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分手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撕心裂肺,充其量就算是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所以会在这个时刻多少感觉有些空落——不是推倒了整整一面墙,而是撤去了这面墙中的一小块砖,有风漏进来,倒吸一口气就能让人又凉又难受。
我把服务生叫来,本想要一瓶三十度的木瓜酒,想起曾经答应过沈弥的话,又把酒换成了两碗米饭。把菜在米饭上摞得很高,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不是真的饿了,只是希望血液可以全部供应到胃部,让大脑暂时停止工作。
盘子全部空了,我在服务员惊异的神色里站起来,摸出手机给沈弥发了一条短信:“老师,我和肖磊这边刚结束,我马上就回去。”不管事情有多紧急,给沈弥发短信的时候,我总会加上这个称呼。我想那大概是一次次离别而留下的后遗症——我总担心他会再次推开我,或者不再与我联系,这样总会有一些多出来的称呼,来填补那些我不能喊他“老师”的日子。
十一月的秋风把房子外面的铁门吹得吱嘎乱响,好像有一个我看不见的巡夜人正晃动着铁门,提醒我这里才是终点。梧桐树的叶子从墙外飘落到墙内,我拿过扫把将它们清理进角落。干枯的叶身在地面上缓慢地拖动,然后变得无声无息。
我想起高一那年下课之后横穿整个城市给沈弥送试卷的场景,我想起苏茹微笑着站在门口等我的场景,我想念那些从屋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不过短短八年的时间,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记忆残存在大脑皮层的最深处,等待着日复一日的消亡。
卧室依然是暗的,我不在家的夜晚,沈弥不会开灯。此刻唯一的光源是窗外的天光,还有DVD机按钮上的点点幽蓝与橘黄。月光勾勒出沈弥满脸的安详。我迟迟没有进屋,直到他说:“渺渺,去把电视打开。”我才记起他不知道我和肖磊的事——原来恋爱真的会让人自我意识过盛,分手时只有两人在场,却总以为全世界都知道了。
我往沈弥身边一坐:“开电视干什么,这样不也挺好吗。”我闭上眼睛。我的世界也走进了一片漆黑,可我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宁。刚刚再怎么样也是过场,我的重场戏在这儿。“老师,您刚刚不是说,题目多得熬夜都编不完的吗,怎么现在又有时间看电影了。”“你和肖磊好不容易见上一面,肯定有不少体己话要说。我在那儿杵着,你们聊天多不方便。”
我的心中起了一阵怅然,怅然之余又庆幸。“我觉得,”我清了清嗓子,“我觉得您以后得习惯一件事。”“又准备煽情了,”沈弥叹了口气,“我就说你心事太重。结婚离家再正常不过,我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不习惯。”
“您在说什么呢,我说的不是这个。”他的话让我意外,我以为自己顶多只会得到一句反问,却没想到他在完整地推测我的逻辑。“不是吗。”沈弥问。我笑了:“咱俩到底谁的心事更重?这事真得好好论了。”
“那你说说看,想让我习惯什么。”“您得习惯自己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没人能抢过您,您也别总巴不得让别人抢。”“等你和肖磊结了婚,我就三天两头往北京跑,天天看着你,就跟高中看着你做卷子似的,这样好?”“本来就该是这样。”我顺当地接话,又立刻噤声。沈弥摇摇头:“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还整天没心没肺的,让人家肖磊怎么敢跟你求婚。”
我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原来肖磊已经成为了我和沈弥之间长期驻扎的话题,逃不开,也避不过。“您发现了吗,我和肖磊不太合适的。”“你指哪方面?”“很多方面。”
“比如说?”沈弥果然开始追问了。“真的说不好,比如年龄、想法……反正就是挺多的嘛。”“这算什么,我和苏茹什么都差得远,这一辈子不也过下来了么。”“您和师母跟我和肖磊不一样。”“是不一样,也千万不能一样。”“可是我们会有分歧。”“那是肯定的,”沈弥说,“可是你要找的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又不是一模一样的影子,有问题解决了就是了。”“解决不了的……反正我和肖磊就是不合适。”
或许是我语句间的停顿引起了沈弥的注意,又或许是“反正”两个字让他觉察出了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你们怎么了?”“什么我们怎么了?”“你和肖磊。”“没怎么。”沈弥坐起来:“刚才在车里你俩还贫得跟什么似的,吃顿饭回来就嚷嚷着不合适了。”“吃饭的时候要聊天吧,聊着聊着就……”“你们吵架了?”“对。”我犹豫了一下:“他说让我跟他回北京,毕业班留给别人带,我放不下学生,就没答应。”“肖磊压根就不是这么不懂事的孩子。”沈弥说,“你啊,瞎话都编得跟人家的脾气不搭。”
我从旁边的抽屉里取出一盒“BLACK?DEVIL”。没有点燃,就只是夹在指尖,在唇边抵上一会儿就拿开。混合了面包香气的烟草味钻进了我的鼻孔,我觉得自己在慢慢地冷静下来。
“不准抽烟。”沈弥说。他像是凝视着黑暗失神。低头瞧了一眼指尖的烟,我咧嘴笑了:“为什么您总能拆穿我。”“因为我是你老师,你在我身边久了,我不用看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那您知不知道,我舍不得您。”我小声说。“我知道孩子,”沈弥淡淡道,我幻想他的下一句话是“我也舍不得你”,这样一来,我的留下就会更加名正言顺。
“但也没什么好舍不得的。”他接着说。这个回答契合了我的设想,可我却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我明明是要向他真真假假地解释那所谓的“不合适”,先说服他同意我跟肖磊分手,再过一段时间就告诉他分手的事实。可是现在,在说出“舍不得”的同时,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一下,就好像是我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准备同肖磊一起离开,而不是像之前打算的那样永远留下。
“老师您有没有想过,”我进入了一个新的规定情境,这个情境很具体,那就是我去北京的前夜,行李就在身旁,沈弥近期的一切都被我张罗得井井有条,或许再过几天我精挑细选的护士就会过来,“要是我去了北京,谁帮您校对文档,谁开车送您上下班,谁跟您一起吃散步吃晚饭……”
我哽咽得说不下去,沈弥却淡淡一笑:“你这是不放心,不是舍不得。”“就是舍不得!”“好,就算是舍不得。可是渺渺,你挂心的这些,都有办法解决。文档我可以让别人来校对,上下班我可以叫计程车,也可以麻烦同事送我。”
“那晚饭和——”“都可以等到你回来的时候再说。”“可还有别的……”“所有一切都有解决的办法。”沈弥很肯定地说道,“你在外面念书的那些年,我一个人也过得不错。”
“可是我过得不好。”我小声说。我没有指望沈弥会把这句话看得多重,而他也的的确确没有,“别说孩子话了,出国之前你哭成什么样,后来不也挺好的。”“您怎么知道我过得好。”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好像这样才能削弱一些颤抖。“我能从你的信里听出来。我现在还常想,当时——”
“别提当时了,”我打断了沈弥的话,“我当时就是赌气犯浑,我想起来就觉得自己不是东西,我想起来就真恨不得出门让车直接——”
“别乱说。”沈弥制止了我。“我怎么乱说了?我要是那天不跟您吵架,也不会赌气报名参加什么狗屁交换生考试,我也不会去美国,您的眼睛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不准胡说八道!”沈弥低声呵斥。“我没有……”“还说没有!”沈弥忽然抬高声音。“我都说了我没有胡说!要不是因为当时跟您吵了架,我就不会去美国,您的眼睛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因为我不会让您因为我的事情折腾自己!”“这跟你没关系!”沈弥的口吻是少有的严厉,“你要是不想走,我可以安慰你,但我不准你心血来潮就口不择言!”
“我压根就没有心血来潮,这些话也不是口不择言!”我不再需要思考的过程了,我不需要给那些话生成的时间,因为它们就在一个匣子里,只要我打开锁头,它们就会一同涌出来,“要是我不出国,您的眼睛就不会看不见!因为我不会由着您折腾自己,我就不会由着您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样!”
“尹渺渺你给我停下!”沈弥愤怒地呵斥道。“出国顶个屁用,交换了九个月顶个屁用!”我站起来,我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我去美国待了九个月,实验报告写了一堆,结果呢?结果我老师眼睛看不见了!我这辈子最在意最挂念的人眼睛看不见了!我什么都不求就只求他一辈子平安健康,我当年什么都没说是不想让他为难,我出国是不想让他为难,连我最开始跟别的男人谈恋爱也是不想让他为难!可是到头来呢?我回来之后他眼睛看不见了!您到底跟我有多大仇才把自己折腾成这样?您想没想过我回国以后怎么办?看到您这样我还怎么心平气和地活着?”
沈弥始终无声无息。房间没有开灯,月光为他的被子勾出了一个残破的轮廓。在把所有的话说尽之后,我膝盖一软跪在了床边。“咕咚”一声响。
沈弥终于回过神:“老师给你道个歉吧。”我摇摇头:“不用了,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自然有我的理由。”月光下我看到他剪影般的身体像他的声音一样微微地发着抖。我吸了吸鼻子:“真不用,该道歉的人是我。”沈弥叹了口气:“这几年让你担心了,老师对不起你。”我擦了擦眼睛:“您真不用道歉,是我对不起您。”“不,”沈弥说,“早知道你会把这件事归咎到自己头上,有些话,你一回国我就该跟你说明白的。”
我等待着沈弥的解释,可他却再次沉默了下去。因为他先前的话语而激起的恐惧与忐忑在他犹豫中逐渐消失殆尽。“您不用费心安慰我。”“不是安慰,”沈弥说,“我在想怎么才能跟你说的……更清楚。”
他的解释并没有使我信服,我开始慢慢地为刚刚的失控找补:“那些话是我说重了。刚刚回国的时候,我心里确实不好受。但后来看着您的状态越来越好,我就觉得陷在这些情绪里也没什么意思。能永远陪在您身边,对我来说已经超过一切了。”
沈弥叹息:“傻孩子,就算你不陪在我身边,也不应该那么想。因为这件事本来就不该由你来承担。”我耸着肩膀笑了一下:“您的意思是不是,因为是您自己折腾的,所以跟我没关系。这就您的逻辑,对吧。”“不是因为这个,”沈弥说,“从我决定回学校带班那天开始,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