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
by茉莉哉子
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在别人眼中就成了秘密。
而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隐瞒那些秘密的每一天！
1
站在讲台上的是刚转校来的男生，白色的衬衫下是和年龄不相称的高大身形，虽然很帅气，但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寸头和鹰一般的双目，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不良少年，有种令人不敢接近的煞气。而此刻，那双锐利的眼睛正紧盯着我，看得我浑身发毛。
“我叫张俊彦，以后，请多关照。”
他说话时抑扬顿挫，嗓音似乎也故意压低了，而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他被安排在我后排的座位上。我能感觉到那刺痛人心的目光在我的后背灼烧着，但却不敢回头，因为我确定，他还记得我，记得我几个月前这个时候干了些什么。
没错，是他。
在一个废弃的工厂里，目睹和我站在一起的女生重重跌落水泥池中的人，而在那一刻，我却只是因为惊恐而在他面前落荒而逃。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在恐惧中度过，怕那个女生突然找到我，甚至担心她是不是还活着，担心这件事一旦被发现，会让我一生都背负着自己无法承受的罪责。
因为，让她摔下去的人……是我。
这天晚上，我几乎一夜都没合眼。当狭小的房间被晨光照亮的时候，我听到了老式电话的铃声，紧接着，楼下响起了房东阿姨叫我接电话的声音。可是，一想到这个时间唯一有可能打电话给我的人是谁，我就一点儿都不想动。
大概因为房东经营的早点摊今天生意特别好，见我没下来她就挂了电话。20分钟后，我刚出门便听到房东的抱怨，说每次都在最忙的时候打电话过来，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是啊，她说得没错，谁都没有资格扰乱别人的生活，何况是做出那种事情的人。
“不过……”房东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用细长的筷子翻动着锅里的油条，视线也没离开油锅，“自从她被抓你就没去探望过，现在还总躲着不接电话，这样行吗？我还能抱怨几句，可你毕竟是她的女儿啊！”
原来，别人早就看出了我的逃避……
这些让人说不清滋味的话字字都打在心上，让我无地自容。
“幸好你妈早就交过了房租，也亏得我没有打算涨价你才能在这里住下……”
“给您添麻烦了。”我低下头打断了她的话。
她还是没抬头看我一眼，因为这种抱歉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她大概也听得麻木了吧。
“哦，对了，你妈刚才在电话里说下个星期她就出来了，问你如果有空能不能去接她，说是很久没见到你，很想你。”
“嗯，我知道了，谢谢。”
“还有，信箱里有你的信。”
我再次低头鞠躬，告别房东后朝转角的通道走去，打开了刷着绿色油漆的信箱。
一看信封上的地址，我的心刹那间揪紧了——果然还是她。就算不接她的电话，留言不就行了吗？每周都写信到这里来，是怕别人不知道这里住着罪犯的女儿吗？
下周她就会回来了，也许她见到我的时候还会满脸笑容，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设想的每个场景我都觉得无法忍受。我好不容易才忽视了她的存在，瞒了学校的人好几个月，要是她回来了，被周围的人提起那件事，我费力隐瞒的秘密不就被曝光了吗？到时候我会面对多少讥笑的面孔啊！
皱了皱眉，我扣紧肩上的书包准备去学校，转身的时候却突然踢翻了垃圾堆中的油漆桶，桶里还未用完的红色油漆流了一地，差点溅到鞋尖上。
真是倒霉，就因为大清早接到这种信，才会遇到这么多不顺心的事！
怨气瞬间在身体中爆发，我看着手中的信烦躁起来，直接把它丢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奇怪，虽然我从来没把妈妈的信拆开看过，但就这么扔掉还是第一次，而我心里竟然一点儿愧疚感也没有。
学校里没人和我住在同一个小区，所以上学的路上清幽宁静得一如往常，空气中有种槐花的淡香，我深深呼吸了一口，却敏感地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脚步声，轻而有节奏地跟随着我，我停下步伐后，身后也没了声响。
我试着继续走了几步，然后再次停下，那脚步依然随我时走时停。
这感觉不会错，有人在我身后藏了起来。
脑海中闪过这个结论之后，我的背脊一阵发麻，愣了一刻终于忍不住转回头。
街道上空荡荡的，连一只猫也没有。
2
尽管努力地想要忘记早上的状况，但是让人觉得可疑的事再次找上了我。
放学后，我被一个最不愿扯上关系的人拦在了教室门口。
“一起走，行吧？”
张俊彦的脸上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可我能感到他并不是一时兴起才来找我说话的，也许，他已经预谋了很久……果然是想用那时候的事来要挟我吗？
我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事情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如果他想敲诈我早就应该找上门来了……但他到底想干什么？
害怕，却又好奇，就在这样的复杂情绪的驱使下，我竟然没有拒绝。
和他并肩走在校门口那条林荫道上，我一路沉默着。
周围的人都陆续乘车去了，而我跟着他走向了另一条小路。
能看到的学生越来越少，我紧张地环顾着四周，放慢了脚步。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的语气如此轻松，像是在跟久别的朋友闲谈一样。但他并不是我的朋友，甚至在那次事件之后也没认识过。
猜不透他的心思，我不敢轻易回答。
“那时在废弃的工厂里和另外一个女生在一起的，是你吧？”
既然都认出来了，又何必继续确认……
我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不用紧张，我只是想问问，那天过后你回过那个工厂吗？”
这是什么意思？他模棱两可的态度让我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你没回去过，对吧？也没跟任何人说起过那件事？”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让我的脑子趋于空白，低头的瞬间，我发现了他鞋子边沿上的一抹殷红。
那是我踢翻的红色油漆！难道早上并不是我的错觉，跟踪我的人是他？
大概发觉了我的惊慌，他的眉头紧紧地聚拢了，那张本就不善的脸显得更加可怕了。
我一怔，朝后缩了一下，转身想跑，却被他紧紧捉住了手腕。
“先别走，听我说完……”
“不要！放开我！你不就是想取笑和敲诈我吗？和那个女生一样！”
“那个女生？”
“对！你比她还可恶！因为你的样子就不像好人！”
我脱口而出的话令他完全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那双犀利的双眸直视着我，平静地说：“我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让你看看这个……”
就在他将另一只手伸进衬衣口袋的时候，几个月前的场景跃出了我的脑海，随之，一种可怕又熟悉的感觉向我袭来，我用尽全力甩开了他的手，发了疯似的转身就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发现后面没有追来的脚步声，也没有任何咒骂，我停了下来，蹲在草坪上一边喘息一边哭泣。
“我想你该看看这个。”
是啊，就是在这句话之后，我开始了一个如此漫长、感觉永远不会苏醒的恶梦。
“我想你该看看这个。”废弃的工厂内，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把手上几张照片中的一张向我展示着。
照片上那个熟悉的女人正在柜台的旁边，弓着腰把什么东西往自己的口袋里塞。
“这是你妈妈对吧？”她把照片收了回去，看着我惨白的脸色笑了，“这是今天午休我逛商场的时候拍下的。”
“不……不会的！”照片中的背景的确是妈妈工作的地方，可是，虽然做清洁工赚钱不多，但她说工资已经足够我们两人的开销了，再怎样也不会去做小偷啊！
“还别不相信，可能等会儿回家你就会接到派出所的通知，告诉你，就在我拍完照片后没多久她就被当场捉住了。被商场保安拉走的时候她还求饶呢，挣扎的时候连你的成绩单也从包里掉出来了，所以我才会找到你的。”她扬了扬柳眉，用极为蔑视的语调说，“有这样的妈妈一定很丢脸吧？要是你们学校的同学和老师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呢？”
还沉浸在震惊中的我，一听到她的话背脊凉透了，想也没想地朝她跨近了一步：“不要说出去，不能让同学和老师知道这件事！把照片给我，求你了！”
“不要，这样才好玩呢！”
“好玩？”
“对啊，清洁工在自己工作的商场里偷盗，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说不定还可以上报纸呢！或者……”她弯起了唇角，意味深长地笑着，“一般这种情况要想拿回照片，一定会花钱买回去吧？”
“我没钱。”
“那就等着被所有人笑话吧，小偷的女儿！”
“不行……照片给我！”
“放手！”
我想从她手中拿回照片，她却躲闪着朝后退，就在我快要抓住照片的时候，她的身子突然朝后一仰，双脚竟然踏空，落入了身后干涸的水泥池。
我愣住了，惊慌中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四顾，却发现不远处坍塌了一半的围墙旁站着一个高大的男生，那惊诧的目光正直直地向我投射而来。
3
距离那天傍晚的同行已经过去两天，张俊彦也没有出现在学校，虽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知道他不可能就这么消失，却没想到再次碰面的地方会是在离我家不远的河边。
张俊彦站在满是沙石的河滩上，手中套着一只棒球手套，正用碎石当球朝河里投掷着，就算只是在电视上看过棒球赛的我，也认为那是极专业的姿势。
不过……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衣服领口好像也被撕了个大口子，是跟人打架了？果然是个不良学生……
大概是有点累了，他伸了个懒腰，棒球手套却在这个时候脱手落入了河里。他呆了一下，手忙脚乱地跳下水，从河里捞起手套拧了起来。
“可恶……完全湿透了啊……”他笨拙地用没浸湿的衣服擦拭着手套，用一种怅然若失的神情注视了好一会儿。
我怔怔地望着他，连赶紧离开都忘了，没有其他原因，只是突然间有种感觉……
这一刻，他那充满戾气的双目竟流露出不同往常的温和。
4
次日，他还是没来学校，而班上已经满是关于他的传言。
“听说了吗？那个新来的前几天跟外校的人打架，被学校警告了。”
“是停学吧？他这几天都没来上课呢。”
“刚来的时候就觉得他看上去不像个好人，果然是个惹事精啊！”
“你们不知道吗？他爸爸是个杀人犯，被判了无期的那种呢！”
“啊？不是吧？”
杀人犯？
我一惊，手中的铅笔落到了书上。
“幸好没惹到他……”
“是啊，杀人犯的儿子也会杀人吧……”
“真可怕……”
“那当然，所以别离他太近了！”
杀人犯的儿子就会杀人？这是什么理论？
我忍无可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对着那群女生喝道：“别说得太过分了！”
受到惊吓的一群人用难以理解的眼光看向我，满脸诧异。
“我们在说那家伙，你激动什么？”
“是啊，难道我们说得不对吗？杀人犯的儿子就应该有被人唾弃的觉悟！”
“就算他爸爸杀了人，可和他有什么关系？”真怀疑自己吃错药了，我竟然在帮一个可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辩驳，难道是因为他的处境和我有着某种相似？
“犯罪者的‘体质’可是会遗传的，比如……”有着漂亮指甲的女生把食指靠在嘴唇上说，“抢劫犯的儿子也可能成为抢劫犯，小偷的女儿也会是小偷啊！”
“这种理论真有趣呢！”
她们嬉笑的表情刺伤着我，我握着拳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了，好像也有你的传闻哦！”她看着我讥诮地笑道。
我定在原地，那笑容让我的心瞬间凉到了冰点。
“什么传闻？”立刻有人疑问顿生。
她冷哼了一声，用眼角瞟着我不慌不忙地说：“我听三年级一个学长说，他家经营的商场里几个月前出了个做清洁工的小偷，小偷的简历里填写的家庭成员就是她的名字，而她在学校的资料里母亲那一栏里就是那小偷的名字呢！”
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向了我。
这种淡漠蔑视的眼神比直接的讽讥更刺痛人心，无形的压力已经在一瞬间把我击溃，留下身后尖锐的戏谑，我惨白着脸跑出了教室。
这不是我第一次逃跑了，那天面对张俊彦的我也是这样落荒而逃，之前明知那女生陷入危险更是这么直接跑了。
本就没有勇气承担这一切的我，早就觉得自己很累了。
停下沉重的脚步，我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河边，而河滩上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是张俊彦，他正脱下棒球手套，从面前的女生手中接过一张照片。
那女生有些不自在地拨弄着刘海儿，额头上一个明显的疤痕显露了出来。
是她？
之前用妈妈偷盗的照片要挟我的女生！
在我面前落入水泥池的女生！
5
又是一夜未眠，楼下嘈杂的声音让我的头更昏沉了。
昨天难堪的那幕还在我眼前回荡，张俊彦和那女生站在一起的画面更是搅乱了我的心绪。
学校，我再也不想去了，这里……也不能待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我起床打开衣柜，找出一个破旧的大包，发疯似的把衣服和书本往里塞着。
“小偷的女儿也会是小偷。”刺伤人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回响着。
我打定了主意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感觉屈辱的地方，就算走到天边，也要摆脱这种见不得光的日子！
房东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在跟谁大声说着“她在二楼”之类的话，随后，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门被敲响了。
“你在吧？是我。”
清晰的声音从门外灌入，是张俊彦，他居然找到这里来了！
害怕到了极点，我颤抖着把最后两件衣服胡乱塞进大包，提起包朝窗边走去。包太沉了，一不小心落到了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门外沉寂了片刻，随后是更加急促的敲门声。
“我知道你在，开门！”
门把手被转动了，我慌张地去开窗，可这种时候，那破烂的窗户竟然打不开了。
“我不会见你的！你快走！”我一边推着窗户一边转头叫道。
“我有重要的事找你……”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不要逼我！”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我嘴里传出，窗户在我用力之下终于打开，我提着大包跨上了窗台。
就在这个时候，门被“哐”地一声撞开了。
我完全呆住了，一只腿吊在窗外进退两难，而他站在门口紧皱着眉头。
“不要逼我，我会……”
没等我说完，他已经冲到我面前，一把将我从窗台上拖了下来。
“放开我！我要离开这个地方！”
我想挣脱，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长久地紧绷着神经，已经让我如此虚弱。
挣扎了好一会儿，我才认命地停了下来，这时他也松开了手，我便退到墙角努力调整着混乱的呼吸。
“为什么扔掉那封信？”他喘着粗气问道。
果然，那个女生一定告诉了他所有的事情……可我绝对不能承认！
尽管极力掩饰，可不平静的呼吸和微红的脸已经暴露了我的心事，我别过头去防备似的将双臂抱在胸前。
“什么信？”我的声音细若蚊蝇。
“那封寄来的信，你妈妈的信！”
一字一顿的话让我一震，转回头，对上他认真的眼神，我竟无法辩驳。
“说话啊，为什么扔掉那信？”他倔强地追问着。
“你干吗跟踪我？”
“跟踪？”他有些慌张了，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不，只是碰巧路过那里……”
“碰巧路过会在我家门口的邮箱前逗留吗？那天你的鞋子还蹭到了红色的油漆，对吧？”
被我说中了，他紧咬牙隐忍着，眼底有种不能自已的哀伤：“我只是想提醒你，有些事情是不能逃避的。”
逃避……这两个字狠狠地刺向了我的心。
是啊，我承认自己是在逃避，但是造成现在这种局面的是谁呢？
“你懂什么？你了解那种被轻视，那种别人只用一个眼神就能把你打入地狱的痛苦吗？”我眼前浮现出那些轻蔑嘲讽的目光，整颗心都被揪在了一起。
他沉默了，只是用那锐利的目光和我对视着。
突然间，我想起了那个关于他的传言。如果他爸爸真的是杀人犯，那他也和我承受过同样的伤害吧……那么，我的话会刺痛他吗？
心中突然涌出一丝内疚，我尴尬地回避着他的眼神。
“你们在做什么？”房东的声音打断了已经僵凝的气氛，她摸着坏掉的门锁喋喋不休地抱怨着。
“对不起，我们会赔锁给你的。”张俊彦转头说道。
“等……等等，什么‘我们’？”
谁会跟他站在一边啊！而且，这门是他撞坏的吧！
“不承认也无所谓，但这的确和你脱不了干系。”像是看穿我的心思，他说道。
我无言以对，想向房东求助，可她还在心疼她的门锁。也许，她并不关心我的处境吧……
“我们出去说。”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拉住我的手走出了房间。
6
“你要带我去哪儿？”
“就到这里，可以了。”
他停下脚步，我这才发现已经来到了那条河边，他把我拉下了河堤，终于放开了我。
就算他是来耻笑和威胁我的，也不能用这种粗暴的方法啊！我揉着发红的手腕生气地说道：“我不会再让谁用那件事……或者任何一件事来要挟我了！就算现在不行，我也迟早会去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我过去的地方！”
“你以为我会要挟你？”他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
“难道不是吗？昨天你和那女生还在一起，她给了你一张照片！那就是我妈妈的照片吧？我全都看见了！”
他怔了怔，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我想你误会了。”
“误会？事情不是很明显吗！”
“几个月前，那女生掉到水泥池的时候你跑了，对吧？”
我很想说那是她咎由自取，但却咬着唇始终没办法说出口，因为就算是她犯错在先，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后来是我送她去了医院。”
这话让我有些意外，我抬头看着他，却在他脸上找不到一丝撒谎的迹象。
“她找到我是为了感谢我救了她，而且，她把当时发生的一切都告诉我了。”
“是吗？既然她找到了你，你也一定跟她说了我在哪儿吧！这么说她还打算追究吗？你也打算以目击者身份助她一臂之力？”连我自己也感觉自己的话充满敌意。
“是的，我告诉她我遇上你了，但她并不想为那件事对你追究什么。”
“她还真是大量！”最后两个字我加重了语气，不自觉地带着讽刺的意味。
“相反，她找我问你的情况是因为想道歉。”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她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不和你见面。我想，她一定是为那时候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所以就主动说要我替她转达对你的歉意。”
我愣住了，对刚才出口的话有种如鲠在喉的感觉。
“还有，关于你妈妈的事，我想你也不应该逃避下去。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你妈妈，就算犯了错你也不能嫌弃她。”
女生事件总算告一段落，可是我对妈妈的态度根本不需要他多管闲事！
虽然他的劝告不无道理，可我还是不甘心在他面前示弱。
“干出那么丢人的事，还若无其事地写信给我……我不会承认有这种妈妈。”这句话从齿缝中挤出时，我心底已经灌满了这一年以来遭受的屈辱。
“那你想怎么做？”
“我说过了，我要离开这里，离开她！我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他挑了挑眉。
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居然在教训我，这让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禁对他大声叫道：“承认有这种丢人的妈妈还不如叫我去死……”
“那你就去死！”愤怒地打断我的话，他眉头紧锁着，深邃的双瞳射出慑人的光芒，指着缓缓流动的小河说，“这条河够深，你可以马上去死。”
好吧，如果死能摆脱这样的生活，我现在就可以去做。
我收起愤恨的眼神推开他跑下了堤坝，想也没想就跳进了河里。
水一下子涌进了鼻子里，呛得我眼泪直流，很快，眼泪就和漫上来的河水混合了，我整个身子迅速没入了河中。
好痛苦，好可怕……
我从未想过死亡会是这么可怕的事情，讽刺的是，在感觉到我的世界将会成为一片黑暗之时，脑海中却浮现出妈妈的笑容。
还有不舍吗？就算这么怨恨，血脉亲情还是让人割舍不断吗？
这才是最让人感觉绝望的事吧……
“你还真是蠢蛋！”被提着衣领冒出水面的同时，我的耳边响起了他的声音。
意识有些朦胧的我就这样被拖上了岸。
一阵无法自控的呛咳后，我甩开了他的手，挪到一旁抱膝蜷缩着。
眼泪漫了出来，灼烧着我的眼眶。
他就这样看着我哭泣，过了一会儿，他仰头躺在了河滩上，望着天空上的薄云说：“你说我不懂你的心情吗？你错了，我比你更能深刻地理解亲人是罪犯的心情，因为我曾是杀人犯的儿子。”
虽然已经有所听闻，但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地说出这种换成是我会极力掩饰的不光彩的秘密，我震惊了，停止哭泣转头看着他。
可他脸上并没有一丝不快和厌恶的情绪，反而显得很平静。
“知道为什么我说‘曾’吗？因为现在我不是了，杀了人的老爹早就在监狱里死了。”他转头看着我，说，“我也有过你那样的想法，想逃避有关于他的一切。可你知道吗，你并不是真的不想承认有这样的妈妈，那只是一种悲伤的表现。”
“悲伤？”我木然地重复着他的话。
“有人说悲伤有5个阶段——拒绝、愤怒、彷徨、消沉，然后接受。要度过前4个阶段的确很艰难，所以，我想你现在还没有超越‘愤怒’那个阶段吧……”
“那你呢，在什么阶段？”
“我在新的阶段。”
“新的阶段？”
“内疚。”他用手臂枕着头，缓缓地说，“就算老爹是罪犯，但他对我的感情不会因为这样就被抹杀，我也不能因为他犯的过失就否认他对我的爱。所以，现在如果还有人因为他杀过人就出言侮辱，我会毫不犹豫地揍他。”他笑着比划了一下拳头，“就算打不过也要动手，因为我是他儿子！”
原来他一身的伤是这么来的。
“最近我经常想起跟他一起玩棒球的画面，还有他送给我的最好的棒球手套……可惜这些全都成回忆了。”他转头看着我，“所以我说啊，至少你妈妈犯的错还不算大，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还能继续在你身边守护着你。”
仔细琢磨着他的话，我忽然发觉他心底竟有如此柔软的一处，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的不良，反而，他是那么温柔。
“这个，我从垃圾桶里拿起来了，幸好没有被水弄湿。”他直起身子，从衬衣胸前的口袋中拿出一封对折的信，我立即认出了那是我扔掉的那封。
“上次我就想给你，可你不由分说就跑了。现在，你还是把这封信收好吧。”
那天……他想让我看的是这个？可我误会了他的意思，还口不择言地伤害了他，我真的做错了吗？可是，谁叫他用那么一双可怕的眼睛瞪着我，那种情况任谁也不会觉得他是好人啊！
不想让他发觉我的动摇，我转过头紧握着拳头，连接也不愿接：“我不会要的。”
“既然是这样……”他从口袋中又拿出一张照片，“那至少看看这张照片。”
“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妈妈在商场行窃的照片吗？我不想再看第二次了。”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
“我知道你不想看这种照片，所以帮你烧掉了其余的那些。但这唯一的一张，我觉得你有必要看看。”
感觉到他把照片递了过来，我却不愿意听从他的话抬头。
“你不想知道你妈妈当时拿的是什么吗？”
“谁想知道这些！”
“那时候你妈妈不会在学高中英语吧？”
“怎么可能，她连初中都没毕业，怎么会去学英语！”我不耐烦地抬起头来，忽然看到了那张照片。
这是一张以前我没见过的照片，拍得很近，能清楚地看到她将手伸向柜台上摆放的CD碟片，于是，一件被遗忘已久的往事突然闪现在我脑海中……
“这次的英语成绩好像下降了啊……”拿着成绩单的妈妈皱了皱眉。
“嗯，有点儿跟不上课程的感觉。”我小声地答道。
“跟不上课程？为什么？”
“刚换了英语老师，还有点儿不适应吧……”
“那要快点儿适应啊！”她恢复了慈爱的微笑，将成绩单随手放进衣兜里，拍拍我的头说，“周末才会交回执吧？我先去做饭了，有空看完了再签字行吗？”
“嗯！”我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撒娇地挽住了她的手臂，“妈妈……”
“怎么了？”
“如果有套英语碟，我就会学得更好的！”
“英语碟？”
“对啊，我看到你工作的商场有卖，高中所有的课程，一套差不多1000元……”
“1000元？”她停下了手中的活，“太贵了……你知道我的工资交完学费就只刚好够我们生活，这个还是以后计划吧。”
“可是……”
“总之你就放心吧，妈妈承诺过的事会尽快兑现的！”
承诺……
妈妈是为了实现对我的承诺才去偷东西的？她可真傻！
不能自已的心酸涌动着，将我从回忆中唤醒，我颤抖着接过那张照片，竟然再也不惧怕正视它。
在照片里，我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卑劣的小偷，而是我那个因为慈爱犯下过失的糊涂的妈妈，真真实实的妈妈……
热泪忍不住夺眶而出，然后一滴一滴落在照片上。
张俊彦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抹掉眼泪，抬起头对他说道：“给我信。”
他应了一声，然后把信放在我的手心。
不知道为什么，这封信变得沉甸甸的，我紧握着它，收进了怀中。
“还是不看吗？”他疑惑地问。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回家后我会仔细看，连同以前没有拆开过的，从头到尾看一遍。”
听到我的话他松了一口气似的，唇角竟浮起一抹纯净的笑容：“那我就放心了，这事儿总算办完了！”
“我是这么可恶的人，见死不救，还怨恨自己的亲生妈妈……为什么特地告诉我这些？你明明可以当成不知道的。”
“能再次和你相遇我也觉得意外，更没有想到自己会对你说这么多……但那天看到你扔信之后，我大致猜到了你的烦恼，而那张照片更让我下定决心把你所不知的真相告诉你，甚至想把自己的故事也说给你听。非要我说个理由我也说不出来，只是……”他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因为老爹的事，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我想，也许能和你成为朋友吧！”
他纯真的微笑像太阳的光芒一般耀眼，在那真诚的目光注视下，我的双颊竟然发烫起来。
“谁要跟你成朋友啊！”我别过头嘟囔着。
“啊？为什么？”他显然很诧异，眼睛睁得比铃铛还要大，一脸难堪的模样。
“对啊！就算是为难的表情也这么恐怖，你根本就是个不良少年嘛！”
“不是说不能以貌取人吗？交朋友又不是看外表的……”
“看起来这么凶恶的家伙，居然说出这么肉麻的话！”我朝他皱了皱鼻子。
“哼！算我多事了，那以后我再也不来打扰你了！”
他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细沙，双手插在裤袋里朝堤坝上走去，像是真的生气了……可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啊！
“等等！”我焦急地朝他叫道。
“还有什么事啊？”
“你……你还去学校吗？”
“我被停学你不知道吗？”
“只是停学，又不是开除。”我突然害怕他这么一走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对啊……”他耸耸肩膀，望着天空说，“校长说，我交一份检讨书就可以回去上课了。”
“那你就写一份啊！”
他愣了一下，缓缓地转过头来，弯起一边嘴角，一副坏坏的笑容：“你不是说我不良吗？不良少年怎么会写那种东西……”
“我帮你写！”想也没想地脱口而出，我的脸又红了。
“你……”
“就当是对你告诉我妈妈的事的报答！”我已经不敢看了，脸颊烫得可以煮熟鸡蛋。
“哦？”从他的声音中我听到了笑意，“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学校见。”然后，他继续往堤上走。
什么……这样就完了？刚刚说当朋友的不是他吗？
“等一下！还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真麻烦！又怎么啦？”
虽然语气不善，可他转身之后，我发觉他一点儿也没有生气——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习惯这张脸，现在不论他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我也不觉得可怕了。
我大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说：“我妈妈回来的那天，能陪我一起去接她吗？”
四周一片寂静，我望着木然的他紧张极了，连手心都沁出汗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眉头舒展开来，随后重重地点下了头：“没问题！”
“那……”
“还有什么啊？”
“那我们算是朋友啦！”
“哼！”
他偷笑着，跑上堤坝之前，给我留下了一个帅气的手势。
O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