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事情。”
“但是,我们甚至都还没看过房子……”我大吃了一惊。
母亲把一只手肘撑在书桌上,一只手轻放在额头上,叹了口气说:“和田舅舅说那个地方非常不错,我觉得不用看也可以搬过去了。”她抬头笑了笑。她的脸有点疲惫,但十分美丽。
“那好吧,我们就搬过去吧。”既然母亲相信和田舅舅,我也不愿认输,应和着说。
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笑完之后,总觉得有点凄凉。
那天开始,每天都会有民夫在我家进进出出,他们来帮我们把行李打包。和田舅舅也来了,把需要卖的都卖了,全部事情都做好了安排。我和女佣阿君忙着收拾衣物,焚烧破烂。母亲既不帮忙整理,也不参与搬家,只是呆坐在房内,慢慢吞吞的。
“怎么回事?难道你不想去伊豆吗?”我开门见山地问。母亲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
过了大约十天,东西全部收拾完毕。我和阿君在院子里焚烧纸屑和干草,母亲也出来了,她只是站着安静地看着我们。凛冽的西风吹来,灰色的烟笼罩着大地。我抬头看到母亲,她的脸色苍白,从来没试过这般难看,我吓得直喊:“妈妈!身体不舒服吗?你脸色很差。”母亲微微一笑,说:“没事啊。”再次安静地走回了房间。
那晚,我们全部被子都已经整理打包好,阿君睡到二楼西式房间的沙发上,母亲和我则盖着借来的被子,睡在她的房内。
母亲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因为你,有你在旁,我才搬去伊豆的啊。因为有你在旁。”声音空洞而苍老,我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心里隐约感到不安,问:“如果我不在呢?”
忽然,母亲放声痛哭起来,时断时续地说:“那我倒不如去死呢!你父亲是在这个家里去世的,我也想在这里死去啊。”说完,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母亲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说这样沮丧的话,我也是第一次看到母亲哭得如此伤心。不管是父亲去世的当天,还是我结婚的当天,不管是我怀着孩子走回母亲身边的那天,还是婴儿胎死腹中的那天,不管是我生病的时候,还有直治不听话的时候,母亲都从来没有像这样柔弱过。父亲去世的这十年里,母亲一直都很坚强、乐观,就像父亲不曾去世一样。于是,我和直治也过着开开心心、娇气宠溺的日子。但是,母亲已经身无分文了。为了我和直治,母亲用光了所有的钱。这样,我们必须搬离这所熟悉的房子,来到伊豆的小山庄里,开始过穷困的日子。如果母亲心机重,又吝啬,还常责骂我们,并且想方设法为自己存钱,不管世事怎样变迁,她一定不会有去死的想法吧。唉!没钱的日子是多么恐惧、多么悲催啊,就像进了地狱一样。这是我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种意识,心里平静不下来,痛苦不堪,想哭也无力,人生的肃穆指的就是现在的这样心情吧。我觉得自己无法动弹,只能安静地躺着。
第二天,母亲的脸色不见好转,依旧慢慢吞吞的,她似乎想用尽所有方法,在这里多逗留一会,但是和田舅舅过来了,他告诉我们行李已经全部到达伊豆了,叫我们今天就出发。母亲不得不穿上了外套,对着前来道别的阿君和来来往往的人群点点头,和我们一起离开了西片町的家。
火车并没有很多乘客,我们都有位置坐下。在火车上,舅舅显得异常兴奋,还唱起了歌。母亲脸色很差,垂着头,貌似有点冷。我们在三岛转乘了骏豆火车,抵达伊豆的长岗,大约坐了十五分钟的公共汽车,下车后朝山上走去。山上有个村庄,村子边可以看到一座带有中式格调的雅致的山庄。
“妈,这里比预计的要好很多啊!”我喘着粗气说。
“对啊。”站在山庄玄关处的母亲,略带兴奋地说道。
“第一,空气很纯净。”舅舅说。
“的确是,这里空气很新鲜。”母亲笑着说。
于是,我们三个人都大笑起来。
一踏进玄关,就看到房间内堆满了京东寄过来的行李。
“其次,客厅的视野很广阔。”
舅舅高兴地拉我坐到客厅里。
大约下午三点,冬季柔和的阳光照射在院子里,院子的尽头,是一个小水池,院内有许多梅树,院子下面还有一片橘树林,再向前就是村道,水田就在对面,更远处还有松树林,大海就在松树林对面。就这样坐在客厅往外看,海岸线刚好到我的胸部位置。
“这里的风景真是平和。”母亲懒散地说道。
“大约是由于空气。这里的光线和东京一点也不相同,是吗?光线似是被薄纱过滤了一般。”我高兴地说。
一楼有两个房间,一个约十块榻榻米般大小,一个是六块榻榻米般大小,玄关和浴室约是三块榻榻米大小,此外还有餐厅和厨房,二楼有一间西式的房间,还有一张大床,我们两个人住在这里,不,即使是直治回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住也不会显得局促。
舅舅去了这个村里唯一一间旅馆订餐了。不一会儿,盒饭就送了过来。舅舅在客厅摆放好盒饭,喝着威士忌,那是他从东京带过来的,他兴致勃勃地谈起这座山庄曾经的主人和田子爵在中国游历的悲惨经历。母亲吃得很少,黄昏时刻,她轻声说:“我想睡一会。”
我把被子从行李中取出来,让母亲睡下,心里担心不已,便拿出了体温计,她体温达三十九度。
舅舅似乎也大吃了一惊,无论如何,只能暂时到下面的村庄找医生了。“妈!”我轻声叫母亲,她却昏昏沉沉的。
我紧握住母亲纤细的手,低声哭了起来。母亲真不幸,不对,是我们两个人都很不幸,我不停地哭。我一边哭一边想,真想和母亲一起死去算了。我们任何东西都不需要了。我想,在离开西片町那个家的那一刻,我们的生命就已经结束了。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村里的医生跟着舅舅过来了。医生已经年迈,身穿平织的裤裙,脚上还穿着白色的短布袜。
医生替母亲做了诊断,他说:“有肺炎的倾向,但即使这样,也没必要太担心。”这话让人非常担忧。他给母亲注射了药水,便离开了。
第二天,母亲依旧高烧不退。和田舅舅把两千日元交到我手里,告诉我如果需要入院,就给他发电报。然后他就回东京了。
我拿出了炊具,煮了粥给母亲。但母亲只吃了几口,就再无胃口吃下去。
中午时分,那位医生再次上门了。依旧穿着白色短布袜,但没有再穿裤裙。
“需要住医院吗……”我问,他否认了我的提议,说:“应该不需要,我再给她注射一支加强型针剂,烧会退的。”仍旧是让人忧心忡忡的答案。注射了一支加强针剂他便回家了。
但这次的加强针剂发挥了作用,中午过后,母亲出了许多汗,脸色也转红,换贴身衣物的时候,母亲笑着说:“这真是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呢。”
妈妈的烧退了,恢复到了正常的三十七度。我开心地跑到村里仅有的一家旅馆,向老板娘讨来十个鸡蛋,把鸡蛋煮得半熟,拿给母亲。母亲吃了三个鸡蛋,又喝了半碗粥。
第二天,那个医生又过来了,依旧套着白色布袜。我对昨日的针剂表示了肯定,并感谢了他,他用力地点点头,貌似针剂有效是必然的事,接着,他又为母亲作了详细的检查,告诉我说:“你母亲身上的毛病已经好了,现在想做什么,想吃什么,就大可放心做,放开肚皮吃了。”他的话依旧有些古怪的,我努力抑制着,别让自己笑出来。
我把医生送出去,看到坐在床上的母亲,她显得很开心,喃喃自语道:“这位医生真是医技高超啊……我的病全好了。”
“妈,我打开窗吧,外面在下雪呢。”
鹅毛大雪正纷纷扬扬地落下,我坐在母亲身旁,和母亲看着窗外飘扬的伊豆的雪。
“毛病全好了。”母亲再次喃喃自语起来,“坐在这里,从前的事就像做梦一般。其实,我在搬家之前,非常抗拒来伊豆。我多想待在西片町那个家啊!多待一天是一天啊。坐上火车的时候,我恍如成了个半死的人。初来乍到,我还有点开心,随着天昏暗下来,我愈发想念东京那个家,接着烦躁不安,然后没有了意识。这病真不简单,天让我死了一回,再让我重返人间,让我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那之后,一直到此刻,我们母女俩在这里生活还算安定。村里的人对我们也很好。去年的十二月,我们搬到这里,直到今年的四月,我们除了煮饭,几乎都是在织毛线、看书、喝茶,过着远离尘世的生活。二月,村里的梅花绽放,村庄成了花的海洋。可能是天气的缘故,梅花一直绽放到三月底,漂亮极了。一天的任何时候,美丽的梅花都美得让人陶醉。一打开走廊的玻璃窗,梅花的幽香就会扑鼻而来。三月底的黄昏,常起风,我在餐桌上摆上餐具,飘落的花瓣飘进餐具里,打湿了杯盘。四月份,我和母亲在廊下边织毛线,边商讨着种田的计划。母亲说她也可以帮上忙。啊!现在回过头想想,我们确实和母亲说的一样,浴火重生了,变成了和过去不一样的人。但是,人类不可能像耶稣一般重生吧。虽然母亲话是这样说,但每到喝汤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弟弟,喊出啊的叫声。而我,内心的伤痕始终都没有被抚平。
我想把它们只字不漏地写下来。甚至我偶尔忍不住想,这里的安定生活都是伪装出来的。即使这是上天给我们母女俩喘息的时间,我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不明的阴影正偷偷朝我们扑过来。母亲虽然表面看起来很快乐,但身体却越来越孱弱。我的心里住着一条蝮蛇,它用母亲的精气作食物,不管我多努力想要抑制它,它还是不断地变大。近日,我受够了这里的生活。我做出焚烧蛇蛋这种残忍的事情,肯定也是我的焦虑情绪在作祟。这样一来,母亲变得更加不安、更加孱弱了。
提笔只写出一个恋字,便再也无法写下去了。
二
焚烧蛇蛋的事情发生后,大约过了十天,又发生了一件让母亲更加焦躁不安的事情,让母亲变得越来越孱弱。
我几乎引致大火。
我和火灾,自我出生以来,我想都不曾想过自己会和这般可怕的事情联系起来。
如果火处理得不慎,就会引致火灾。这是基本常识,我却忽略了。难不成我真是所谓的“大小姐”吗?
半夜,我起床上洗手间,刚走到玄关处,就发现浴室里有亮光。我随意看了一下,蓦然发现浴室的玻璃窗一片通红,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我跑过去,拉开浴室的小门,赤脚就往外跑。发现在浴桶炉灶旁的柴垛燃烧得正旺。
我迅速地跑到最近的邻居家,敲门大喊:“中井先生,起火了,起火了,快起来。”
中井先生貌似已经躺下,但他说:“好,立刻去!”我催促他加快点,他穿着睡衣就跑了出来。
我们跑回火堆处,把水朝火泼过去,母亲哎哟的喊声从客厅的走廊处传来。我把水桶扔掉,穿过院子,来到走廊处,说:“妈,不用着急,没大碍的,你继续睡吧。”我一把抱住即将晕厥的母亲,把她挪动到床里躺下,又飞奔回火堆处。我从浴桶里打了水传给中井先生,他把水泼到火堆上,但火太猛了,根本泼不灭火焰了。
山下传来叫喊声:“着火了!着火了!别墅着火了!”瞬间,有几个村里的人冲破篱笆,闯了进来。大家齐心协力,把篱笆边的水装进水桶传进来,两三分钟后,火扑灭了。大火几乎要把浴室的屋顶烧着了。
太幸运了!我刚为扑灭了大火而松一口气,忽然想起着火的原因,心里不由得一紧。说实话,我是那一刻才想起的,黄昏时分,我抽出了浴桶炉灶中未燃尽的柴火,我误以为它已经完全熄灭了,将它随手放在柴堆旁,这样大火才燃烧起来。想到这里,我几乎要失声痛哭,呆呆地站在那里。此时,前院的西山先生的妻子在篱笆墙外大声喊:“浴室几乎都烧没了啊,是由于炉灶的火没弄熄灭啊!”
村长藤田先生、二宫巡查、警方团长大内先生这些人都过来了。藤田先生像过去一样,慈祥地看着我,笑着说:“受惊了吧?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都怪我。我以为柴火都熄灭了……”话刚出口,我觉得自己太可怜了,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接着就低头不说话了。那时我在想,我或许会被警察带走,被关起来。打着赤脚,身穿睡袍,忽然为自己这般落魄的模样而羞红了脸。
“知道了,你母亲还好吧?”藤田先生安静地说,似乎在安慰我。
“她在客厅里休息,她受到很大的惊吓……”
“还好,没很大损失,没殃及房子。”年轻的二宫巡查安慰我说。
此时,换好衣服的中井先生喘着粗气走过来说:“没大问题的,就是一堆小柴火烧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我知道了。”村长藤田先生不停地点头,接着和二宫巡查轻声商量了一会,说:“那我们就先走了,请替我向你母亲问好。”说完便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只有二宫巡查留了下来,他走到我跟前,轻声说:“今晚的事情就不报告了。”
二宫巡查一离开,中井先生紧张地凑上来问:“二宫先生说了些什么?”他的确显得非常担忧。
“说不报告上面了。”我说。站在篱笆外面的邻居们听到,纷纷说那就好,那就好,然后接二连三地回家了。
中井先生和我告别后也走了,只有我一个人呆站在火堆旁,眼含泪水抬头看着夜空,黎明即将来了。
我留在浴室,把手脚和脸都洗干净,总觉得愧对母亲,在浴室里慢吞吞地梳完头发,接着去厨房弄那些没必要整理的餐具,一直到天明。
天亮后,我轻手轻脚来到客厅,换好衣服的母亲早已坐到了椅子上,她憔悴不堪。一看到我,她努力地笑了笑,脸色现出一片骇人的苍白。
我没笑,安静地站在母亲的椅子后。
不一会儿,母亲说:“也不是什么不大了的事情,对吧?柴火本就是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