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楼。
这个时候刚过午时,凤栖楼还没有完全醒来,只有二楼上的专以传授丝竹的教坊传来细微的谈话声。偶尔有一阵悠扬的丝竹声响,或抑是轻柔的歌声传来,让人不得不猜测究竟是哪一位大家在教导后辈。
后院姑娘们的住所都沉寂在一片暖阳之中,偶尔会有早起的丫鬟将自家姑娘染了酒水的衣衫在后院的露台上浣洗。微风拂过,面容清秀的丫鬟嬉笑的声响便伴随着水面的波纹传了很远很远……这是秦淮河两岸青楼楚馆最为常见的景象。
一只小小的乌篷船缓缓地从下游驶了上来,在凤栖楼丫鬟们疑惑的目光里,稳稳地停靠在了露台的一旁。
“好久没有回来了。”
一个柔和的女声从船舱内穿出,掀开舱帘的,却是一只白净的,略带细茧的手。
“师妹,到了。”
探出头来的是一张被斗笠遮住面貌的男人的脸,但是透过细纱,还是能依稀看见内里男人俊秀的眉,灿若星辰的眼。
就在为首的大丫鬟准备上前让两人赶快离去时,先前那个出声的女子却是已经从船舱内出来了。
迢迢红衣,灼灼其华。
暗莲纹的红色缎带缚与眸上,只能透过细微处,察觉到其内流转的眼波。
“阿堇,好久不见。”
“梦……梦生大家?”
“嗯。”
梦生笑了笑,然后在一众丫鬟的惊喜声中与道天歌踏上露台,眉眼蕴情地回答周围关心的问候。叽叽喳喳的声响,将整个凤栖楼都唤醒。
凤栖楼下方的正街上,经过的行人有些奇怪地看着平日这个时候还安静的凤栖楼,想着究竟是哪位大人物从后面的露台进了楼内,将整楼的姑娘都从睡梦中唤醒。
梦生却没有和刚刚醒来的姑娘们多话,而是加快脚步来到了二楼,撇下跟在自己身后的道天歌,坐到了以往自己弹唱的位置。
将手边的琵琶拿来试了试音,便倚着圆凳斜座了下来,随口便开始浅唱。随心之至,与道天歌往日见到的她,没有半分相似。
本是吵杂的凤栖楼,也渐渐安静了下来,闭眼聆听自己心中这位大家的歌声。
晓风宿醉搵游子泪杨柳岸江湖边满楼红袖展曲中蕴情,手下惊情。
红衣黑发,意气风发。
双眸中流转出的风情竟然是让道天歌心中不由得漏了一拍。
他突然觉得,面前的师妹,自己越来越不认识了。
天涯路远日暮乡关落日意游子情萧萧班马鸣午后的阳光将梦生的影子拉得半人长,也将她黑色的发染上了半抹暖色。
她半阖着眼轻轻吟唱,有些许散发随着午后的清风微微舞动,将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半世情由不明一生风波未定一晌贪欢初醒此身虽在堪惊蒓鲈味胡不归晨钟悠然独醉曲终,梦生从座位上起身,将琵琶放下。没有惊动还在回味之中的众人,拉着道天歌便又下了楼,跑到后面的小院,与以往的知交攀谈了起来。
掏出了自己想要的情报之后,便从凤栖楼快步离开,没有丝毫停留。
竹园。
苍郁的紫竹在午后的阳光下越显得青翠,竹园前守门的两个小厮无精打采地站在门边,想着自家少爷究竟什么时候回来。竹园是江月白自己的宅子,并不并入江家。虽然大家都知晓自家主子是去燕京做大官,但是依旧不免有些担忧。
毕竟竹园里面并没有一个主事的人。
只有一个管家罢了。
江福将长袖半挽,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的人聊天,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进江家自办的书院读书。而一边的江才却嘲笑他连内门超哪开都不知道,还想着去书院读书。
“不知道少爷现在怎么样了。”
“也就那样呗,被陛下赏识,进入玉山书院教习……这样得殊荣……”江才顿了顿,“要是有一天落到我身上就好了。”
“也就是想想,少爷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你就别妄想了,好好守门才是正事,别被管事得看到了。”
看着偶尔经过的马车,江福又朝江才念叨着,“要是少爷在上面就好了。”
“少爷可是做官的人,回来至少也得先去府衙,那边通知了,我们才可能知道,你小子就别胡思乱想了。”
“说得也是……”
就在江福念叨的同时,两个戴着斗笠的人,骑着两匹高头大马朝着竹园奔来,就在江福以为即将撞上的时候,却在竹园门口稳稳地停了下来。
“江才江福?怎么站的?”
就在两人还奇怪是哪家的车辆停错了位置,准备上前询问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从马上传了下来。两人抬头一看,前面一匹马上的人,已经掀开了面上的斗笠,朝着两人笑骂道:“还不请去给公子牵马?”
抱琴着竹园的牌匾,一时之间感慨万分。
江月白翻身下马,不轻不重地用自己背后插着的折扇敲打了一下抱琴的头,笑骂道:“你小子别感慨了,赶快进去。”
“是,公子。”
回到自己熟悉的房间后,江月白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自语道:“这件事完了之后,就做渔夫去。”
跟在他后面的抱琴一边将自家少爷的行李归纳入柜,一边疑惑地问道:“公子,我还是不明白,您为什么要答应张大人……您之前不是说,不再掺合这件事了吗?”
江月白没有回答,只是笑着摇摇头。
抱琴没有得到回答,便又换了个问题,他又问道:“公子,有必要这么急着赶回来吗?”
从燕京回来一路都是骑马,一路的驿站换下来,所以才在短短三天之内便从燕京回到了江宁,毕竟就算是乘最快的船可得需七日左右。
所以抱琴才会这样发问。
江月白笑着摇摇头,想着自己做的错事还需自己找补。
况且……自己也该看看自己那位知己了。
就算知晓那个太子确实对她情真意切,但是终归还是得看看才对。
想着那日张泽羽终于将决定性的证据给了自己,证明了母亲的死确实与老皇帝无关,他心中有些欣喜,也有些惆怅。
原来自己母亲的死与皇家关系不大,这让自己松了一口气。毕竟他不想以后见着叶桢,便想着这是自己的仇人。
也欣喜自己凭着这件事把自己从朝堂上摘了出来,不用再随着朝堂内部的风雨沉浮。
他突然有些感谢造成父亲判断错误的刘金坚与谢永暮。想着若不是他们,自己的父亲还需得劳累多年。
至于自己的父亲究竟喜不喜欢朝堂,他便不在意了。在他眼底,朝堂甚至于比那秦淮河的十里软红更加污秽。半年一次的见面,看着自家父亲双鬓越发斑白,便很早就生了让父亲从其内脱身的想法虽然最开始并不想以这样的方法脱身。
看着桌子上那柄题上了自己的诗却落下秦酒名字的折扇,他内心便有些许的欣喜。
那是叶桢化名秦酒时,为了结交乌衣巷住户而特别制作的折扇。那日一浊园下人竟然是直接上门求诗,并且还将诗词的用处说与自己听后,他便对叶桢生了更大的兴趣。
这本是违背了孔孟之道的做法,但是经过叶桢这样胡闹之后,没成想自己却是生了再帮一把的心思。所以才会有了诗为自己,款为秦酒的折扇。
他上前,将檀香木盒里面那把颇为精致的折扇拿了出来,一边把玩着,一边在心底默默说道:“清九,很快,我们就能再见了。”
半闲楼的大门依旧被雪白的封条封着,来往的行人见着以前这个红极一时的酒楼竟是成了这样的下场,内心不免有些悲戚。
想起半闲楼里面那些个美酒都不能再饮,便在心底暗自骂着那些个查封半闲楼的官差,在心底咒骂着他们都要被美酒淹死。
半闲楼旁边一家小小的茶楼此时却是生意兴隆。
没人知晓,这家看似简单的茶楼在半个月前竟然是悄无声息地换了东家。
此时,长风茶楼二楼最隐蔽的一个房内。
谈话声隐隐从其中传来。
“梦生姑娘回来了……”
“……有公子的消息吗?”
“梦生姑娘也在问……”
“在凤栖楼,梦生姑娘传来了什么消息……”
“楼红袖展”生意顿了顿,又说道:“更多的暗卫……”
“蒓鲈味,胡不归……江月白……”
“……”
“一生风波未定……”
“公子危险,需得尽快找到……”
“吾等……”
“吾等以公子的安全为上……”
“……是。”
宁府。
宁宇恒院落里的木棉树不堪深秋的天气,已经开始凋零微黄的树叶。窗棂旁,宁宇恒拿着一封刚刚从信鸽脚下取下的信在仔细阅读着。
这是张泽羽从燕京寄来的消息。
一旁的尘风为宁宇恒倒了一杯菊花茶后,便坐到书案边开始研磨。
他知晓每每宁宇恒看完张泽羽的信后便会回信,所以现在他没有言语什么,而是仔细为他研磨。作为和宁宇恒心意相通之人,他知晓宁宇恒所以的习惯。
想起一个月前的那封告知清九姑娘真实身份的信,想到他们曾经令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为自己以身涉嫌,便有些后怕。
好在张泽羽想到了这个情况,信中提及并无事之后,他才将心放下。
精巧的狼毫在笔架上挂了一排,宁宇恒手上的动作略微一顿,便取下了起手便第二支笔,小心地用温水润了润,才放到了砚台旁,等候着宁宇恒。
良久之后,宁宇恒才将手中的信放下,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坐下来,而是看向了尘风,轻轻说了一句,“她……在江宁。”
“谁?”
“……清九……不,公主。”
“……”
“将公主找出来。”
“花汀公馆?”
“……染墨打理就好……我们,去找公主。”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