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一个多星期里，风清扬经历了人生中的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和房产中介讨价还价，第一次精打细算购置办公用品，第一次与VI设计公司开会撕逼，第一次面试年轻的律师……当他坐在崭新的办公室中，打量着真正属于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时，他深深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别人给不了的，就自己去拿。
当然，即便一切都是如此迅速，并不代表风清扬没有做好准备。他知道自己单干的消息一定会很快在律师圈中传开，客户与业务并不发愁。同时，打通并与相关部门维持好的关系——这部分工作以往都是蒋总负责，现在他虽然等于要从头开始，但也不至于毫无门路。真正困难的部分，是找到一个甚至几个得力的助手。他并不在意和别的律师成为合伙人关系，前提那人得像他或者金城美一样给力。
现在，风清扬发现，自己才刚刚理解蒋总。
考虑那些已经毫无用处。风清扬起身穿上外套，自己人生的新一页已经掀开，他再也不用受任何人的控制。蒋正卿，这个人——风清扬在心中默默地给出评价——还算是个不错的导师与朋友，但并不是个好老板。在风清扬看来，职场中的情感有且只有两种，第一种是师生关系：你带我入行，或者给了我既快又好的上位机会，并时时刻刻给予我引导和点拨；我则在任何事情上与你站在同一个立场，给你坚定的支持。
老蒋和金城美应该是这种关系，风清扬回忆着这么多年来蒋总对金城美的偏袒与爱护，既恨又妒。当然，金城美也确实足够优秀，如果自己手下有这样一个人——前提是他不能出现后来的这些问题，那自己应该也会像蒋总那样去对待他。
第二种是雇佣关系，这种情况本质上还是合作关系。绝大多数老板都认为合伙人与自己地位相等，因为共同付出，共同承担风险；而雇员则无论如何都比自己低一等。风清扬对这种想法嗤之以鼻。一个优秀的雇员，也时时刻刻在付出和承担风险，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有时候，优秀的雇员要比合伙人更加重要。
本来，自己对老蒋来说就是这样一位优秀的雇员，如果自己成为黑白律师事务所的高级合伙人，他们就能共同谱写这个行业的一段佳话。可现在的结果事与愿违。
风清扬走出只有几十平米大的律所，锁上门，默默走到楼外的公共停车场。这是一处位于三环沿线的小写字楼，只有十层高，楼外几十米就是马路，没有地下停车场。从任何方面来说，都和CBD那样的奢华办公区毫无可比性，但风清扬现在只能从这里开始。
著名高级律师中年创业，冲击梦想巅峰，谱写商业传奇。风清扬自嘲地想着，开向儿子的学校。他西装革履，还扎了一只精致的领结。只所以穿得如此正式，和下午那几个年轻律师的面试没有丝毫关系，真正的原因在于，他今天晚上要参加儿子的初中毕业典礼。
儿子的学校坐落在五环边上的一座新社区里，是全市有名的几座重点初中之一，每年招收的学生数量都是固定的。虽然当年儿子的成绩无法考上这所学校，但风清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为儿子博取最好的教育环境，他也的确这样去做了。这就意味着一定有一个原本可以来这个学校读书的孩子被儿子顶替了，但风清扬认为这种情况很正常：下一代教育在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投资，在这个阶段，孩子本身能发挥的作用其实极其有限，学习成绩也并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和最终结果。换句话说，谁让那个被顶替的孩子没有一位好父亲呢。
周一傍晚的交通略显拥堵，但严谨守时的风清扬还是及时赶到了学校。将车停好，一走进学校的大门，他就看到主教学楼上挂着大大的红色条幅：“热烈祝贺2012级学员圆满毕业”。周边许多小条幅都纷纷写着：“高中是一个新的开始”、“最后的冲刺在等着你们”、“母校的骄傲来源于你们的光辉”等等等等。高级律师耐着性子，没有直接进到教室去找儿子，而是细细地把学校前院以及各种建筑上的标语看了一遍，大多都和上述标语类型一样。这让风清扬在心中一声叹息：好大喜功是中国人的本性，无可厚非，但久而久之成为一种习惯之后，总是用在并不合适的地方。说心里话，风清扬真不明白初中毕业这件事儿究竟有什么好庆祝的，换一个学校，到了高中，除了初中语文课本变成高中语文课本，校服大了几号之外，一切都还是一样。如果一所重点学校，带给学生的只是书本上的知识和诸多冠冕堂皇赞赏贺喜的漂亮话，那些失败和挫折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经验教训，要怎么样才能让孩子们吸取？
“初中毕业只是一段学习的结束，做好万全准备，更艰难的挑战在等着你们。”
“脚踏实地，亦步亦趋，少说话，多尝试。”
“从哪里倒下，就从哪里站起。”
“痛苦并不可怕，屈服才可怕。”
……
风清扬注视着一个个条幅和标语，在心中换上自认为对孩子们、对自己的儿子最有用的箴言。直到手机响了半分钟，才把他从冥想之中拉回现实。
“你到哪了？”妻子焦急地问道。
“就在教学楼里，主教学楼。”
“来初三？一班”，风清扬隐约能听到妻子那面有孩子们合唱的声音，“马上集合出发，就差你了！”
风清扬赶紧挂掉电话，走上三楼。虽说他是第一次来儿子的学校，但顺着教室上的门牌一路走过去，倒也不难找到初三？一班的教室。一路上，风清扬看到许多班级中的孩子都纷纷列队向外走，而形形色色的家长则毫无秩序地跟在队伍旁边。风清扬当然能从家长和孩子的穿着打扮以及精神状态中看出他们家庭的实际状况，但此时此刻，家长们固然喜忧不同，孩子们的兴奋之情却都如出一辙。
逆行穿过几支班级的队伍，风清扬就来到了走廊尽头的初三？一班。出乎意料的是，初三？一班门前的走廊空无一人，只在教室中传来整齐的合唱。风清扬礼貌地敲门，但都淹没在了合唱声中，他用力推开教室门，就看到孩子们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家长们在教室最后面和两排过道中密密麻麻地站着，一位女老师——也就是儿子的班主任，正站在讲台上煞有其事地指挥着孩子们合唱。而一看到风清扬进来，女老师就用一个有力的手势果断停止了合唱，待到孩子们彻底安静下来，女老师才面带笑容地向风清扬问道：“您是……”
“爸爸！”靠窗坐着的儿子兴奋地大声喊道，风清扬顺着声音看过去，马上看到站在儿子身边的妻子一脸兴奋地看着自己。
“哈，您是风兴羽同学的父亲，风清扬律师是吧？”女老师问道。
“对，对”，风清扬客气地回答道，“不好意思，我是按着准点到的学校，可孩子们都在走廊里列队，所以我……”
“没关系！”女老师客气地打断风清扬的话，“您呀，是我们今天的重要人物！”不待风清扬询问，女老师就干脆利落地转向风清扬妻子：“具体情况就劳烦您和风律师说。同学们，起立，列队！”
孩子们马上行动起来，连同家长们一窝蜂地涌出教室，风清扬只得站上讲台，让出门前的路。在等待儿子和妻子走过来的过程中，他看到经过他面前的孩子们都向他投来崇拜的目光，每一位家长都向他点头示意，一脸恭敬。
“你去排队”，儿子刚刚兴奋地牵上风清扬的手，妻子就拍了儿子的头一下，让小伙子别停下脚步，然后尽力压制住自己的兴奋，对风清扬说：“咱俩出来说。”
初三？一班的队伍和其他班级并没有什么不同，家长们也是一样。风清扬和妻子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跟随队伍浩浩荡荡地走出教学楼，走向学校的礼堂。妻子为风清扬整理了一下领结，就低声说了起来——
是这么回事儿。你知道的，儿子的学校是重点初中，他们初三？一班又是全年级平均成绩最好的班。在别人看来，儿子虽然不是班上成绩最好的，但能在这种“龙头班”里的也总归是人中骄子。每一年，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大企业到他们这种学校来，通过成绩考察、教师推荐等等办法，来甄选一批优秀的孩子，然后通过各种办法——奖学金只是其中一种，给予这些孩子们帮助。
咱们都懂，这是大企业的一种双赢策略，既能得一个支持教育的好名声，还能定向培养真正适合自己企业未来发展的人才，更加关键的是，这些从小就受这些企业赞助的孩子们虽然不一定是最优秀的员工，但一定是最忠诚的员工。
前些天，我看了他们学校提供的一份资料。去年，他们学校一共和三家企业合作，资助了十一个品学兼优但家庭状况不好的孩子，将五个被企业看好的孩子送到国外去学习。这可不单单是钱的问题，一旦能和这些大企业搭上关系，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孩子后面的前程就算是一帆风顺了。
今年也不例外。半个多月前，这份名单终于出来了，那些获得资助的咱们暂且不说。你猜咱们儿子怎么着，哈哈！咱们儿子获得了出国留学的全程援助！三年国外留学加一年游学，人家全包！要是到时候儿子在国外的情况不错，人家还能继续资助他去名牌大学深造！所以，上个星期我和他们班主任一合计，就代表孩子和他们签了字……
“你先停一下”，听到这儿，风清扬皱着眉头，打断妻子，“签什么字？”
“答应接受资助啊！三方协议，咱们，学校，润水教育基金”。
“润水教育基金？”风清扬思索着这个名字，他确信自己从没听说过。
“对，就是这个教育基金今年资助了他们学校的孩子们”，妻子依旧一脸兴奋。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都不和我商量一下？”风清扬感觉有一丝不适，但又不好在此时此刻发作。
“咳，你看看你。人家看好咱家孩子，天上掉馅饼的事儿，有什么可多虑的”，妻子白了风清扬一眼，“再说了，是学校操持的这事儿，也不是只有咱孩子一个。犹犹豫豫地，万一没了这次机会，多可惜。”
妻子说得也对。风清扬盘算着，自己如此拼命，不就是为了给孩子一个好的未来吗。虽说之前他从未对孩子靠自身能力出人头地寄予太大的希望——他认为那也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父亲应该考虑的事儿，可现在看来，说不定儿子身上真的有自己没有发现的闪光点。这一点被那些成功的企业，不，教育基金、专业人士所精准地捕捉到，于是赐予了儿子这样一个令人羡慕的机会。
第一代人用血汗与海浪狂风作斗争，培养出了一位律师；第二代人奋斗在浮华都市之中，塑造职场传奇，培养出了大企业的高管。
风家，自己的家族，也许就在自己这一代身上出现了转折点。
妻子看着陷入沉思的风清扬，得意地笑了，但她此刻顾不上给高级律师留出足够的个人空间，掐了掐风清扬的手心，继续说道——
所以，儿子就算是他们班上的榜样。学校和他们班主任也有心塑造这样的形象，给自己长长脸。今年的毕业典礼，他们年级每个班都要有一个优秀学生的家长上台演讲，之所以刚才全班孩子和家长们都一直坐着没提前到礼堂，就是在等你。
没错，我的大律师，你得代表咱们家，代表儿子，代表他们初三？一班，在一会儿的毕业典礼上上台演讲。
这可真要命，风清扬有点哭笑不得。现在人人都学会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以前的金城美是，蒋总是，现在就连自己妻子都是。他这才明白为什么几天前儿子神秘兮兮地一再要求他参加毕业典礼时要西装革履，原来这一切早有安排。
当然，风清扬并不担心演讲本身，这对一位优秀的律师来说就是小菜一碟。唯一对他稍有困扰的是目前的工作状态问题，但这并非不能解释。很快，他就在心里打好了演讲的草稿。
坐进学校的礼堂，风清扬才算真正感受到一丝庆祝的气息。孩子们早就对礼堂进行了精心布置——气球和彩带挂满了天花板；每一个班级从初一开始到初三的班级活动照片以及有可能的集体荣誉、个人突出成就都被制作成漫画式海报，贴在礼堂两边长长的走廊墙壁上。以班级为单位的座位区域都分为两个方阵，孩子们坐在前面的方阵，家长们坐在后面。礼堂的中心舞台呈T字形，深处树立着巨大的LED屏幕，颇有现代气息。
待到所有人都就座，礼堂的吊灯就暗了下去，只剩下舞台上的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