋即垂目:“初雪她……在宫里的那些日子好么,她走的时候,痛苦么,妾身听说她是难产,那小帝姬的身子……?”
明明是一连串的诘问,可到了林妃口中不疾不徐,雍容大雅,如果不知情的人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她,其实根本不能发现这个人有着半分哀伤的情绪,但这些话听起来,言语中那些无处遁形的小心翼翼,是无比叫人心酸的,若以前吉嫔还在,她尚有作戏的嫌疑,只是吉嫔不在了,她便失去了伪装的理由。至少这一刻,顾惠懿相信林妃是出于心善的目的,并且发自真诚的,想到这,顾惠懿只能默默一叹:“以王妃聪慧,怎能用‘好’字来形容一个人在宫中的状态?”
闻言,林妃的手微微收紧,顾惠懿又接着叹道:“王妃正值年轻,若来日自己生下孩子便懂得其中艰辛,更何况,吉嫔临近生产之时,足足被禁了月余,宫人见风使舵的劣根性王妃不是不知,若不是本宫盯得紧,吉嫔恐怕都没命生下这个孩子。”说到最后,林妃有点逃避在听这些真相,微微偏过了点头,她无心理会,用着总结陈述的语气说出了这番话:“天可怜见,虽然小帝姬的身子虽然虚弱,但慢慢调理,应是无虞。”
林妃从座位上缓缓起身,对着顾惠懿郑重一拜,真诚道:“娘娘对舍妹之恩,妾身无以为报。”
顾惠懿微有冷笑之色:“本宫多年膝下无子,如今全赖吉嫔所赐当上了母亲,真要算起,吉嫔给予本宫的恩情便是来世再还都尚有不及。”林妃眉心一动,不知何时已站直身躯,像含了薄怒,顾惠懿斜眼瞧了她一下,看这反差的样子她便知林妃在盘算着什么,她也不豫在多说些别的什么,反而曼声道:“王妃莫不是怀疑本宫吉嫔的难产是本宫一手促成的?为了帝姬?”
林妃微怔,她根本没想到顾惠懿可以这般轻易,又不留余地的问的这样直接,她风清云淡的口气就像与自己交流着简单的家常,唯一不同的,便是隐含在其中的不屑,她思索其中关节,便已摇了摇头:“请娘娘宽恕妾身刚刚的莽撞,若事情真如娘娘所为,娘娘又何必告诉妾身,所以妾身相信,娘娘与此事无半分关系。”
顾惠懿缓和了些许的神色,视线又重新落到林妃身上来:“可惜王妃已与十三弟结为并蒂,若然如此,本宫也许会多一个如王妃这般冰雪聪明的妹妹。”
这话已含有越矩之意,便是涵养再好,林妃也有些挂不住脸面,但思及方才的对话,硬是压下去,只能尴尬的笑了笑:“贤妃娘娘,您说笑了。”
“若不是皇上昨日告诉本宫,本宫尚不知吉嫔有你这个姐姐。”顾惠懿沉下声音,平静道:“既然王妃与吉嫔乃同胞姐妹,本宫有话不妨直说,吉嫔在宫里的日子行尸走肉,甚至几次三番想要伤害腹中之子,你知道吉嫔最快活的日子是什么时候么?”林妃欲言又止,顾惠懿声音更冷,一字一句道:“最快活的,便是她知道将被处死的那些日子。”
听到顾惠懿诉说那些过往,林妃的眼中空洞,失了神采:“也对……妾身这个做姐姐的在外逍遥快活,从不闻不问初雪在宫里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如今初雪不在了,妾身却出现了,娘娘质问妾身,也是理所应当的。林妃的喉咙一紧,有些哽咽,顾惠懿本以为自己猜到了七八分,林妃总该伤怀难过一会儿,但旋即,她又恢复如初,语声悠悠:“可如今这因这果,都是初雪一手造成的。”
顾惠懿语气森凉,如同冰天雪地里凝结的白雪一般冷硬:“这话,又是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