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中午,潘淑禾的母亲一个人坐在县城里的那堵废旧的老城墙下,左右竟没有一个同行与她相伴。这天的生意十分的寡淡,半天多竟没揽到一桩生意。她心里无趣也有些丧气。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久了,令她有些醉熏熏的,像是喝醉了酒,困意袭来,她的脑袋就在阳光的照耀下一点一点的。
潘淑禾的母亲在温暖的阳光沐浴下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知不觉,闭上眼,像是半梦半醒。可是忽然她惊了一下,脑袋猛地抬起来,双目大睁,才发现自己刚才是梦过去了。
她发现,这个梦,没多长,却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她梦到了什么呢?她想啊想的,哦,想了起来,她梦到了她的同行老妹子何仙姑。她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咦,竟然七天没见到何仙姑和小女潘淑禾了。她竟有些坐不住了,就收拾了卦摊,朝五里沟走去,心想早早吃了晚饭,去何家沟何仙姑家看看。
回家后没过多久,潘淑禾从何仙姑处回到五里沟家中,对母亲说:“娘,我干娘怕是不行了哩。”
“咋的啦?”母亲问道。
“我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师父说,她是被小鬼缠上了。她说,她想见你一面,还说再不见怕是见不成了。”潘淑禾说。
“你咋不早点儿回来跟我说呢?”
“我得服侍干娘哩。”
哦,说的也是,潘淑禾的母亲想了想,就跟上潘淑禾,一起去了何家沟何仙姑家中。
只见何仙姑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面黄肌瘦,看上去只剩了个骨头架子,像是个纸人儿。才只七天没见,咋就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老妹子,你是生了什么毛病啊,为什么不早跟我说一声啊。七天前我不是还在集上遇到你跟淑禾在一起吗?”潘淑禾的母亲问。
“兴许就是那天出的事儿。”何仙姑苦笑了一下,说。
“你说给我听听。”
“大约是那天回家的路上,我遇上了不吉利的东西。快到何家沟时,天快黑了,我看到一只野猫,它对我叫了几声就逃走了。可潘淑禾说她什么也没看到,也没听到什么声音。我心里就想,八成要出事儿了。回家来,睡了一夜,早晨醒过来,口渴,潘淑禾端了一碗水给我,我刚喝几口,却吐了出来。后来,就上窜下泄的。再后来,就躺在床上了,什么东西都不能吃,连口水也不能喝。”何仙姑眼窝深陷,嘴唇焦干。
潘淑禾的母亲说:“要不,我跟潘淑禾送你到医院去吧?”
何仙姑说:“别呀,再高明的医生,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你家两个儿子不就是例子吗?以为他们给治好了,可还是没去根儿。再说了,我这辈子就没生过病啊。”
潘淑禾的母亲点了点头。在她的记忆里,何仙姑倒真是从不知哪家的医院的大门是朝着哪个方开的,可她怎么就一下子病入膏肓了哩?
何仙姑又说道:“老姐姐啊,我给你说句实话,我这病啊,就好不了,也不能好。我把一家人全克死了,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干闺女,我要是死了,是福气;我要是再好过来,我怕小鬼会缠上我干闺女哩。”
潘淑禾的母亲抹了抹眼泪,说:“老妹子,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何仙姑说:“死活不是你我说了算的。昨儿个夜里,我的魂儿已经走到半路上了,阎王派的两个催命小鬼叫我快点儿走,说是我的阳寿到了。我说我想见见我的老姐姐,好说歹说,他们才同意让我再耽搁一段时辰。这不,见到了你,没什么想头了。”
潘淑禾的母亲涕泪交加,说:“你放心,你走后,我会把你的丧事办得像模像样的,我要叫潘淑禾给你披麻戴孝,让她给你摔孝子盆。”
何仙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她继续说道:“老姐姐啊,我七天没吃过一口饭,没喝过一口水了,看来还是火焰高啊,还能利索着说话呢,是等着你来呢。”
“是的,是的。”潘淑禾的母亲哭道。
何仙姑又道:“老姐姐,你还记得我借给你的《周易》吗?你一定要把它往死里读啊……”
潘淑禾的母亲有些羞愧地说:“好妹子,你还没正儿八经地看上几眼《周易》呢。都怪我读得太慢了。”
何仙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肯定想的是把那本天书放到我的棺材里去。千万别那样做。那本书啊,你读完了,就把它传给我的徒弟潘淑禾。她那么小的丫头,得有多少光阴啊,她还能研究不透?”
潘淑禾的母亲直点头,又抹了几把泪。
“今儿个我请你来,一是告个别,还有呀,想让你帮个忙。”
“好妹子,你说,要我做什么哩?”潘淑禾的母亲问道。
何仙姑说道:“我想把我的一些功力传给我的徒儿潘淑禾。可是我记得你说过,说米阴阳路子太野太杂。我想哪,咱们的路子其实也挺杂挺野的。你是潘淑禾的亲娘,我怕你不同意哩。”
潘淑禾的母亲说:“那是我嘴不会说话。你是我的小女的师父,你说了算,你说了算。”
何仙姑又道:“只是不知我能传给她多少,也不知她能接受多少。反正是,试试看吧。还有呀,我教过她占梦,她通了一点门道。今儿个,我也把我的这个独门绝技传给她,当然,她能不能悟出来,是需要一个时机的。”
何仙姑在潘淑禾的母亲的帮助下坐起身来,背倚靠在床头上。潘淑禾脱鞋上了床,直直地跪在何仙姑的面前,双眼紧盯着师父憔悴而蜡黄的脸容。
潘淑禾的母亲提醒潘淑禾道:“你跪好了。”
潘淑禾点了点头,脸上严肃起来。
何仙姑用力睁大双眼,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抬起双手,双掌直立,掌心正对着潘淑禾的胸部,忽然,她将双掌用力朝前推去,潘淑禾只觉一股风之力直击她的胸口,她的余光还看见师父发出的融合了多家法术的功力将床两边的黄色纸符吹得抖动起来并且酥酥作响。
潘淑禾不敢分心,眼光直盯着师父的手掌,只见师父的手心部位鼓了起来,终于,手心上的两个含了师父修为的两个包从中间破裂开来,一股股带着红色色彩的风之力向她涌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张开嘴巴,用力吸气,才没致使自己倒下去。
风之力停了下来,但潘淑禾发现她的师父仍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姿势,眼睛大睁着,双臂前伸,手掌对着她。她不明白地对着师父看了又看。
潘淑禾的母亲对潘淑禾说道:“你师父升天了。”
潘淑禾明白过来,她一下子将头埋在师父的腿间,大哭起来,“师父,师父,干娘,干娘……”
潘淑禾的母亲为何仙姑办了丧事,丧事上,潘淑禾披麻戴孝,还在丧礼的最高潮时摔响了孝子盆。为了让何仙姑走得心安,潘淑禾的母亲画了好多的黄纸符,全贴在了何仙姑的棺材上。
丧事办毕,潘淑禾的母亲跟潘淑禾一起,在何仙姑的屋子里守灵。
潘淑禾问:“得守多久?”
“要是按老规矩,你得守三年哩。不过现在是新社会了,再说了,你师父也心疼咱们老是守着她。真要是想她了,就到坟上看看她呗。你放心,你师父呀,有那么多的修为,她会保佑你的,保佑你以后能找个称心如意的男人,你肯定比你哥哥姐姐们过得好。”潘淑禾母亲回答女儿的问话。
“哦。”潘淑禾应了一声。
七天过后,母女二人回到了五里沟家中。
潘淑禾去菜园地上割韭菜去了,小小年纪不只学会了算命的营生,还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这让她的母亲十分满意和高兴。
潘淑禾的母亲净过手后,翻寻出了她珍藏着的《周易》。多日未见,她生出一种亲切感。她冥冥中感觉到,何仙姑的去世令她离参透这部天书又近了一步,她似乎觉得忽然开了窍似的。
她又拿出了她的大本子,一边琢磨,一边一笔一画地抄录起来:“彖曰: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恒亨无咎,利贞;入于其道也,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
这时,她忽生出一种通灵之感,她似乎就要悟出老潘家女强男弱的秘密,还像是要悟出天地人之间的诡秘联系。她看见那些有了灵气的字在跃动,在对她作出各种表情,在逗她笑,在逗她哭。啊,她就要抓住那个精灵了,那是《周易》的精灵,那精灵在舞动,在盘旋地飞翔。她往前一抓,可是却扑了个空。
潘淑禾的母亲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还是功力太浅,修为还是高度不够。可她还是冀望那个精灵再次在她的面前舞动和飞翔。啊,她看见,那个精灵又来了,她睁大双眼,生怕它跑掉了,她的眼中像是喷出火来,她忽然悟出,那个精灵是天机的尾巴。
她就要抓住天机的尾巴了,可是,可是天机的尾巴突然间变成日食了一半的太阳,发出的光眩目而明亮,那光芒蓦地与她的目光相对在一起,将她的眼芒扎得生疼。那光芒将她的眼芒缠绞了几下,生生将她的眼芒拔了出来。她忽然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
从这一刻开始,潘淑禾的母亲成了一个瞎眼老女人。她方醒悟出,《周易》这本天书,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读得的,也更坚信了原先道听途说的有人读透了《周易》参透了内蕴却失去了一条腿或一只胳膊的传言并非戏言,也并非虚言。
她打消了将天书传给潘淑禾的念头,而是立起身来,将天书放在了箱子的最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