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则辞了谢衣,匆忙往舅父府中赶回,沿路果见白幡招展,办丧事的人家隔不多远便有一户,哀哀哭泣之声竟不绝于耳,便如枉死冤魂逡巡不去一般。
夏夷则见此情形,不免暗暗心惊。岳阳城乃是三省通衢之地,虽不及京师长安,益扬二州繁华热闹,却也有数十万人口,来往客商无数,若当真是有人存心散布瘟疫,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受累。他舅父夏怀绪身为江南水师都督,亦负有辅助地方的职司,须得早早告知,以便做那预防准备才是。
水师都督府中,气氛果然一片凝重。夏夷则心头揣测,莫不是舅父已经得悉城中疑似有瘟疫流行的消息,故此阖府上下一片肃然?
夏怀绪正背了手在大厅中来回踱步。两道眉毛皱做一团。及至见了夏夷则,也未舒展了分毫,脸上愁容反而愈加浓烈。不待夏夷则落座,便将案几上一封书信递与他道:“三郎。这是京中传书,你且看来。”
夏夷则一听“京中”二字,心头涌起老大狐疑,忙将书信接了过来,方看得两眼,一双手便不由自由地哆嗦起来。他抬起头来问夏怀绪道:“舅父,他……他……这是真的吗?”
夏怀绪看他脸色苍白,叹了口气,点头道:“千真万确。”
夏夷则此时心头万种思绪一起涌了上来,一时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耳边只听夏怀绪说道:“二皇子真是好手段。前番你母妃伤了大皇子,你娘两一个自缢,一个远走。如今皇上重病不起,由他监国。只怕……”
夏夷则霍然起身,道:“舅父。大皇兄受伤之事,与母妃毫无关系!母妃虽是将门之后,可自打进宫之后便荒疏了功夫。何况母妃在宫中一向谨言慎行,一心只在……父皇身上。大皇兄在军中素有威名,母妃如何伤得了他!”
原来这夏夷则本是当朝圣元帝李鼐第三子,本名李焱。由宫中淑妃夏红珊所出。夏家乃是百年世家,本朝开国时曾出死力协助朝廷荡平江南三湘之地,天下一统之后论功行赏,朝廷便以“江南水师都督”之职封赠,听调不听宣,世袭罔替,成就一方诸侯。
那一年,当朝圣元帝李鼐巡视江南,被夏家小姐夏红珊一见钟情,此后便缠着父兄要进宫。夏家父子拗她不过,只得顺其心意。圣元帝感念她一片痴心,又看在夏家的面子上,一入宫便封了个昭仪的位份,位列“九嫔”之首。这夏红珊倒也是个可人儿,对圣元帝无限温婉和顺,天长日久,也赢得了圣元帝几分真心相待。及至夏夷则出世,便晋封为淑妃,从此不仅宠冠后宫,便连夏夷则也备受宠爱,贵妃所出两位皇子都要往后靠上一靠。
中宫皇后原无所出,太子之位虚悬。三位皇子小时倒也罢了,眼见着三人日渐长大,朝中对册立太子之事便议论纷纷,只是圣元帝迟迟不肯颁旨,一干文武大臣不免各有想法。
这日宫中设家宴,诸后妃皇子皆郑重打扮出席,却迟迟不见大皇子与淑妃。随后便有太监来报,说淑妃刺伤大皇子,已然自缢身亡了!拷问太监宫女时,却得了“淑妃欲为三皇子争储君之位,故此谋刺大皇子”的口供。夏夷则为母妃辩驳不得,又见父皇不置可否,他心伤母妃冤屈惨死,恨父皇不顾夫妻之情,俱皇兄为诸位不择手段,干脆逃出京城,投奔舅家而来。
夏家在江南经营百年,根深叶茂,自家闺女入宫为妃又诞育皇子,若说夏怀绪心中没有帮自己外甥坐上龙椅的想法,那却是笑话了。故此接到京城传书,夏怀绪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朝政皆归二皇子”。但那夏夷则虽是皇子,他那授业恩师却是方外之人。他受了师尊教导,性子里便带了几分冲淡平和,于这储君之位,并不那么看重:若父皇立他为太子,则尽力做一个好太子,好皇帝;若不立他为太子,便安心做一个皇子王爷,辅佐当朝便是。只是既然身在局中,却无人肯信他这份心思。
此时夏怀绪听了夏夷则这话,却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儿,喝道:“糊涂!你身为皇子,便有一争天下的资本。纵然你不肯争,只怕别人也放你不过。你忘了你母妃怎么死的吗?”
夏夷则冷笑道:“无情最是帝王家。人人都想当皇帝,可我瞧着那把椅子也没什么稀罕。我如今的心愿便是为母妃洗刷冤屈罢了。至于那储君之位,”他冷哼一声“大不了,我便随了师尊做道士去。”
夏怀绪听了这话,气得一阵倒仰,恨不得一巴掌打醒这个小糊涂蛋。两甥舅正大眼瞪小眼间,有侍从又呈了一封书信上来。却是指名送给夏夷则。
夏夷则拆来一看,脸色比先前更是难看了十分。夏怀绪到底甥舅连心,忙问道:“三郎,出了何事?”
夏夷则将信递给夏怀绪,道:“舅父,我师尊失踪了。”
夏怀绪急忙去看信,一边问道:“你师尊?可是被皇上封为‘护国真人’的太华山诀微长老清和真人?”
夏夷则点头道:“正是师尊。信上说,师尊应衡山青玉坛掌门厉初篁所邀,前往青玉坛做客,却不料就此音讯全无。”
夏怀绪皱眉道:“青玉坛?若是我没记错,这是一个炼丹试药的门派。门中弟子大多以行医济世为己任,与太华山并非同道。邀请清和真人做客,却是为何?”
夏夷则摇头道:“我也不知。只是师尊失踪,我做弟子的,却不能置身事外。所幸衡山并不远,说不得,我须得走这一遭。”
夏怀绪想了一会,同意道:“也好。回头我便点上一队兵士,与你同去。万一有事,你便传讯与我。”
夏夷则道:“不可。如今岳阳城恐有瘟疫流行,舅父还是多留些人手的好。我自有朋友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接着便将自己在城中所见一一道来。又将自己的担心说了。夏怀绪听了这话,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夏怀绪沉思道:“这瘟疫爆发的时间如此之巧,恰恰儿便在皇上病重,二皇子监国,你离宫出走的当口上。只怕……其中必有缘故。”
夏夷则道:“且不管有什么缘故。若果然如此,舅父更须得多加防范。我这一路南来,隐隐觉得有乱象渐生。如今本来便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若再有瘟疫爆发,只怕立时三刻便要激起民变。”
夏怀绪点头道:“我省得。我夏家在江南经营百年,想要动我夏家,只怕没那么容易!”说着,他拳头在桌子上一捶,嘭的一声,砸得茶杯跳起老高“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夏夷则见舅父豪气干云,心中才去了一层忧虑。转念又想到师尊失踪之事,既然舅父另有事务,说不得,如今只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