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核桃？核桃！

方先生和许多同行们用尽了办法，到底也未能挽回这个巨大的遗憾。

七天以后，玉龙和郭双井都觉得胸闷头痛。第二天开始全身间歇性抽搐。

阿亮终日陪伴在两张病床前。

阿亮曾经在父母的病床边号哭着，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生命像没了油的灯似的，慢慢熄灭。那时，阿亮举着父亲给自己剪腹的剪刀疯了似的狂奔呼喊：“谁有秘方啊！救救我爸爸啊！秘方啊……”

这几天，石桥镇上几百人都在四处奔走，都在呼喊：“谁能救救方家玉龙啊！”

第九天早晨，玉龙央求祖父让他乘双环船去看看梅子河，看看小琴山。

这天，天气格外好。水清得让人吃惊，天蓝得让人心酸。

玉龙躺在躺椅里，静静地听双环叮叮的声音，久久地凝望着青翠的白鸽峰……

玉龙忽然说：“阿亮，记得吗？那天到杀牛滩去捉刺猬，在‘九重天’上我欠了你一个故事呢。现在我来讲这个故事吧，那是我亲眼看见的，看见一只刺猬遇上了一条蛇……”

阿亮听着，听着，泪流满面。

不知什么时候，梅子河两岸站了许多默默流泪的乡亲。

双环在伤心地响：叮，叮……

阿亮回到方家，安置好了玉龙，就去看望郭师傅。郭师傅从娘娘墩回来之后就一直躺倒在阿亮的房里。

郭双井昏睡了半天，这时醒了，见阿亮回来，很急切地说：“阿亮，我在迷糊中不经意想起一桩事来。阿亮，你说，那个该死的御医身上怎么会不带着解药呢？一定带着的！你忘啦？那天你说茶壶里的茶有毒，他就捧起来喝……”

阿亮说：“可后来寻遍了他的全身和东西都不见那解药。”

郭双井说：“有件东西你们忘了考究了！”

“什么东西？”

“那两颗核桃！”

听到这句话，惊得阿亮跳了起来：“啊呀！那两颗核桃在娘娘庙大殿上！”

“快！快去娘娘庙！”郭双井两眼放光，大喊起来。

这时方先生不在家，阿亮也顾不得许多了，对刘妈说了一声就向水后门奔去。

郭双井扶着墙壁走出屋来，说：“阿亮！我和你一起去！”

阿亮扶师傅上了船，让他在舱里躺下，就解开缆绳，驾起双环船直向太湖驶去。

也许是太湖娘娘的保佑，太湖顺风又顺水，没半天时间，双环船已到了娘娘墩。

小岛上阒无人迹。

阿亮跳上岸，系上缆，也不顾师傅，掉头就往娘娘庙奔去。

他急啊，那两个核桃说不定就能救玉龙和师傅的两条性命啊！

可是，阿亮寻遍了大殿，寻遍了破庙，甚至寻遍了整个小岛，也没寻到那两个生死攸关的核桃。

阿亮的衣裤被乱石和荆棘撕成碎片，浑身上下纵横着一道道伤痕。可他全然不觉得累，不觉得疼。他快发疯了！

核桃，在哪儿啊！

最后，他扑倒在太湖娘娘那个破败的泥塑脚下，哭喊着，磕头磕得血都流出来了。

核桃，在哪儿啊！

郭双井艰难地摸索着进了大殿，扶起阿亮来，说：“孩子，谢谢你了，你已经尽力了。”

师傅镇静的声音把阿亮吓了一跳。阿亮抬起头来，看见的是一张充满了温情的、慈祥的脸。

郭师傅笑一笑，说：“没什么，我们已经尽过力了。不是吗？一切办法都想过了，都做过了。我们没有等着。”

阿亮紧紧抱住了师傅，失声痛哭起来！他为师傅哭，他为玉龙哭，他为方先生哭，他为世上的好人哭。老天爷，你太不公平！

郭双井抚着阿亮伤痕斑斑的背，说：“别哭了，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还有一件事要做。孩子，你扶着我吧。”

阿亮扶着师傅走出庙去。郭双井指点阿亮采到了八种药草，说：“可惜，还缺一种。”

阿亮说：“莫不是那种‘刺刺草’？那我认识。”

郭双井点点头，说：“那好，这就齐了。这九味药就是我的秘方。孩子，记住吧，我把祖传秘方传给你了。”

阿亮在师傅面前跪下，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阿亮抬起头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见了师傅含在眼中的两滴泪。

……

几天以后，玉龙和郭双井相继死去。

临死，郭双井嘱咐徒弟道：“孩子，以后要记着方先生，要学他的为人。”

阿亮说：“师傅，我也记着你，也学你的为人。”

阿亮会像方先生那样去拥抱善良和美好，也会像郭师傅那样去直面凶恶和艰险。

临死，玉龙反复对老祖父说：“好公，别伤心，没了我，还有哥哥在，还有哥哥在……”

老先生怎能不伤心！

石桥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加入了送葬的队伍。这浩浩荡荡的人流寄托了对亡人的哀思，更表达了对方家的褒颂和对邪恶的抗议。

阿亮走在送葬的人流中，内心除了悲痛，还涌动着一股暖流。

巨大的悲痛击倒了方先生。老先生病体绵绵。直到第二年春天，方先生的身体才稍见好转。这时他收治了小哑巴黑子。当然，他不知道这孩子就是强盗头子一字眉的儿子。阿亮也没能认出一字眉来。

方先生带病收治了这个哑巴病人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通过这个病例，临床把“天地神方”传授给长孙方金龙。

经过半个月的疗程，最后的日子到来了。

那天，方先生屏退他人，紧闭房门，只留金龙在侧。

人们知道这是方先生最后一次用秘方临诊了。这事牵动了镇上不少的人。大家像看名演员告别演出似的，怀着复杂的情感静静地伫立在方家大门外等候治疗的结果。一字眉也紧张地在大门外等候消息。他的心情更复杂。他一直在流灼热的汗，同时又一直在簌簌地发抖。

诊室的门终于打开了。大门终于打开了。人们屏息着。

黑子跪在汗流满面的方先生面前，突然大喊一声：“爷爷！”

阿亮跳进诊室，一把抱住了摇晃欲倒的方先生。

……

当晚，方先生把“天地神方”传给了金龙。那秘方巧妙地布排在先生几乎常年在握的一把折扇上。折扇的一面是一幅彩墨人物画：《临诊图》。图中人物身上暗标着“天方”的穴位取穴图。另一面是一片蝇头小楷，其中包含着“地方”的药方。

第二天，阿亮打扫诊室时发现黑子忘在那儿的一件衣裳；发觉口袋里鼓鼓的，一掏，竟掏出来两颗核桃！仔细看，见每颗核桃上都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一闻，知道黑点是硬结的膏药肉。拨去黑点，核桃的凹缝间出现了一个小孔，摇一摇，倒一倒，里头洒出了一些白色的药味冲鼻的粉末。

这时，阿亮才蓦地领悟了：黑子的父亲就是一字眉！这两颗核桃就是那两颗遍找无着的装着解药的宝贝！大概是被黑子无意间在娘娘庙大殿捡到的。这小子玩着两颗核桃，不知道这是两条生命！

阿亮如被当头雷击，只觉得两眼发黑，肠胃痉挛……啊，不！不是为狼治病，不是！不……

可是，我们的阿亮这时已长大了。他知道这巨大的憾事决不能让方先生知道。老人再经受不住这么巨大的感情巨澜了。

阿亮捧着核桃，一口气奔上琴山，在玉龙和师傅坟上痛哭了一场。一切都晚了。阿亮对此会遗憾终生。他挺起胸脯，独自吞下了这非凡的苦果。

男子汉就是这样吞着苦果长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