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好好长大？有没有不辜负流年？有没有成为幼年时期望成为的那种人呢？
【一】
“飞机将于五分钟后降落，请乘客们注意安全。”
飞机上的广播里传来甜美的提示音。
靠窗而坐的年轻女子看上去不过才二十出头的样子。坐在她身边的人认出了那个女子是时下当红的模特，经常被邀请拍摄各类杂志的封面。身为一个公众人物，她从不戴墨镜、不戴鸭舌帽。一头长发烫成卷曲的大波浪，姣好的面容将她的气质完美地呈现出来。
周围认出她的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了：“那不是时尚界的后起之秀方晓吗？”
方晓很大方地冲偷偷看她的人微笑，飞机经过一阵细微的颠簸之后，终于缓缓落地了。
方晓拎起包，下了飞机，朝着出口走去。手机开机之后，顿时收到很多条短信，显示有很多个未接来电。
“喂，Sally？什么？我不是说了吗？今天没空，没几天就过年了。国际杂志？不拍！”方晓有些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刚刚挂掉一个电话，手机又响了起来。
“什么事？盛世家的广告？我不是说了这几天没有时间吗？我每年这个时候都不接广告，你又不是不知道！”
方晓索性关机，走到出口处，拦了一辆出租车，说了一个地址，这才掏出另一只手机。
开了机，方晓直接拨通了一个号码。
“栀子吗？你回来了吗？啊，可能要晚一点儿？没关系，赶在年三十前回来就成。我再问问顾浩宇和弥生。好，再见！”
“姑娘，是回家探亲的吗？”出租车司机笑着问道。
“是啊，快过年了，都要回来了。”方晓微笑着回答司机的问题。
同时，她已经拨通了顾浩宇的电话：“喂，浩宇，你回来了吗？啊，已经快到啦，那好。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那晚点儿见。”
方晓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继续拨打最后一个人的号码。
“豆丁，你在哪里？啊，要明天到吗？好的，我知道了。”
打完电话后，方晓才舒服地靠在出租车后座上喘了一口气。
没几天就过年了，工作的事情也开始忙起来了。去年她把一大群人留在拍摄现场，直接订了一张飞机票就走了。今年那群人采取轮流盯着她的方式，就是怕她开溜，不过她方晓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被那群人缠住？
说起来，方晓一直很卖力地工作，这也是为什么她才毕业两年已经在模特界闯出不小名气的缘故。只是年底这几天，方晓是绝对不工作的。无论开多少出场费、拍摄费，她通通不要。
她记得有一年，那时候在念大学，因为学业上的事情耽搁了，买不到票，她硬是挤在别人拉货的卡车上，吹了一夜冷风才回来的。
出租车拐了个弯，她终于看到了熟悉的乌瓦红墙。
“好了，就在这里下吧。”方晓说着，便掏出钱包付了车钱，拎着包走进幽深的青檀巷中。
青檀巷还是多年前的那个青檀巷，时光像是将这里遗忘了，墙角的爬山虎长势很好，只有紫藤花的龟裂苍老的枝干裸露在空气里。
江南的冬天有一股沁入骨髓的阴冷感，方晓下意识地将衣领拉高一些，脚下青石板的道路比当年似乎陈旧了一些。就在这条小道上，他们的自行车曾那样轻快地从这里经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将整个青檀巷抹上一层轻快的色彩。
如今想来，好像也就是昨天的事情，可是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方晓的心里一阵喟叹，在这条巷子里，她以前住过的老房子仍旧还在，只是爸妈都回大城市住了，说再等几年回这里养老。
铁艺大门生了一层铁锈，围墙里的蔷薇因为没有人修剪显得有些杂乱。方晓开了门，将行李放进去，没有停歇，又关上门走了出去。
她并没有走多远，只是走到一户人家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很快有人开了门，是一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她看上去不到五十岁，身材保养得很好。
看到方晓来，她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冷不冷？快进来吧，晓晓。”
“阿姨好，叔叔呢？”方晓打量着屋内的陈设，没有变，和去年的……
不，确切地说，是和那年的陈设一模一样。
“你叔叔听说你今天就到，买菜去了。”阿姨应了一声，穿上围裙去忙了。
方晓打开书房的门，里面的东西依旧摆在原处，画架上还有画到一半的画，只是油彩已经干涸，剩下的一半却迟迟没有人去画完。
方晓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书房走了出来。
“阿姨，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好的。”
方晓出去了，此时天还没有黑。
方晓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正犹豫要去哪里，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就看到顾浩宇穿着一件烟灰色风衣走到了她的身后。
“咦，这么快？”方晓惊叹一声。
“还是没有你快。”长大后的顾浩宇，个子比之前还要高些，只是胳膊和腿粗了一些，脸上的稚气退尽，已经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了，“要不要去哪里坐一坐？”
“前面的奶茶店不知道还开没开。”方晓记得巷子里有一家奶茶铺。
“还开着。”顾浩宇说道，领着方晓往前走。
奶茶铺果然还开着，只不过和去年相比，装修稍微新了一些。
方晓要了一杯热奶茶捧在手里，坐在门口的位置，问道：“怎么样？今年还行吧？”
“嗯，还好，你呢？”顾浩宇不似当年那么阳光，多了一份稳重。
“老样子，很忙。”方晓说着，忽然停下来不说了。
谁都没有说话，安静的傍晚，安静的对视。
“你说苏南要是还活着，她现在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方晓忽然想到这个问题，“她的画画得那样好，不出意外，应该会成为一个画家。”
“也许吧，不过不管成为什么样子的人……”顾浩宇顿了顿，语气里藏着一丝温柔，“都会是一个让人觉得温暖的女子吧。”
“是啊。”方晓忽然觉得有些惆怅，“其实我想知道，那时候你和夏栀子分手，是为了陪苏南最后一程，还是真的？”
“是真的。”顾浩宇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这个话题了，“其实我喜欢她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长一些。”
“唉……”方晓叹了一口气，“不过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你自己呢？”顾浩宇似笑非笑地看了方晓一眼，“其实当初苏南告诉过我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方晓咬着吸管，微微一愣。
顾浩宇低下头不再看她，轻声说道：“苏南告诉我，其实还有个人也喜欢我。”
方晓变得有些不自然了，赶紧转移话题：“好了，我们回去吧，一会儿叔叔阿姨该着急了。”
“好。”顾浩宇也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站起身离开了。
方晓的心里却因为他的话涌上了复杂的感觉。
“喂。”顾浩宇忽然开口问道，“方晓，这么多年了，你还喜欢我吗？”
不知道怎么的，方晓的脸蓦地一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顾浩宇压低声音说道。
方晓想了想，说道：“我想应该还是喜欢的。女孩比较恋旧，对于第一个喜欢的人总是非常在意的。”
这下轮到顾浩宇不好意思了。
叔叔和阿姨都很热情，一直给他们夹菜添饭，可是吃着吃着，阿姨忽然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
她喃喃地说了一句：“要是苏苏还活着，也该有你们这样大了。”
方晓顿时一阵心酸，连忙安慰道：“阿姨，您别这样。苏南将你们托付给我们，我们就是你们的孩子。要是苏南在这里，一定不希望看到您这么难过的。”
“好好好。”阿姨笑着擦掉了眼泪，“吃饭吃饭。”
一顿饭吃得方晓无比暖心，吃过晚饭泡了个澡，方晓躺在苏南的床上。她的那只小木盒仍旧放在枕头边，方晓打开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摞整整齐齐的情书。
其实苏南还是很有勇气的，不像她，明明也喜欢同一个人，偏偏藏在心里打死也不肯说出来。
夏栀子是第三个回到青檀巷的，这小妮子比那会儿还要漂亮，在一家外企上班，这么多年倒是和顾浩宇没有一点儿联系。
当初他们明明是青檀巷最出色的男孩和最优秀的女孩，谁都认为他们应该在一起，可是到最后也只是朋友而已。
寒暄着聊着近况，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二点。
只剩下一个人还没有回来。
方晓知道，陈弥生仍旧在当鸵鸟。他比任何人都期待回来，也比任何人都惧怕回来。在这条悠长的巷子里，他可以睹物思人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方晓明白那种心情，所以只是一开始打了一个电话，后来就没有再催过了。
【二】
陈弥生是第二天下午四点才回到青檀巷的，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在苏南家吃了团圆饭。
叔叔阿姨看起来很开心，除了眼里偶尔流露出来的落寞，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充满希望。
吃完饭，方晓抱着一大捧烟花棒，喊其他三个人一起去了游乐园。
游乐园里的木马已经被拆掉了，树木越长越茂盛。这里来的人越来越少，只有一些老人偶尔提着鸟笼来遛鸟，晨跑的人会进来跑一圈，孩子们已经很少来这里玩了。
方晓看了一下手机，快十点了，再过两个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
时间总是这样年复一年地过去，可是有些人、有些事情在回忆里变得越发沉重。
以前的石桌、石凳倒是还在，只是四个人坐上去，总还有一个位置空在那里，看着便觉得有些难过。
方晓忽然站起来，面对湖面大声喊道：“苏南，我喜欢你！”
夏栀子也跟着大声喊道：“苏南，我也喜欢你，你在那边还好吗？”
顾浩宇转过头，陈弥生一直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他像是比以前更加沉默了，若是没有人找他说话，他就可以一个人待上半天不说话。他喜欢到处搬家，东西越带越少，只有一张画他一直随身带着。
那是那一年，少女红着脸放在他写字台上的画。
火红的云霞卷满天际，安静绵长的黄昏，站在窗边微微低着头看书的少年，幔纱在他的面前飘起来又落下去。
她是看了多久，才能将那一刻描绘成永恒的画面？
陈弥生的心里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疼痛，于是他将头埋得更低了。
方晓叹息一声，想起苏南离开的那一天，小护士是这样描述的——
当时那个少年风风火火地跑出了病房，后来又匆匆忙忙地回来了，回来之后整个人就崩溃了。他坐在走廊冰冷的地板上，听到医生说抢救无效之后，发出的第一声呜咽是悲痛到极点的人才会发出的声音。
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与人说话，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开始学着微笑。方晓问过他为什么会自己走出来，他只是淡淡地说：“我答应过她，只伤心一阵子，不会伤心一辈子。”
你看，他分明都还记得。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方晓忽然说：“快到十二点了，快快快！把烟花棒拿出来！一会儿每个人对着烟花说一句话，烟花飞得那么快，一定会把我们的话带给苏南的。”
“到了。”夏栀子说着，点燃了一根烟花，烟花就冲上天空炸开，一声过后，四面八方都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那个女孩曾经说：“以后每年过年，我们都来这里守岁好不好？”
那个女孩曾经说：“我们要一直当好朋友，好不好？”
可惜她无法守住约定。
但是没有关系，她许下的承诺，他们来替她守住，只要还能踏上征程，就一定不会让她那么孤单地留在回忆里。
时间在往前走，一个年轮扣着一个年轮。青檀巷里的少年们，欢乐也好，悲伤也好，背负沉重的行囊也好，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我想去走走。”陈弥生站起来，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根烟花棒。
方晓想说些什么，却被顾浩宇拦住了：“让他去吧。”
陈弥生缓缓地走出了他们的视线。
黑暗的青檀巷里，只有偶尔在空中绽放的烟火照亮天际，忽明忽暗之中，看得到他的脸色很白，他倔强地抿着唇。
他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途经一家花店的时候，让店主包了一束花抱在怀中。
从这里再向前走一段路，拐个弯，就是那个少女长眠的地方。
那是一片墓地，苏南的墓在第二排第三个，墓碑上贴着一张苏南生前照的照片。
陈弥生弯下腰，将那一大束花放在地上，然后点燃了烟花棒，跳跃的火光映得四周也亮了一些。
照片上的女孩眉清目秀，嘴角带着一抹灿笑，是那样娇小可爱，明明那么不堪一击，偏偏比谁都好动。
只是少女的笑容永远停留在了那年。
而当年的少年，早已长成眉目清俊的男子。他的肩膀已经足够结实，眉宇里的忧郁气质宛如当年。
他沉默地站在她的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开始飘起雪来。这样的大雪，只在她度过的最后一个冬天不停歇地下过。
如今隔了这么多年，终究翩然而至。
“我还喜欢你，你在那边听得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