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号病房内的患者刚醒来便发现和煦的阳光照在病房内,那是只有在春日才会出现的阳光。和陪护的护士问候后,便开始测量体温。体温是三十六度四分。量完体温后,她走到阳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忽然护士用手指轻戳了一下她的腰,她轻轻调头朝四号病房的阳台看去。她看到新来的患者,他穿着整齐,正坐在藤椅上眺望着远处的大海。光线太强烈,她不由得眉头紧锁。想不到还挺英俊的。她就这样躺在藤椅上眯着眼睛看这位英俊的少年,有点难为情,便吩咐护士拿本书过来以做掩护。护士拿来的是《包法利夫人》。往常她觉得这本书非常无趣,每次都是看四五页就看不下去了,但此刻真是看这本书的最好时机。随意翻开书,从一百页左右开始看。这段写得相当优美。“在火把的映照下,艾玛想在夜里把自己嫁出去。”
二号病房的病患也睡醒了。她也走到阳台上,没想到看到叶藏,忙走回病床,躲进了被窝底下。因为她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畏惧感。她的母亲微笑地把毛毯给她盖上。二号房的女孩在床上缩成一团,在黑暗的被窝里面,眼睛闪闪发亮。她凝神静听隔壁的说话声。
“是个美女哦。”然后传来一阵笑声。
谈话的是飞驒和小菅,他们在狭小的空病房的床上交头接耳。小菅刚才睡醒,他揉了下眼睛,来到阳台上,看到了在阳台上坐着的叶藏,他貌似已经恢复,在装酷。于是四处搜寻,想找出叶藏装帅的原因,结果在左边的阳台上发现了一位年轻的女孩,她正在低头看书。女孩后面的墙壁满是青苔,湿漉漉的。小菅学西式做法,浮夸地耸了下肩膀,匆忙走进房间,叫醒还在沉睡的飞驒。
“醒醒,有大事发生。”他们最喜欢八卦了。“叶藏在装酷,还摆出一个大造型。”
他们常把“大”这个形容词运用到对话中。可能是想在这个无聊的世界里,让自己有所期盼吧。
飞驒惊醒般地坐直了身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小菅笑着把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他。
“有个女孩呢。阿叶正摆出他引以为豪的侧面给她看呢。”
飞驒不禁欢呼雀跃,两边的眉毛也飞扬起来。“漂亮吗?”
“长得挺好看的,装着在看书呢。”
飞驒笑了起来。他起床穿戴好,喊道:“好哟,我可以好好整整你了。”他并非真的想整大庭,只是随口一说而已。他总是喜欢在朋友背后嚼舌根。讨论的内容也由着那一刻的心情而定。
“大庭这家伙,难不成还想玩遍全世界的女人吗?”
不一会儿,很多人的笑声从叶藏的病房传出来,整栋楼都可以听到。一号病房的病患合上了书本,狐疑地看着叶藏病房的阳台。阳台上没有任何人,只有一张被晒得闪闪发亮的藤椅。女孩盯着藤椅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笑声传到二号病房里,病患忽然从毯子里伸出来头,和在床边的母亲相视一笑。笑声也把六号病房的大学生吵醒了。大学生身边并没有陪伴的人,他独自租住在出租房,虽然贫困但很快乐。当他听到新病患的病房传来笑声的时候,不禁精神一振。大学生一点也不觉得那是轻浮的笑声,康复期的他用特定的广阔心胸,由衷地为叶藏的康复而感到开心。
我并非一个不入流的作家吧?这样说貌似太骄傲了。由于试图进行多角度的描述,所以才会有点扬扬自得吧。稍等。失败也是无可避免地,俗话说,感情充沛却写出乏味的文章。换另一种说法,恶魔并没有把我的心征服,我才会变得自豪。啊,真该为写出这种话的男人竖起大拇指,这句子多么宝贵啊。但一个作家此生只能用一次这句话。这话是对的,用一次是率性,如果重复使用,把这句话当成挡箭牌,那你的人生真是太悲哀了。
“失利了!”
小菅和飞驒都在床边的沙发上,他看了一下飞驒和叶藏的脸,还有靠在房门边的真野的脸。发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便满意地低下脑袋依靠在飞驒强壮的右肩上。
他们总是笑,即使是无趣的小事也会笑上半天。露出笑容对青年人来说,是件轻而易举的小事。也不知道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养成这样的性格。多笑总是不会错的,他们会抓住任何可以发笑的机会。
但最悲催的事,他们发出的笑声并非源于真心。即使他们表面酣畅大笑,但还是会小心地留意自己的体态。他们喜欢逗人发笑。为了预防别人说出不中听的话,他们总是及时地引人发笑。这种想法都是很虚无的,难道去想他们为何说出不好听的话不是更好吗?是夭折的灵魂。还有的自甘堕落,但这不过是没有方向的夭折之魂。有时候他们还会做出贴合如今道德规范的事情,都是由于这个隐藏的灵魂。这是只是我的推测,你没法在书房里找到,这些都是我的切身体会来的。
叶藏仍旧在笑。坐在床上的他,不停晃动着双腿,虽然不停地笑,却很介意脸上的纱布。难不成是小菅的话真是如此引人发笑?我来告诉你们他们刚才讨论的话题。
趁着寒假,小菅来到离家三里远的一个出名的山中温泉滑雪,并在那里逗留了一个晚上。晚上他上洗手间的时候,遇到一位同住在这里的年轻女孩。虽然只是萍水相逢,但却不是一件小事。对小菅来说,即使是萍水相逢,他也要给女孩留下个特别的印象。虽然没有任何企图,但在相对走过的瞬间,他还故意做出了一个造型。真是对人生期待满满,那瞬间用尽全部的脑力去联想和她擦身而过时的种种可能。至少每天都会有一次这样的相逢,所以每一秒都要做好准备。即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留意自己的形态。小菅为了这趟深夜的洗手间,还专门穿上了自己的蓝色新外套。那个女孩走过去后,小菅还暗自欣喜,幸好穿上了新外套。他不由的松了一口气,但他透过走廊尽头处的大镜子才惊觉自己的失误。他上身虽然穿上了新外套,但裤子却是脏兮兮的秋裤。
“甭说了,甭说了。”他笑着说,“裤腿都没放下去,腿毛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脸还有点肿胀。”
叶藏觉得这并不好笑,还觉得是小菅捏造出来的,但为了给朋友回应,他还是哈哈大笑。听到叶藏的笑声,飞驒和真野也跟着笑了起来。
飞驒放心了,心想此刻说出来没问题,但瞬间改变了主意,想说却最终没说出口,只好接着傻笑。
没料到有点忘乎所以的小菅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们在女人面前总是表现不好,阿叶,对吧?”
叶藏边笑边沉思道:“可能吧。”
“一定会,但要没命了就不会了。”
“真是太不成功了。”
飞驒兴奋得心直跳。牢固的石墙竟在笑容中坍塌。
这难以想象的成功多得了小菅的神经大条,真想用力把这位友人拥入怀中。
本来飞驒的眉头还有些紧锁,现在也渐渐舒展开来,他慢慢地说:“很难简单道明究竟是失败还是成功。因为最关键的因素都还不清楚。”倒霉!话一出口,他就发觉自己失言了。
小菅赶忙说道:“我清楚。我和飞驒已经针对这个问题进行过深入的讨论。我感觉这是因为思想单纯导致的。但飞驒总说,不要假装,一定有其他的原因。”
在火烧眉毛之际,飞驒插话说:“可能有,但应该也不止这一个。一定是真爱,否则也不会和不爱的女人去殉情。”
叶藏不想他们再胡乱猜测,连忙解释。不料到自己随口一说的话反让自己显得很愚蠢单纯。阴阳差错!现在可以安心了。
叶藏低下了自己的长睫毛。他的心中堆积着自大、懒散、奉承、狡猾、恶德之穴、疲惫、恼怒、恨意、自私自利、懦弱、欺骗、病毒等情感。他觉得还是一吐为快吧,便装着自言自语道:“我自己也不清楚,感觉全部都是原因。”
“我清楚,我清楚。”叶藏还没说完,小菅便表示理解,“偶尔会这样的。哦,护士小姐已经离开了。难道她不想知道吗?”
我上面也说了,他们的谈话算不上谈心,只是为了缓和气氛,因为没有人会实话实说。但接着往下听,会感觉这谈话还是有益的。他们矫揉造作的语句,有时也会发出让人惊奇的诚挚之声。可能不经思索的话语才是真挚的吧。叶藏的那句“全部都是原因”才是他的由衷之言。他们的内心有一股含糊的天然的矛盾,那就是自尊心。但只要有丁点事情发生,他们那可叹的自尊心便会战战兢兢,只要认为自己受到了耻辱便要去寻死。当你问他寻死的原因,他会茫然失措也不奇怪——全部都是原因。
下午时分,叶藏的哥哥来到了医院。他和叶藏没有相似之处,身材高大,身穿保守的裤裙。
他跟随院子来到叶藏的病房前,房内传来阵阵笑声。哥哥装着没听到,问:
“是这间吗?”
“是的,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院子边说边打开了门。
小菅被这从天而降的造访吓了一大跳。他正窝在叶藏的病床上,而叶藏和飞驒在沙发上玩着牌。他们赶忙站了起来。坐在床边椅子打着毛线的真野,也迅速地收起了针织用品。
“有朋友过来,很闹腾啊。”院子转头对叶藏的哥哥低声说。接着来到叶藏身旁说:“你身体已经差不多完全康复了吧。”
“对的。”叶藏回答,他的心里不禁再次想起难过的事。
戴着眼镜的院长眯起眼睛笑道:“是否要在这里住一些时日?”
叶藏首次觉得自己是个罪人,不由得感到自卑,但他还是勉强地笑了出来。
哥哥一本正经地对真野和飞驒致谢,还轻轻地鞠了个躬,接着不动声色地问小菅:“你昨晚在这里留宿的?”
“是的。隔壁房没有住人,我和飞驒君在那里过了一晚。”飞驒挠头说。
“那今晚住江之岛旅馆吧,和我一起。飞驒先生也一起住那里吧。”
“好。”飞驒有点紧张,他答话时手中还有三张扑克牌。
然后哥哥泰然自若地转身对叶藏说:“叶藏,你感觉还好吧?”
“嗯。”他装着不开心的样子回答。
忽然,哥哥说了许多话。
“飞驒先生,我打算和院长一起吃个午饭,您也一起吧。我第一次来到江之岛,顺道旅游一下,不知道院长是否可以带路?我们立刻离开吧,汽车还在等着。并且今天天气很晴朗呢。”
我很懊悔,刚让两位成人出现就无法继续写下去了。叶藏、小菅、飞驒和我,四个人勉强撑起了故事,但突然来了两个成年人,气氛骤变,让人不忍直视。本来我想给这篇小说设置温情的风格,期望可以化解开头的阴郁氛围,但没想到写成这样。
宽恕我吧!我欺骗了你!你愚笨了吧,这都是我专门安排的。我下笔的时候就发现这种温情的风格并不适合这篇小说,便专门安排两位角色来破坏这种风格。万一小说真的四分五裂,那也刚好合我的心意。我是否是个坏人啊!此刻的我正是为这句话烦恼。如果冷不防地吓人是一种不良的嗜好,那我也算是拥有这样的不良嗜好了。我不想当个失败者。我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但全部的努力不过是徒劳。啊!可能作家就是如此吧!即使是表白的话也会加上润色语。我并非普通人吗?我是否可以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啊?虽然我说出这样的话,但我仍旧非常看重自己的文章。
不管了,我挑明了吧。实际上我每完成一段,就会让“我”出现,让他露个脸,这也是我的一个小名堂。我想在读者不设防的前提下,让“我”的出现展现作品别具一格的风格。在我看来,这是当今日本最风靡的小说风格。却没想到以失败告终。这并非全部事实,我供认失败应当也属于这篇小说的一个阴谋。我会在后面告诉大家的,在你们允许的前提下。也不全对,事实上我早就准备好要做说明。好了,不要再听我胡说八道了,我说的话都不可信。
我为何写小说呢?难道是想出名,想成为一位受人尊敬的青年作家?或是为了金钱?我就不说堂而皇之的话了。我非常渴望名利和金钱。啊!我又在胡言乱语了。这家伙的谎话真能诱惑人。我为何写小说呢?这问题着实难解。一段时间内也无法解释清楚,简而言之是为了“报仇”。
我们接着写吧。我并非市场上的艺术家,也并非艺术品。如果我那烦恼的告白也可以为这篇增加一些韵味的话,这也算意外收获吧。
叶藏和真野留在医院。叶藏再次躲进被窝里,睁大眼睛想着问题。真野在整理沙发上的扑克牌。她把扑克牌整理进一个紫色的纸盒里说:“刚来的那个是你的亲哥哥吗?”
“是的,和我相似吗?”看着天花板的叶藏回答道。
作家一旦对自己描写的对象没有了兴趣,文章立刻变成此刻的模样。哎,还是什么都不说了。真是差劲的小说。
“嗯,鼻子很像。”
叶藏笑了,他告诉真野,自己家族的人都是高鼻子,那是遗传他祖母的。
“他年纪是?”真野笑着追问。
“我哥哥吗?年龄并不大,三十四岁。但总爱摆姿态,不过比我大几岁,总是倚老卖老。”
真野抬起头,看到叶藏皱着额头,赶紧转移了视线。
“实际上哥哥还挺好的,相对于我家老头子。”
叶藏吞吞吐吐,他还是知趣的。让他做我的替代品,我赞成。
真野走到房间角落的置物架边,拿出了针织用具。她再次坐到叶藏的床头,边打毛线,边想事情,就像刚才一样。他想的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并非恋爱的烦忧,而是比这更接近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