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拉着我走上了二楼，进入一间乌黑的房间里，打开了房内的电灯。
“真像高级酒馆里的房间。”
“是啊，富翁恶俗的兴致。让这个三流画家用真是白费。他很幸运，没遇到什么劫难。这么好的画室不能让它空着。好了，你睡吧。”
他像在自家里一般，把被褥铺在地上。
“你休息吧，我走了。明天来接你。洗手间在一楼楼梯的右侧。”
说完他便离开了。下楼时发出很大的声响，好像是滚下去一般。他离开后，恢复了一片死寂。
我关上了电灯。脱掉大衣，那是父亲特意从外国带回来给我的。解开腰带，衣服都没脱就躺了下去。真是太累了，还喝了酒，全身都痛，不一会儿，我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他何时睡了过来，我沉默地抵抗了约一个小时。
忽然挺怜惜他的，便随之任之。
“如果不这么做，你就不能释怀吧？”
“是的，你说对了。”
“听说你身体很差，这段时间还咳出血来了？”
“谁告诉你的？是非常不好，咳出很多血呢。应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在你身上，我闻到母亲死前的那种味道。”
“我拼命地喝酒。生存让人悲哀，我非常难受。这和寂寞孤单不一样，这一点救也没有了。如果你可以听到四周墙壁传来的叹息声，你应该也不能独自幸福吧。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的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幸福的时候，他会有什么想法？任何努力都终将白费。太多人活在痛苦之中了，你有我是矫揉造作的感觉吗？”
“不是的。”
“仅剩爱吧，和你信中所说的一样。”
“对啊。”
我的爱情，消失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端详起身边的人来。他像一个将死的人，神情甚是疲倦。
捐躯者的脸，尊贵的捐躯者。
我的爱人，我心中的彩虹，My Child。可恶的人、阴险的人。
这时，我忽然觉得他的脸发出异样的光彩，非常美丽。我的爱似乎再次被唤醒，心跳加速。我的指尖触摸着他的头发，轻吻了下去。
哀伤，终于实现了哀伤的爱情。
上原先生闭上眼睛拥抱着我：“是我误解你了，因为我不是贵族，我是穷人的孩子。”
我不想和这个人分开。
“这一刻，我最幸福。即使可以听到周围墙壁传来沉重的叹息声，这时我的幸福感也爆表。太幸福了，直想打喷嚏。”
上原先生笑着说：“已经结束了，黄昏来临了。”
“不对，还是清晨。”
我弟弟直治在那天早上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七
直治的遗言。
姐姐。
我无法忍受了，只能先离开了。
我根本找不到生存下去的理由。
让想活着的人继续生存就可以了。
人可以选择生存，也应当可以选择死亡。
我这个想法一点也不新奇。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想大家应该都清楚，只是害怕得不敢说出来而已。
有生存欲望的人，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会勇敢地生存下去。这真是太了不起了，作为人类的自豪感必然也起了作用。但我觉得死亡并没有过错。
我，我这样的草，这个世界的空气和阳光并不适合我生存。生存下去还欠缺某种东西。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生存到现在。
我踏进高等学校的那一刻，第一次遇见和我们的阶级完全不一样的朋友，他们非常坚韧，就像野草一般。为了战胜他们，我迷上麻药，像个疯子一般作抗争，之后还当了兵，在军队我把鸦片当成自己赖以生存的唯一手段。姐姐估计不会明白我心之所想吧。
我想成为一个劣等人。健壮！不对！我想成为一个凶悍的人！我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和我那些朋友一样，仅靠喝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需要让自己保持天旋地转的状态”，嗑药是唯一的方法。我一定要忘记家庭，违逆父亲，忽视母亲的温柔，冷漠地对待姐姐。只能这样，我才拥有进入普通人世界的门票。
终于，我成了劣等人，连话语都变得粗俗卑劣，但这百分之六十都是掩耳盗铃的花招。在普通人眼里，我不过是在矫揉造作。我依旧是一个装模作样、难以接近的男人。即使和我一起嬉笑玩闹，他们都不会真诚待我，但我也不可能再次回归我原本的世界中了。虽然我伪装出百分之六十的粗鲁，但余下的百分之四十是真实的无耻。现在我非常反感上流社会那种丑陋的高贵，一秒都忍受不下去。并且那些上等人也会讶异于我粗鲁的行为吧，一定会立刻赶走我的。再也回归不到被遗弃的世界，但大众给了我一个还算纯净但充满敌意的旁听席。
不管在任何时代，我这种生活能力为零，有缺陷的草，从来都没有什么思想。或许听天由命是我唯一的归宿，但我仍旧要说一些话。有一件事情，让我失去了生存的勇气。
全部人都是相同的。
这属于一种思想吗？在我看来，并非宗教家、哲学家和艺术家发明了这句难以理解的话。这句话诞生于民众的酒馆中。这句话就像蛆虫一样，爬出酒馆，在周围散播，也不知出自谁人之口。这样的话越来越多，并且充斥到全世界，让世人都变得不融洽起来。
这句难以理解的话和民主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毫无关系。这肯定出自酒馆那些丑陋的男子，那是他们唾骂美男子的言论。听起来让人非常愤怒。这是赤裸裸的妒忌，并非思想。
酒馆里传出来的怒吼声和奇怪的思想融合，传播到民众中间。和民主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毫无关系的一句话，却无形中和政治思想和经济思想混合在一起。让境况变得越来越奇怪、糟糕。即使是梅菲斯特，也不会把这种胡言乱语的言谈当成一种思想来弘扬吧。他可能会因为良心的不安而踌躇不前。
全部人都是相同的。
这句话多么卑鄙！人既看轻别人，也看轻自己。这句话会让人丧失全部的自尊心而自暴自弃。马克思把劳动人民当成社会的统治者，但他从来都没有说过劳动人民都是相同的。民主主义尊重个人的尊严，也不曾说过全部人都是相同的。只有拉皮条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怎样装腔作势，事实上人都是相同的。”
为何要说相同却不说优良呢？这不过是奴隶式的报复。
这句话丑陋万分，让全部人都畏惧身边的人，否定了全部人的思想和努力。幸福不受肯定，美貌不受推崇，荣誉不受尊敬。我觉得这句话是导致“世纪不安”的根源。
我虽然对这句话恨之入骨，但对它也怀着畏惧之心。我做任何事情都会觉得茫然失措，惊慌不已，干脆拿酒和麻药抚慰自己，在天旋地转中求得短暂的宁静。但我付出的代价也很大，我的生活乱得一塌糊涂。
我太脆弱了！因为我并非一棵完整的草。如果拉皮条的人看到我说的这些道理，他们可能会嘲笑我，你原本就是个贪图享乐的人，是个懒惰的人，是个好色之徒。如果是从前，我可能会腼腆地点点头，不做任何的争论。但此刻我即将死亡，一定要为自己留下反对之言。
姐姐。
不要怀疑我。
我虽然沉迷玩乐，但我一点也不快乐。这可能属于开心的功能性障碍吧。我只是不想成为贵族，才像疯子一般沉迷玩乐。
姐姐。
我们是罪人吗？出生自贵族家庭，这难道是我们的错吗？仅因为我们的出身，我们就非得和犹大人一样过着赎罪般的可耻生活。
原本我早该去死了。但只要一想到妈妈，我就不敢死去。人有选择生存的权利，也有选择死亡的权利。但只要妈妈还在世，我就不能拥有死亡的权利，因为我的死亡也会害死我的母亲。
即使我现在死去，也不会有人为我伤心而弄垮身体吧。不，姐姐不用说，我明白的，我知道我的死去，会给你带来多么大的伤痛。无需多言，让我们暂时遗忘这虚伪的伤痛吧。你们得知我的死讯，肯定会落泪的，但只要想想我现在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以及我已经脱离这痛苦的人生，那这种悲痛一定会渐渐消轻的。
责怪我轻生，说我不应该死亡，但却没有给我任何帮助，只会责骂我的人一定是一个可以从容不迫劝说天皇殿下去开水果店的奇人。
姐姐。
我还是去死的好。我一点生存的能力也没有。我无法在财富上和人做斗争。我也做不出巧取豪夺的事。和上原先生玩乐的时候，我支付了全部的钱，但他却说属于我贵族性的尊严。听了这样的话，我非常懊恼，我付钱并非由于自尊，而是我真的不能拿上原先生的薪酬来吃喝玩乐。换一种简单的说法，我非常敬重上原先生的辛勤劳作。欺骗你的，其实我也说不清到底为了什么，只是很畏惧别人请客。特别是他用薪酬来请客，我无法接受。
所以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家里的钱和东西。这伤害到你和妈妈，我也不开心。那些出版预算根本就是个借口，我丝毫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即使努力去做，一个连让人请客都畏惧的男人，根本无法赚钱。
姐姐。
我们家已经穷困潦倒了。我本想在有生之年好好招待别人，但现在只能依赖别人的请客过活。
姐姐，你告诉我，还有什么理由值得我坚持生存下去。已经不需要了。我还是死了算了。我当兵的时候弄来一种药，吃了会死亡，但不会痛苦的药。
姐姐非常美丽（我一直为有这样美丽的姐姐和母亲而骄傲）。我无须忧心你的未来，因为你十分聪明。而且我也没有资格为你忧心，就像小偷担心被偷的人，只会让小偷羞愧不安。我常常想，姐姐肯定会嫁出去的，然后有一个孩子，依赖丈夫继续生存下去。
姐姐。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在战场上的时候，我也常想起这个秘密，还在梦里见过她，好几次醒来时都掉泪了。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个人的名字的。现在的我已是将死之人，我还是告诉姐姐这个秘密吧。但我还是惊悚万分，无法说出她的名字。
如果我一直保守这个秘密于心间。那焚烧我的时候，恶臭味定会从我的胸口传出来吧。我焦虑万分，所以我只告诉姐姐一个人。就像讲述虚构故事一般，不会描述细节之处。虽然我用这样的方式让你知道，但听毕，你肯定清楚那是谁，即使是说故事，姓名不过是替代词而已。
姐姐你知道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