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是来接我的司机老李，表弟执意要派人过来，其实我行李不多，右手一个中等拉杆箱，左手捧着刚买的几本书。上车后，老李转头给了我一个公文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张小姐，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啦？这个时段从陆家嘴过来到浦东机场，还是比较堵的。不好意思啊！”老李从后视镜里看着我，一个劲儿和我打招呼，一口带着浓浓上海味道的普通话一下让我觉得很亲切。
“还算好，半个多小时吧，正好让我四处看看。”我转头望向窗外，初秋的傍晚天色还比较亮，高架上车很多，都在慢慢地移动着。
“张小姐，沈总这周不在，他关照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接吩咐我。”老李热情地说道，“这两天来上海是否需要去一些景点？或者什么活动？”
“阿拉是正宗上海人，小君么帮侬讲过吗？”我笑着用上海话说，“我在这里是伐会迷路呃，也不需要导游的。”（注1）
老李跟着笑了起来，耸耸肩，继续说：“我知道侬是上海人，不过听说出国好几年了吧，上海这些年变化还是相当大的。”
我点了点头，没有做声，看着逐渐被晚霞晕染开的天空，眺望远处的一幢幢高楼，恍惚间想起离开那年的天也是这个色彩，似曾相识却又并不熟悉。车转弯时看着已经越变越小的浦东机场，脑海中蓦然浮现出离开时孑然一身的情景，当时进入虹桥机场时记得自己曾深深地盯着大红色的“上海”二字看了好一会儿，因为想着此去经年不会再见。纵然今天回来了，却也果真是没有看到。
老李突然开口，我的思绪也随之断开。他似乎是想起了很重要的事情，急急道：“哦呦，张小姐，我差点忘了，你要明天上午去哦，我和动迁办那个王先生已经说好了的，下午他不在，留的是你的电话，证件资料一定都要带上啊！”
“我知道，小君和我联系过了。资料我会多检查几遍的。”我前倾些身体，感激地说道，“这次原来小君就是让你帮的忙啊，真是太感谢了，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要来德国、上海回多少次才能把这事搞定。”
“哪里的话，我也正巧自己动迁过，知道动迁组的一些套路，所以也晓得怎么和他们交涉，不然也帮不到你，其实这事也不是那么麻烦，你又没什么要求，算是很好搞定的人，大家互不为难，动迁组做梦都想遇上你这样的主。“老李爽朗地笑道，接着问说，“沈总说明天早上不用来接你，要不我还是过来一趟吧，你要是叫不到车就麻烦了，上海早高峰车很堵的！”
我甜甜一笑，委婉地拒绝道：“还是不用了，我不一定要赶着早高峰，我明天还有自己的一些安排，就不用麻烦了。”
“那好吧。你到时候看，如果有需要就打我电话，沈总出差，不用车，我反正都有空的，你可以随时联系我。”老李客气地说着。
再次谢过老李，我靠回后座椅背，窗外已是沉沉暮色，流彩的灯光铺洒开来，宛若一条条飞龙穿越在空中，时差感慢慢涌上，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翌日，在动迁办公室。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我的手还是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放下笔，再深深看了一眼那一行熟悉的地址，眼圈有点潮潮的。从此，我和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手续都办好了，张小姐。你这边还有什么问题吗？＂王先生笑眯眯地看着我，推了推鼻梁上的细黑边眼镜。
我吸了口气，看了看眼前这个矮矮胖胖，头发有点秃的中年男人，浅笑一下，＂没什么问题，谢谢！那我就走了。＂
＂哦，好好好。＂伴着一连串的好声，王先生殷勤地送我到门口。我正欲出门，心下一动，扭头问他，＂那边都拆了吗？＂
黑边镜框后眼珠一转，他说：“现在应该还没拆全，不过也已经拆的七七八八了。哦，你那老房子肯定还在，因为你刚签字嘛。你要回去看看么？听老李说你好多年不在上海了对吧？”
我略一颔首：“嗯，十年了。”
“那你应该去看看，不然等到下次再回来，估计都找不到自己那房子的位置了。”
我又“嗯”了一声，和他点点头，算是告别了，身后伴着他的声音，“走好哦，不送哦。”
从动迁组出来，漫步在人民路上，恍如隔世。这一圈老城厢是我自小生长的地方，我曾经自信地认为闭上眼都能摸回家的地方，现在却觉得十分陌生。
犹记得这一路上有不少婚纱店，如今却一家都未见到。读初中时，每天放学走过，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向橱窗里看。我最喜欢转角那家，有件修身的白色抹胸绸缎，没有拖尾的那么华丽，也没有复杂的花朵和炫丽的闪片，仅有一些手绣的花纹，以及背后腰间的大蝴蝶结，顺势垂下两条款款的绸带，别有一番淡雅韵味。老板娘似乎一直也很欣赏，总是把那件穿在靠窗的模特儿身上，不过好像借的人不多，因为经常能看到它静静地等在那里。我们这些女生，一群人围在橱窗前，叽里呱啦地讨论这件好看，那件难看，还要评论里面试穿的新娘子，看到漂亮的露出羡艳神色，遇到身材不好的还会集体发出哄笑的声音。
穿过马路，是河南南路，往前走，看到左手边的万丽酒店。这里什么时候有的酒店呀？这好像是球球老家的位置吧？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老爱欺负我，天天要和我画三八线的小胖墩。不知道这个初中同桌现在怎么样了，据说当年高考考的警校，现在没准就跟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里那个369一样（注2）。＂扑哧＂我笑出了声，想起毕业时他傻笑地拿着我送他的那幅漫画肖像，笑容轻轻荡漾在我的嘴角边。
【注1】此处的“阿拉”、“侬”、“伐会”都是上海话用语，“阿拉”表示“我、我们”；“侬”是指“你”；“伐会”意为“不会”。后续考虑到阅读方便，有些上海话场景仍然会用普通话用语。
【注2】《七十二家房客》是上海人民滑稽剧团的看家剧目，是一部大型四幕滑稽戏，由已故著名滑稽戏演员杨华生、绿杨、笑嘻嘻等主演。其中杨华生演绎的警察369是为其中的经典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