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答应留阿亮在家摇诊船。
第一次出诊就是到山前镇去。一年之前，阿亮就是在这个镇上遇上了郭双井。诊罢回程，双环船路经那个摆渡亭时，阿亮在心里说：一年绕了一个大圈，今天又在这里开始了，重新开始了。那条渡船漂在河心，悠悠打转，好像拿不定主意要往哪儿漂。阿亮觉得自己很幸运。
方先生坐在船舷旁，用手指蘸了河水，在阿亮脚边平基板上写了一个“隻”字，问：“阿亮，这字识得不？”
阿亮倒是识得。方先生紧挨着又加了一个“隻”字，问：“这字识么？”
阿亮不识了。
方先生道：“两只是多少？”
“两只就是一对，就是一双。”
方先生拍手道：“这就对了，双环船的‘双’，也是你师傅郭双井的‘双’。用心学，识字也是并不难的，也是这么有趣的。以后路上无事，我就来教你识些字，如何？中叔年纪大了，日积月累，也还识了不少字呢。你小小年纪，记性好，只要肯学，日后当个郎中亦非不可能呐！一个人只要自强，就能干成许多的事。”
阿亮听得忘记点头了。
方先生说：“不过，这会儿不教字了。我活动一下筋骨，来扭扭绷如何？”他一边扭绷，一边还哼出一只山歌来：“一把芝麻撒上天，一橹摇过九道湾，阿唷唻……”
阿亮看着这个欢天喜地的老人，再想想刚才在病家正襟危坐的那样子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我唱得不好？这山歌不是这么个调么？”
阿亮说：“先生，看你来时神情郁郁，回来时怎么就这么高兴了？”
方先生道：“啊哈！原来是个有心计的孩子。那病人的病情比前次大好了，所以我就高兴。忧亦为病家，乐也为病家。这就是医家的忧乐之所在了。一个人活着，不稀奇，还要活得踏实，活得有滋味。你对许多人做了益事，心里就踏实。一踏实，就会有滋味。忧与乐也都是滋味。酸也好、苦也好，总比没味好。”
阿亮听得半懂不懂地，急了：“先生，求你再说一遍。”
方先生说：“长了胡子的人，但凡总会悟出点为人处世的道理来。即便说不出，其实心里也是有的。这道理人人不同。我刚才说的是我的，不是你的。等你长了胡子，也就有了。不过，你真要听我的话，只要听一句便罢了。”
“哪一句？”阿亮急着问。
方先生抚髯眯眼，沉吟一下，说：“已经讲过了的——一个人活着就要踏踏实实，有滋有味。”
阿亮心想：真巧，也是八个字！郭师傅也有八个字：“该诈就诈，别太认真”。八个字和八个字不同，所以人和人也不同。
方先生也来摇船，而且摇得很得法，还想独自摇一摇，说：“平基板上的字已干了，你蘸水写出个双字来看。”
阿亮知道考他，就蘸水写了个“双”字。
方先生见字写得歪斜，评道：“一只拐脚也，一只瘸脚也，或是膝盖脱臼之故吧！”说完哈哈大笑，忽又问道：“阿亮，你是怎么知道这诊船叫双环船的？”
这是玉龙告诉阿亮的。
方先生沉吟一下，说：“他们未必能讲得明白吧。那个传说不过是形容药王名声之大，甚至连老虎也慕名而来。如此而已，可千万别误以为药王摄于暴力、甘为虎狼解难。这为虎治病的传说既然容易为人误解，那我就再讲一个为狼治病的故事吧。噢，这不是药王的故事了。”
于是，方先生讲了一个为狼治病的故事：
一个山村里住着一个老汉。这老汉有一手接骨医术，远近蛮有一点名气。这山村太荒野，到了冬天就有野狼出没。那一年出了一头白毛狼，厉害得不得了，还咬断过一支猎枪的木柄。
这天晚上，老汉正睡着，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细一听，这敲门声也怪，像是用手在抓搔。问几声谁，没人回答，只有咻咻的喘息声；隔窗一看，月光下白森森地，就是那条白毛狼了！白毛狼见不开门，就在门槛下刨土，刨得好快。老汉隔门说：“白毛狼，我一把老骨头，你值得这么刨么？”狼还是刨，到底进屋来了，却并不吃人，只是呜呜地对着老汉叫。老汉说：“你不吃我，莫非要我看病不成？”狼一听，不叫了，摇摇尾巴调过身子来。原来狼的屁股上有个肿得面盆一样大的脓包。老汉明白了，战战兢兢地给狼放了脓。狼走了，老汉赶忙把门槛下那个洞填好。事情过了一个多月，那白毛狼又来敲门了，敲了几下，呜呜叫了几下就走了。第二天，老汉开门一看，却见门口放着一堆小孩脖子上戴的银项圈，手上戴的银手镯。老汉明白了，这是白毛狼吃了谁家小孩，将这东西叼来回报他看病之恩的。隔了几天，白毛狼又来了。老汉手握着一把刀，拉开门就去砍白毛狼。白毛狼没料到这个，一刀就被杀死了。老汉却疯了，跑到山崖上，纵身就往下跳。临死说了一番话，却绝不是疯话，他说：“我做郎中是为人解灾难的，我为恶狼治病，我还算个郎中么？”……
故事讲完了。阿亮听得出了一头汗。
方先生说：“这故事是我父亲讲给我听的，是老辈上传下来的。我也讲给金龙、玉龙听了，以后让他们讲给下一辈听。阿亮，我讲给你听有个意思在——以后你为我摇诊船，会常在我身边，要是有一天我为白狼、黑狼治病，你就得用这个故事提醒我。”
阿亮心里想：这不过是个传说，哪会有这样的事呢？
船转个方向，正好对准了行将落山的太阳。
落日带着一种明亮而柔和的光芒，先是浮在一条狭长的白色云带上，然后沉下去，沉到云带的下面，变得像一个立着的鸭蛋黄——那云带似乎在用力提拽着它，不让它坠下去。阿亮不由得停了橹。看到这个情景，谁都会情不自禁地肃立等待，等待扯拽的那部分断裂。断裂了，太阳好像用力耸了耸肩，使自己重新又变得浑圆……
方先生朗声念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阿亮，是吗？”
阿亮并不懂得诗句，可他同样被这辉煌的落日景象感动了。他觉得在自己心里有一些什么沉睡的东西在缓缓苏醒，使他身上浮起一缕缕温暖的柔情，一股股似动未动的活力。
他不由得回头又去寻那个亭子。心中充满了慰藉，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他又想到了这句话：以前，自己活得多么迷糊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