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月上中天,此地飞瀑轰鸣之声虽然巨大,却也掩不住谢衣话语。沈夜又是无奈又是气恼,无奈者,他这弟子当真牛性,这数年来中原游历也不曾改了初心;气恼者,却是谢衣明知自己面临的困境还不肯顺从自己心意,与自己同心携手。
说起来沈夜心中也窝火得紧,他自认对谢衣这个弟子百般宠溺,但凡谢衣所求,从未拒绝。而谢衣一向也以他马首为瞻,过去十一年中,谢衣事事听从他辅助他,却不知为何偏偏在事关流月城命运一事上与他作对。
烈山部百年前千辛万苦,历尽颠沛方在衍敦谷求得一席之地重建城邦。那衍敦谷虽说水草丰美,是塞外少有的安居之所,可惜周遭除了黄沙戈壁,便是诸如莎车休循西夜这般立国悠久民风彪悍的好战之国。流月城虽是中原正统,到了这化外之地却是不折不扣的外来户。当年一夜之间灭了捐毒,虽令周遭诸国不敢小觑妄动,但同时也在诸国心中埋下了恐惧与怀疑。若非历代城主恩威并施,一面诱之以通商利,一面示之以偃甲之威,只怕这百年里早已被诸国联手抹去!
流月城纵然偃术高深,所制偃甲能以一挡十,只是蚂蚁多了啃死象,何况再精密的偃甲也须得人力操纵,流月城的最大问题,就是人口过少----当年烈山国王率数万国民西迁,一路受尽波折,及至在衍敦谷捐毒旧址安顿下来,人口已是十不存一。
流月城自恃炎帝血脉,一开始并不愿与周遭诸国通婚,只在族中内部繁衍,只是累年下来,族中初生健康婴儿越来越少,泰半初生即夭,便有能活下来的,也或是生有缺陷者,又或是智力有缺的白痴小儿。若哪家诞下了正常小儿,固是自己大喜之事,便连城主也会有赏赐赐下,等到小儿健康成年时,更是大大的热闹。后来虽不再禁止与外族通婚,但收效亦不甚大,只是略将流月城人口保持在万人左右罢了。沈氏父子能以平民之身擢为帝君,与此也有莫大关系。
除却人口这一难题,却另有一桩祸事更是迫在眉睫。流月城外原有沙海,当年谢衣追猎沙狐便曾差点死在其中。这片沙海距流月城本来颇为遥远,这一百年来却渐渐推进,近年来更是直接压至流月城三十里外,如此下去,只需最多三十年功夫,流月城便要如精绝、楼兰一般埋葬在莽莽黄沙之下。
沈夜自幼便在城中老人口中听了无数关于中原故国如何富饶美丽气候宜人的故事,他也曾纳罕,既然有如此美好家园,为何城民不肯返回中原?听了他稚子疑问的老者却只是苦笑摇头叹息,徒留给他满腹疑惑。及至他成了流月城紫微帝君,这才知道,“重返中原”乃是历代城主帝君毕生所愿,只是一来流月城人口稀少,二来中原王朝在一统天下之后励精图治,竟是万民欣欣之象。时光流转,三湘故国遗民也早已安心做了新朝百姓,不复记忆。
沈夜即流月城帝君之位后,也曾想过与中原王朝相处之事。中原地大物博人口众多,若要中原王朝接纳流月城,除非上表称臣。只是如此一来,莫说城中王族不肯,便是沈夜自己也颇觉屈辱:烈山部西迁,正是因为故国为当朝开国所灭。兜兜转转百年来落得如此结局,又是所为何来?况且即便上表称臣,中原王朝也断然不肯将烈山故国国土归还。若要讨还故土,除非大大胜上中原王朝几仗,令其不得不割地媾和。只是以流月城如今兵力,不啻于痴人说梦。
是故当砺罂代表莎车国前来与流月城共谋中原时,沈夜几乎没有怎么考虑便同意缔约了。莎车国位处流月城以南,境内河渠纵横,水草充足,国中除了西域人,亦有不少中原人归附杂居其中。莎车国力强盛,又兼抗击匈奴有功,被中原皇帝封为西域大都尉,代中原王朝管辖西域诸国。
后莎车王降服匈奴,遂称霸西域,诸国莫能与争锋,莎车霸业既成,野心便也跟着膨胀,竟有了图谋中原之意,但那莎车王也是老谋深算之辈,深知打仗之事,无非人力财力。莎车国多年横扫西域,兵力自是充足,只是多年来只顾征战,这财力方面却有欠缺。放眼周遭小国城邦,流月城因占了金矿矿脉之利,钱却是不缺的,正好与莎车做一好后勤。
莎车国打得一手如意算盘,哪知沈夜也有借莎车兵力谋划与中原谈判筹码之意。两方竟是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也不管各自背后心思,当即订下盟约,相约时机成熟便即剑指玉门关。
沈夜心中谋划得如意,却不便将这其中关碍宣诸于众,知晓他计划的,除了他自己,便只有城主姜沧溟一人。谢衣虽是他弟子,他却也不曾告知过他。一来是他独断专行惯了,不觉得不告知谢衣有何不可;二来在他看来,谢衣只需乖乖做他的弟子,待夺回三湘故国,将帝君之位传与谢衣,他与沧溟二人便飘然而去,余生做一对隐逸眷侣便可。如此情思,叫他如何老着一张脸向自家弟子交代这旖旎心事?
沈夜强压心头恼怒,向谢衣伸出手去,道:“你先起来说话。”
不料谢衣却是不肯。他恳切劝道:“‘立功主事,开国称孤。朱轮华毂,拥旄万里,何其壮也!’师尊在流月城中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何必对砺罂卑躬屈膝?”日间沈夜背诵《与陈伯之书》中句子,谢衣此时便用原句相劝。他情急之下,也不曾细细思索其中不当之处,当真是冲口而出。
沈夜听了谢衣这话,将伸出去的手猛然收回,背在身后,嘿然冷笑道:“谢衣啊谢衣,在你眼里,你师尊便是这样的人?”
谢衣叩首道:“弟子鲁钝。实在不知师尊与砺罂虚与委蛇之意。”
沈夜叹息了一回,肃容问道:“谢衣,你可知我流月城如今困境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