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大成从不敢打断宋青莯审案，可这一次，他总觉得飞染在人群中看着他。他不知道自己想向她证明什么，他就这样情不自禁跳出来控诉鲁豆花，她在说谎。
宋青莯瞥一眼田大成，低头注视鲁豆花，只见她跪趴在地上，连声疾呼自己所言句句属实，干瘦的身体抖得像筛子。
田大成瞬时涨红了脸，不知道应该继续说出自己的怀疑，还是退回捕快的队伍，眼角的余光不由自己朝飞染瞥去。
“大人审案，哪有你插嘴的份！”俞毅小声斥责，总算给了田大成退回原位的台阶。
“你为何来到提点刑狱司鸣冤？”宋青莯询问鲁豆花。不待她回答，他又补充：“我要听实话，你心里的话，而不是别人教你的说辞。”
鲁豆花重重磕了三个头，哑声说：“只要能找回大薯，别说是提点刑狱司，就是皇宫，就是让我倾家荡产，甚至上刀山下火海，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她跪着上前哀求：“大人，只有您能帮我找回儿子……”
“我再问一次，是谁让你找来提点刑狱司。”
“是张半仙，他说……”
“就是写状纸的人？”宋青莯用两根手指捏起状纸，“你相信他，所以一早找来衙门？”
“大人，但凡有一点点希望，我都相信。”鲁豆花直起身子看向宋青莯。
宋青莯暗暗叹一口气。她嘴里说着“希望”，却早已是深陷绝望的母亲。他看一眼飞染，心道：净心庵虽然禁锢了她的身心，却让她只看到蓝天白云的美好，她能够面对现实的污秽不堪吗？
他想要保护她的纯真，可他身为提点刑狱司，每一桩案子背后都是人性最肮脏的一面，他要把这些肮脏的东西亲手展现给她看吗？
对宋青莯而言，堂下的鲁豆花压根不重要，重要的是，飞染可以面对一系列的真相吗？或许他根本不该一时心软，答应她接下此案。
“鲁氏，你的儿子失踪一个多月，或许他已经卖给有钱人家，成了养尊处优的少爷。我帮你要回被张半仙骗走的钱财，你找回你的相公，和他好好过日子吧。”
不要说是鲁豆花，就是一众捕快，也被宋青莯说晕了。这不是稚子失踪案件吗？他们家大人什么时候开始调解夫妻矛盾了？他又是何时知道，张半仙是骗子？
咦，鲁豆花决口不提自己的丈夫，难道是他的丈夫把儿子卖了？
负责询问鲁家基本情况的主簿慌忙回忆鲁豆花的说辞，他这才想起，她说自己的相公“不在了”，当时他以为她的丈夫死了，遂没有追问。
短暂的沉默中，鲁豆花摇头，坚定地回答：“大人，没人骗我银子，我只想找回儿子，求大人帮我找回儿子。”
“如果找回来的是一具尸体呢？”宋青莯的声音很轻，却清澈透亮，直击每个人的耳膜。
鲁豆花一下跌坐在地砖上，呆呆看着宋青莯，眼泪簌簌而下，整个人就像了无生气的木偶。
宋青莯仿佛尤嫌不够，一字一句说：“找到了尸体，你或许可以知道，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但与此同时，你也会知道，他在死前遭遇了什么样的痛楚。你有能力承受这样的结果吗？”
鲁豆花泣不成声，肩膀无力地垂落，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农历七月的京城暑气依旧，公堂外阳光明媚，热风一浪接一浪，公堂内却是冷风阵阵，吹得所有人的心一阵凉飕飕的。
“大人，我可以的。”鲁豆花撑起瘦弱的肩膀，哽咽重复：“我可以的。无论生死，大薯都是我的儿子，我只希望他回到我身边。”
“其实你早就想过，你的儿子可能死了……”
“不，大薯活着，他在等我去找他！”鲁豆花尖叫。
宋青莯轻笑，表情仿佛在说，你这样的反应，真的能承受儿子已死的事实吗？
鲁豆花再一次软倒在地，泣不成声。
突然间，宋青莯扬声问：“陶捕快，你觉得鲁氏可以承受真相吗？”他其实想问，你能面对真相吗？
飞染呆愣许久才意识到，宋青莯一声“陶捕快”唤的是她。
她走出捕快的队伍，站在鲁豆花身旁对着宋青莯拱拱手，微微颔首，大声回答：“大人，卑职无法对鲁大嫂的心情感同身受，但卑职身为捕快，若她的儿子还活着，我们理应帮她找回儿子。若她的儿子不在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们必须尽快抓住凶手，否则以后说不定还会有其他受害人。”
宋青莯深深看一眼飞染。他怎么都没料到，她会说出这番话，仿佛她真的是衙门的捕快。
转念间，宋青莯失笑。她穿着捕快的制服，腰间别着腰牌，满京城都知道，她是他费尽心血收揽入提点刑狱司的女捕快，是大周朝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捕。他是不是又做错了，把自己坑了？
飞染迟迟未听到宋青莯的回应，接着又道：“大人，恕卑职直言，您刚才几乎等于告诉鲁大嫂，她的儿子已经死了，您连她最后的希望都剥夺了，是不是应该负责到底，找出事实的真相？”
飞染说得铿锵有力，俞毅、山槐等人倒抽一口凉气。
一年多前，皇上的宠妃欲逼迫宋青莯追查她兄长的死因，宋青莯嫌路途遥远，不愿前往。那位妃子在皇上面前说了句，他身为提点刑狱司，必须负责此案，找出事实的真相，宋青莯当场就列举了她的十大逾制行为。没多久，她就失了圣心。
当下，飞染浑然未觉自己戳中了宋青莯的死穴，她追问一句：“大人，我说得不对吗？”
“对，你说得很对。”宋青莯点头，“做事负责任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既然“骗”她入衙门当捕快是他的选择，他的确应该负责。
宋青莯再看一眼鲁豆花，大声吩咐：“山槐，把鲁氏口中的‘张半仙’押来衙门问话。”他说的是“押”，并非“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