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秋天高运达都会去南方一趟，为女儿带回江浙的小吃，还有气味芳香的新茶，还有大上海时兴的新料子，春天他就愿意去乡下转一转，看看刚发芽的树，陪陪老母亲，可是这几年时局动荡，母亲去年来过一趟馨园就回去了，一来和刘素素不大合得来，二来也不适应城里喧闹的生活，当然还是放心不下家里的几十亩薄田，没到牛下地就被弟弟接了回去。
高运达打算置办些母亲可心的东西，比如稻香村的小点心，还有母亲爱吃的卤煮，顺便再给兄弟捎些好茶叶，有不错的料子也给家里人带些去，他忙得不亦乐乎。刘素素历来不喜欢给乡下的亲戚置办东西，所以压根不愿意随行，今天的任务就是买茶叶，高运达让司机去公司忙了，自己悠闲地在大街上溜达。
今天是市集的日子，赵槿拉着母亲出来走走，顺便把做好的几件衣服送过去。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好容易才挤出来，赵槿一手拿着衣服袋子，一手拉着母亲，生怕人多把她挤丢了。
从杂耍的人群中出来，她直奔上好茶铺去了。她跟林雪梅说：“妈，你在外头等着吧，我进去送，一会儿就出来，送完这家咱们今天也好好逛逛，不知道待会儿鞠萍他们一家会不会也出来逛。”
林雪梅坐在外头的椅子上等着，伙计见过她，知道是做衣服的裁缝，也不去招呼，懒洋洋地趴在柜子上。零零星星来了几个散客，不过要些绿茶花茶，伙计都快睡着了。
门口进来一位两鬓略有星点白发的男人，五十上下，衣着讲究，苏绣的一身长衫，外面罩着褐色的短马褂，整个人显得敦实沉稳。他面带微笑，轻轻地敲敲柜台上已经入睡的小伙计，伙计不耐烦地揉揉眼，嘴巴张大了好几倍：“高老爷，您来了，我去叫掌柜的。”
“不用不用，我看看，你找几个上好的罐子来装茶叶。”高老爷笑眯眯地说。
林雪梅本来正注视着门外的人流，听见来人的声音她的心莫名地漏了一拍，回头一看，对方也正好转过头来，冲她有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是他！这个总出现在自己梦里的狠心人！
很显然，对方的生活过得很闲适，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她不由松了口气！这孩子怎么还不出来！送个衣服要这么久？林雪梅不敢开口问伙计，因为她担心自己一开口会被高运达听出声音来，如同自己隔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下听出了对方的声音。
她等得越发焦急，不由得朝门口的地方多看了几眼，高运达也回头看了看她。
门帘终于掀开了，赵槿轻松地出来了，一出来就奔向林雪梅：“妈，等久了吧，我刚才进后院说是他们家小姐不在让我等了一会儿，我想反正也来了还是等等吧，你还好吧，脸色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林雪梅抿着嘴唇不说话，赵槿着急地问：“妈，你倒是说话呀，哪里不舒服。”
“没有，我们赶紧走吧！”
两个人刚走出没几步，听见小伙计喊：“赵家小姐，你的东西落下了。”
林雪梅说：“不过一个袋子不要了。”
转过身却听见高运达试探地叫了声：“雪梅？”
林雪梅当做没听见，赵槿轻声问：“妈，他认识你啊！”
“不认识，赶紧走。”母女俩个走的越快，小伙计反而追的紧，“袋子里还有钱呢。”
赵槿只好折回去取，高运达问伙计：“刚才那个女人是不是叫林雪梅？”
“那倒不知道，好像是姓林吧。”
高运达追了出去，一路喊着：“雪梅！雪梅！”
林雪梅看躲不过，只好转过身来，冷眼看着高运达。
“真的是你！”
“真的是我。”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我也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了！”
“我后来派人找过你们母女，可是你们已经离开上海了，没想到你们居然在这里。”
几句话赵槿也明白了，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老爷就是她亲爹！远近闻名的首富高运达！赵槿冷笑了一声：“现在你知道了，我们可以走了吧！”
“这是？”
林雪梅点点头。
“高歌！我是你父亲，你还记得我吗？”
“我当然记得你，你是为了小老婆亲手把我和母亲赶出家的人，我怎么可能忘了你？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过即使你知道了我的存在也没关系，就请你装作不知道，继续对我们不闻不问吧！”
“高歌，爸爸知道，当年一时气愤把你和你母亲赶出家是我不对，我是想着过段时间就接你们回去，谁知道我后来找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搬走了。”
“一时气愤，你帮着刘姨娘欺负我妈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过段时间，你真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子任由你胡说，我们在那个地方整整住了半年，你没有去过一次，搬走，我们当然搬走了，我们是因为没钱付房租让房东给轰出来的！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在这里安定下来，请你和你的好女儿行行好，放过我们行吗？别轮流找茬好不好？”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回去问你的宝贝女儿！，妈，我们走！”
“等等，你们，你们现在住哪儿啊？”
“我猜猜我的父亲作为全城首富想要干嘛？哦，是怕我们丢你的人，再把我们赶出这个地方？还是你的良心发现想要补偿我们？我告诉你，不必！”赵槿一谈到父亲的时候就变得牙尖嘴利，更别提此刻面对着亲生父亲，从小到大受的委屈和欺负顿时涌上心头，她恨不得上前吐上几口才解气。
“我只是想知道你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枉你还全城首富，想必智商也不低吧，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我们孤儿寡母身无分文地被赶出门，出了帮人做做衣服洗洗衣服别的什么都不会干，我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亏你问的出来！妈，我们走！”
高运达没有追上前去的勇气，是啊！这么多年，他竟然没有想过他们母女好不好，最初的几年他还派人去找过，可是这些年他自己都把这个女儿给忘了，自己一丝丝人父的责任都没有尽到，凭什么要求女儿一见面就喊你一声爹呢！
茶庄的伙计远远地看着高运达颓然地走回来，看样子是和林家母女吵嘴了，他不明就里劝和道：“高老爷，您别和穷人一般计较，这母女俩个也是怪不容易的，这是您要的茶叶，已经给您包好了。”
“那回头送到我家里去吧，我有些不舒服，先走了。”
回到家里他想起赵槿说的“回去问问你的宝贝女儿！”难道仪敏见过高歌了？可是没理由啊，即使见过她也不可能认识啊，那会她还没出生呢！可是没见过高歌怎么会这么说呢？或者是刘素素告诉她的？那么刘素素也知道了？
晚饭后他试探地问高仪敏，高仪敏一脸疑惑地说：“谁是高歌？”
高运达只好编了几句谎话混过去了，这么说高仪敏并没有见过高歌，这是怎么回事？
老爷子满心想着这件事，今天太匆忙了，都没有好好看看闺女，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和她母亲当年一样秀外慧中。他一脑门子的心事早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刘素素终于忍无可忍了：“吃了晚饭你就睡下了，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还让不让别人睡？”
高运达蹑手蹑脚地起来了，一个人鬼似的转到书房，他摸出一本陈年的相册，里头有全家的合影，那时候高歌还是个梳着两个脚丫的小淘气，她的脸上挂满了笑，堆的满脸都是，把一双大眼都挤成了小眯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