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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安息日的酒

Sabbath Wine

作者 芭芭拉·克兰斯诺夫/译者 肖梦/校对 孙薇

“我叫马尔卡·赫希。”小姑娘说:“九岁了。”

“我叫戴维·理查兹。”男孩子说:“马上就十三岁了。”

在布鲁克林区的布朗斯维尔社区边上,有一栋破败的褐石楼,这两个孩子就在楼梯最底层的台阶上并排而坐。此时正值炎热夏日的傍晚时分,人们陆续结束一天的工作,开始返家的行程,在返回自己闷热的公寓之前,他们徘徊在门廊和逃生梯那里,不愿错过一丝微风带来的凉意。

马尔卡和戴维已经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两人就像朋友一样,听着自台阶上面,一楼正面房间传出的福音歌手合唱排练声。间或停顿的音乐声中穿插着一个男子的指导和鼓励声,他俩便趁音乐停顿的间隙做了自我介绍。

马尔卡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新朋友。“你不介意跟我聊天吗?”她问道:“大多数大男孩都不喜欢跟我这个年纪的女孩聊天。我表哥什洛莫只想跟那些住在街尾、穿短裙戴围巾的大姑娘聊天。”

“我不介意。”戴维说道:“我喜欢孩子们。而且,反正我也是个死人了,我想这多少也有些关系。”

台阶上方热情洋溢的合唱声再次响起,一个女高音悲凄地唱出一段高音挽歌,马尔卡兴奋地颤抖起来,“真希望我也能唱成这样。”

“这首歌叫《驾起战车》。”戴维说。“我小时候,妈妈经常一边给白人洗衣服一边唱着这首歌。她告诉我,我的曾外祖母从奴隶主家逃出来的时候,也唱着这首歌。”

“真好。”马尔卡说。她有一头齐肩的深褐色短发,齐刘海刚好搭到眉毛上。她蜷起双腿,双臂环膝,将下巴放在脏兮兮的膝盖上,“我听过这首歌,但以前不知道它的名字。他们每周四都会练习这首歌,我就来这儿听。”

“你干嘛不进去呢?”戴维问道。他正处在青春期,身体长得似乎有些过快了。他的两条长腿伸向前方,双肘撑着身体向后靠去。他的面庞削瘦,却喜气洋洋,明亮的眼睛透着机灵劲儿,头发紧贴着头皮,就像画上去的一样,他的双眸和头发衬着整张脸更加帅气,“我确定他们不会介意的,而且你也能听得更清楚。”

马尔卡嘴角上扬,用手指着前门门铃上方的牌子,上面写着“基石浸信会教堂”。“我爸爸会介意的。”她说;“他肯定特别有意见。他会觉得我要信别的教了之类的。”

“难怪我以前没见过你。”男孩说。“我通常只在星期天来教堂。其他时候,我……”他顿了顿:“嗯,我一般就只是星期天来教堂。”

音乐又响了起来,伴随着周围人说话的声音。几层楼上传来婴儿的哭声,还有两个男人用激烈而危险的语气争吵。台阶下面,一群小男孩笑着跑过去,没人注意坐在褐石楼外的这两个孩子。一个男人驾着马车,车上装满了货物,好似某个家庭的财产。这个人显然并不着急赶路,他任由自己的马在鹅卵石铺成的街道上信步前行。

一曲唱完,椅子互相碰撞与合唱队员交谈的声音忽然响起,代表排练结束了。两个孩子站起身来,走到附近的街灯下,免得挡了三两成群走出褐石楼的合唱队员。

马尔卡看着戴维。“等一下。”她说:“你刚才说你死了?”

“嗯哼。”他说:“嗯,至少我爸是这样跟我说的。”

她皱了皱眉。“你没死。”她说道,看他一言不发便又说:“真的么?”

他和气地点点头。她伸出一只手戳了戳他的胳膊。“你没死。”她又说了一遍。“如果你是鬼魂什么的,我就碰不到你。”

他耸耸肩,垂下眼帘盯着马路。马尔卡不想因为这几句话失去这个新朋友,便很快地补了一句:“不要紧,如果你希望自己是死人,我完全不介意。”

“我可不希望自己是死人。”戴维说:“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这只不过是我爸的说法。”

“好吧。”马尔卡说。

她一只手拽着灯柱,缓缓绕着灯柱转圈,戴维耐心地站在旁边,双手插在破旧裤子的口袋里。

他忽然注意到了什么,咧嘴一笑。“信不信我知道他在大衣里藏了什么。”他说着指向一个高个子男人,那人匆匆忙忙从街上跑过去,小心翼翼地用外套遮住一个袋子。

“是个瓶子!”马尔卡轻蔑地说:“太明显了。”

“是私酒。”戴维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马尔卡凝视着那个男子问道。

“我爸就是卖这东西的。”戴维说:“就在杜蒙特街上的糖果店外。”

马尔卡有点惊讶。“他是诈骗犯?我以前看过关于诈骗犯的电影。”

戴维又咧嘴笑了。“不是。”他说:“就是个囊中羞涩的私酒贩子。要是我妈听说了这件事,肯定会急急忙忙回来阻止他,想都不用想。”

“我妈妈死了。”马尔卡说:“你妈妈去哪儿了?”

戴维耸耸肩。“不知道。”他说:“有一天她忽然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停下来,然后好奇地问道:“你们都不去教堂,对吧?”

“不去。”

“嗯,那你们做什么?”

马尔卡笑了笑把头发甩到脑后。“我可以让你亲眼看看。”她说:“你愿意来一起吃安息日晚餐吗?”

#

马尔卡和她父亲住在一栋现代五层公寓楼的顶层,和那座褐石教堂隔了大概六个街区。从教堂回家的路上,半路上戴维与她分道扬镳,马尔卡记不太清戴维是什么时候走的,但她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儿。她有个计划,可以之后告诉戴维。

她站在屋子的主房间中,这间屋子既是他们的客厅,也是餐厅和厨房。屋里东西不多却十分舒适:打开的窗子旁放着一张小小的木桌,旁边是一个煤炉,接了冷水龙头的水槽,一面墙上固定着一个壁橱,另一面墙边靠着一个东西都要溢出来的书柜。地上铺的地毯上面的鲜花图案已经褪色,显然已见证了几任租户来去。

马尔卡的父亲坐在窗边的木桌旁,借着慢慢暗下来的光线看书,他把手肘搁在窗沿上,手支着头。旁边一只小盘子里还有没吃完的晚餐。他有一段时间没有刮胡子了,脸上有深色的络腮短胡。

“爸爸。”马尔卡说。

她父亲脸上的肌肉抽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弄疼了,但是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书本。“什么事,马尔卡?”他问。

“爸爸,今天是星期四,对吧?”

他抬起头看着她。也许是因为络腮胡子,又或者是因为他白天在皮货店里给动物剥皮太辛苦,他的脸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疲惫阴郁。

“没错,闺女。”他小声说:“今天是星期四。”

她坐在他对面,双手整齐地交叠在身前。“那也就是说明天是星期五了。明天晚上就到安息日了。”

他微笑起来。“马尔卡,你上一次见到爸爸在犹太教堂,和老人们一起摇头晃脑小声念叨没用的祷词时是什么时候?从小我可不是这么教你的。你知道我不会参加任何——”

“——资产阶级宗教仪式。”她接过父亲的话茬。“没错,我知道。但是我在想,爸爸,我想过一个真正的安息日,就像以前你和妈妈过的一样。就一次。就当是……”她面露喜色。“就当是一种有教育意义的体验。”

她父亲叹了口气合上书。“有教育意义的体验,嗯?”他问:“我懂了。这样好不好,如果你愿意,我们星期六可以到展望公园去。我们可以坐在湖边喂喂天鹅。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马尔卡说道:“但并不是同一码事,对吧?”

他耸肩道:“对,马尔卡。你说得对,不是一码事。”

小巷对面,有人拉扯晾衣绳发出了吱吱的响声,婴儿哇哇大哭,有人用俄语夹杂意第绪语大声咒骂。

“你怎么忽然对宗教有热情了?”她父亲问:“你不会接下来会要求我把胡子一直留到膝盖,除了圣经什么书都不读吧?”

“哦,爸爸。”马尔卡恼火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今天和一个男孩成为了朋友,他叫戴维。他比我大点——十二岁多——他爸也不信教,但是他妈妈以前会唱街尾那座教堂里常唱的歌。我们俩今天听他们唱歌了,我想也许我可以请他来我们家,让他看看我们都做些什么……”她看着父亲的脸,声音渐低。

“你们去教堂了?”她父亲问,语气略带紧张。“你们进去听了?”

“没有,当然没有。我们坐在外面。就是雷姆森大街上那栋房子一楼的教堂。那儿唱的歌好听极了。”

“啊!”她父亲高兴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说:“嗯,我不该对这件事情这么死心眼儿。你妈妈总是说我对自己的政治立场很死心眼儿。你是独立的个体,该有自己的见解。”

“主要是为了让戴维见识一下。”马尔卡急切地说。

她父亲笑起来。“你会因此感到开心吗,马尔卡?”他问道:“为你和你的朋友准备一顿安息日晚餐,就这一次?”

“对,就一次。”她一边说一边踮着脚尖蹦。“该有的都得有。”

“当然。”她父亲说道。“我这周加了一点班。我可以跟在熟食店工作的莎拉要几块鸡肉、一条面包,也许还能要来一些汤和面条,我记得我们还存了一些蜡烛。”

“你还有爷爷那本旧的祷告书。”她提醒说。

“没错,还有那个。”

“这样我们就只差酒了!”马尔卡得意洋洋地说。

他父亲的脸色一沉。“这样我们就只差酒了。”他思索了一会儿,然后点头道:“摩西肯定知道。我们这个社区没有摩西不认识的人,要是有人有酒卖,他一定知道。”

“天马上就黑了。”马尔卡说:“现在打听还来得及吗?”

她父亲笑着站起身来。“完全来得及。他现在可能就在公园里。”

#

“所以,亚伯,”摩西皱着眉对马尔卡的父亲说:“你要背弃自己的信念,对宗教权威卑躬屈膝了?你可是曾经因为写了将民众的持续贫困归咎于宗教的文章,而差点被流放西伯利亚的人呀!以前你还因为拒绝在自己兄弟的婚礼上戴小帽而被自己父亲的犹太教堂拒之门外!”

亚伯很快找到了摩西,他是个上了年纪、微微发福、头发稀疏的男人,坐在一张非常老旧的长凳上——整个夏日每天傍晚,他都习惯在这里待着。他尽力向他解释自己需要什么,却被摩西气愤的责骂打断,亚伯最终耸耸肩往旁边挪了几步。马尔卡跟了过去。

“那边有几个男孩在打篮球。”他对她说:“为什么不去跟他们一起玩会儿呢?我自己跟摩西聊聊,好吗?”

“好的,爸爸。”马尔卡说着跑开了。亚伯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向四周张望。这个城市小公园里挤满了热得受不了、从公寓里跑出来乘凉的人。小孩们趁自己的母亲仍然忙着收拾饭后的餐桌,无暇顾及他们调皮捣蛋,尖叫着在公园里跑来跑去。男人们坐在一小块枯草地旁的长椅上,其中某个会时不时站起来喊道:“萨米!别跟那个男孩打架了!”然后,心满意足地坐下,仿佛已经尽到了对孩子的义务,孩子们继续胡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亚伯走回到长凳旁,在朋友身边坐下,这位朋友这会儿正闷闷不乐地坐着,用报纸敲打膝盖。“摩西,就听我说几句——”

他还没说完,摩西把自己的报纸递给他,爬到长凳上,指着隔两张长凳子之外一个刚刚点起烟的瘦削男人责骂。

“你!”摩西大喊:“哈利!我对你有意见!你写那篇关于宾州钢铁工人大罢工的烂文章是吃饱了撑的吗?你居然敢用种族主义去掩饰美国劳工联合会破坏罢工的罪行!”

“他们才是破坏罢工的人!”身材矮小的男人一边喊,一边香烟指指点点。“虽然他们的确是黑人,但这也不能当借口!”

“他们是顶着残酷镇压努力养家糊口的工人!”摩西回击道,“如果美国劳工联合会对他们管理的这些人有一点点起码的尊重,他们就会允许所有工人都参加工会,老板们也就不能破坏罢工了!”

“你忽视了社会和文化问题!”哈利喊。

“你忽视了自己是笨蛋这个问题!”摩西吼道。

“你能不能从上面下来,起码有一会儿像个人样儿?”亚伯一边问一边用报纸敲打他的朋友,“我遇到问题了!”

摩西耸耸肩从长凳上爬下来。另一张长凳上的哈利比了个下流的手势,之后继续闷闷不乐地用力吸烟。

“好吧,我下来了。”摩西说:“那你告诉我,你遇到什么问题了?”

“我刚才说了,”亚伯说道:“我要办安息日晚宴。”

摩西眯着眼睛看他。“呦?”他问:“你终于有女朋友了?”

亚伯不耐烦地摇摇头。“不是,我没有女朋友。”

“那太糟了。”他的朋友翘着二郎腿,审视着公园:“你哀痛得也够了,知道吗?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不应该跟我这种老头子一样形单影只。”

亚伯不由得笑了起来。“不,我只是……”他朝马尔卡看了一会儿,她跟一个稍高一点的男孩并肩站着,一起看篮球赛。那一定是她的新朋友,他想,也许是从再隔壁的街区来的。相比他不断长大的身体来说,他的衣服有点小了,亚伯怀疑这孩子有没有父母,如果有的话,是不是没钱给孩子买合适的衣服。

“就这一次。”他最后说,“给孩子的礼物。”

“好吧。”摩西说。“那你找我是想要什么?恕你背弃自己政治信仰无罪?”

“我想要酒。”

“啊。”摩西转身看看亚伯。“我知道了。你有祷告书、有蜡烛、有白面包,但是酒是另一回事。你怎么没趁去年,在华盛顿的天才把禁酒令这个礼物丢给我们之前想起办这件事呢?”

“我想按规矩来。”亚伯说。“我不想用葡萄汁代替,也不想用别人在浴缸里鼓捣出来的酒糊弄。也不要非法的走私酒,我不想让诈骗犯的荷包更鼓鼓囊囊的。”

“嗯……”摩西耸肩道:“如果你非要把这事儿弄得上纲上线的,我就无能为力了。”

“哦,拜托。”亚伯不耐烦地说:“禁酒令生效不过几个月而已,肯定有人还藏了几瓶酒。”

“肯定。”摩西说。“但是他们不会给你。你别看我。”他迅速补了一句:“我藏的可不是安息日晚餐要喝的酒。”

“见鬼。”亚伯站起来摇摇头。“我都承诺了。你有没有烟?”

摩西递给他一支烟,趁亚伯擦火柴时说:“嘿,你干嘛不去找拉比?”

亚伯吐出一口烟。“我刚才说我想办一顿安息日晚餐,我可没说我要去做礼拜。”

摩西大笑。“不,我是说找拉比要酒。国会通过禁酒令的时候,拉比、神父和其他教会权贵大肆抗议,所以现在他们可以为自己的教会买一定量的酒。你想要酒?去找拉比啊。”

亚伯盯着他。“你开玩笑的吧?”

摩西依然咧着嘴笑。“千真万确。我从一个犹太教朋友那儿听来的。我们一起下国际象棋、讨论事情。他跟我说,因为自己的老爸不会说英语,他得陪着老头儿去找宗教权贵,让他们在文件上签字证明他是真拉比。现在他每年有资格买几箱酒,让家人能在安息日祝祷,在逾越节一醉方休。”

亚伯点头笑了。“明白了。”他想了片刻。“利沃尼亚大街上有一座犹太教堂,我朋友的儿子在那儿举行的成人礼。也许我该去那儿试试。”

“要是你有朋友去那儿做礼拜,”摩西建议说:“为什么不直接从他那要些酒?”

亚伯深吸了一口烟摇摇头。“不,我不想让麻烦他找拉比,我自己去问。谢谢你,摩西。”

“不用客气。”摩西突然眯起双眼,然后又跳上长凳,冲着刚进公园的一个人喊:“乔,你这混蛋资本家!我看见你在《前进日报》上写的那封信了……”

亚伯走向女儿。“你听到了么?”他轻声问:“我们现在就去犹太教堂,看看拉比能帮我们做些什么。”

“好的,爸爸。”马尔卡说,接着说道:“这是戴维。他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新朋友。戴维,这是我父亲。”

“赫希先生你好。”戴维有礼貌地说。

“戴维你好。”亚伯回道。“很高兴认识你。马尔卡交到了新朋友,我很高兴。”

“赫希先生。”戴维说:“如果你不愿意,可以不必去找那位拉比。我听我父亲说,他和生意伙伴从一位拉比那里弄了些用不到的酒,我确信他会卖你一瓶。”

亚伯微笑着说:“谢谢你,戴维。不过正如我对朋友所说的,我不愿意卷入那些非法的勾当里。你别误会,”他补充说:“我无意冒犯你父亲。”

“没关系。”戴维说。他转身对马尔卡悄悄说:“你跟你爸爸去吧。我也去找我爸了。如果你需要我帮忙就来找我。他通常都在杜蒙特大街和萨拉托加大街街角的糖果店里。”

“好。”马尔卡悄悄回答。“如果我们找到了酒,我就来找你,你就能跟我们一起吃安息日晚餐了。”

亚伯凝视这两个孩子片刻,然后从嘴里取出香烟丢到一旁,迈步离开。马尔卡向戴维挥挥手,跟着父亲走出公园。

#

犹太教堂坐落在一间小小的临街建筑内,巨大的玻璃窗上糊着纸以保护隐私。“安什埃梅特教会”的几个希伯来字母细致地刷在正门上。晚礼拜显然已经结束了,两个老头蹒跚着从里面出来,还用意第绪语大声争论。亚伯停下来等他们过去,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进教堂,马尔卡跟在他身后。

房间四壁雪白,里面摆了几排折叠椅,后面有几个木头书架,巨大的陈列柜上盖着一块绣着漂亮图案的布。一个孔武有力、长着花白长胡子的男人正收拾留在椅子上的书。

马尔卡走到前面去欣赏刺绣,亚伯则走向那名男子。“拉比。”他试探性地说了一句。

拉比转过身来站直身体。他疑惑地盯着亚伯。“我们认识吗?”

“两个月前,我在这里参加过雅各布·伯恩斯坦的儿子马克西的成人礼。”亚伯说:“您可能不记得我了。”

拉比盯着他审视了一两分钟,然后点头道:“不,我确实记得你。你当时坐在角落上,双臂抱在胸前,那孩子诵读律法的时候你像死亡天使一样怒目而视。”

亚伯耸耸肩。“我承诺他父亲我会出席,但并没有保证我会配合。”

“那么,”拉比说:“你是激进分子之一,那些聪明得不屑于信仰上帝的人。”

“我只是相信我们需要自我拯救,而不是等着上帝来拯救我们。”亚伯辩解道。

“那么,”拉比说:“既然你对先辈的信仰毫无敬意,又何必来此?”

亚伯咬了咬嘴唇,准备转身离去。

旁边传来一个轻轻的声音问:“爸爸,这里安全吗?”

他低头看去。马尔卡正站在他身边,看上去满脸疑惑,还略有不安。“等一下。”他对拉比说着走向大门,大门开着,好让空气进来。

“当然安全了,女儿。”他小声说:“怎么会不安全呢?”

“嗯。”她说:“因为……这里没有地方能藏身。我以为犹太教堂里必须得有好的藏身之处。”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发安抚她的情绪,但很快便停下来。“马尔克丽。”他低声道:“你到外面去玩,让爸爸处理这件事情。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都没问题。”

她的面孔又展开了,仿佛一切让她困惑的邪念都彻底消失了。“好的,爸爸!”她说着跑开了。

亚伯吸了口气回到屋子里,拉比还在里面等他。“事情是这样的。”他说:“我的小女儿她……嗯,她想准备一次安息日晚餐。”

拉比扬起头。“这么说来,呦?你的女儿倒是比你懂事。那就准备呗。”

“安息日晚餐的话,”亚伯说:“我需要酒。”他停下来,然后又说道:“如果您能帮我,我……不胜感激。”

“我明白了。”拉比露出嘲讽的微笑。“换句话说,你想办个聚会,没准就是跟你那些激进分子朋友一起,你觉得‘拉比可以为他的教众买到安息日和其他宗教节日需要的酒,要是我跟他说是为了女儿……’”

亚伯大为火光地往前迈了一步。

“你竟敢说我是个骗子?”他吼道:“你们这些宗教愚忠都是一样的。我来求您一点简单的小事,讨一点酒让我的小女儿能在周五晚上祝祷,而您做了什么?您当面侮辱了我!”

“你侮辱了你的种族和信仰。”拉比也提高音量说道。“你来这里无非是因为你再也不能合法地一醉方休了,所以你觉得也许能来这儿利用脑子愚笨、不谙世故的拉比?”他也往前迈了一步,他的鼻子几乎跟亚伯的碰在一起了。“你觉得我是白痴吗?”

亚伯毫不退让。“我知道你能拿到比自己所需更多的酒。”他大喊:“我知道你的如意算盘。上面给你的单人分量这么大,所以可能你会盘算稍稍夸大教众的数量,嗯?然后把剩下的卖掉?”

拉比耸耸肩。“就算如此又怎样?”他说:“这教堂看上去像会接纳富得流油的私酒贩子的地方么?我的教众里有刚来到这个国家的新移民,他们拼尽全力要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有努力在此结婚生子的男人,有家里买不起成人礼用的祷告书的男孩。而你这个激进分子,满口说什么穷人的权利,居然批评我贩卖多余的酒?”

“那如果你要卖酒,”亚伯喊:“干嘛不直接卖给我这个犹太人,而要卖给那些不是犹太人的私酒贩子?”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互相瞪着对方,喘着粗气。“因为他们无知。”拉比最终说道:“而你不该如此。现在,赶紧滚出我的教堂。”

亚伯抱怨着大步走出教堂,走向街区的另一端。大约走过了五个街区,他的气渐渐消了,便放缓脚步,最后重重地坐在附近门廊的台阶上。“对不起,马尔卡。”他说:“也许我可以去找那些从拉比那里买酒的人……”

“但是戴维说他父亲就能帮我们弄到酒。”马尔卡坐在他身边说。“戴维说,他父亲和朋友开了个药店,卖烈酒给有需要的人。很多酒。”她重复了这个词,似乎是对这种成年人的发音很满意。

亚伯咧嘴笑了。“马尔卡,我的乖女儿。”他说:“你知道要是你妈知道我让她的宝贝女儿买不合法的私酒,她会把我怎么样吗?而且,我喜欢你的朋友戴维。那是个很有礼貌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了。”马尔卡反驳道:“他都快十三岁了!”

“啊。差不多是个男子汉了。”亚伯摸着下巴说。“那么,他父亲,那个私酒贩子——他会把酒卖给其他种族的人?”

“嗯,当然。”马尔卡说,语气中带着一点不确定。她之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戴维说他们在寻找买犹太酒的人,把酒卖给真正要喝的人不是最好吗?”

#

即使从外面看,糖果店也一副指望不上的样子,连是否营业都难说。橱窗上贴了很多广告,其中一些快掉下来了。马尔卡和她父亲透过玻璃往里看,用一只手搭在眼睛上面,店里光线太暗,看不到什么东西。

“你在这里等着。”她父亲最后说:“这不是小女孩该去的地方。”他吸了一口气,把门推开。他走进去的时候,一只小铃铛叮叮响了几声,马尔卡的好奇心被激发起来,所以没听父亲的话,悄悄地跟着他走进店里,她站在门旁边,尽力让自己不那么显眼。

这店里面的样子跟外面一样不好客。长长的柜台显然以前是用来售卖苏打水和冰淇淋的,沿商店右侧的墙摆放,此时里面空空如也,灰尘斑驳,柜台后面的架子上除了几只玻璃杯以外什么都没有。商店后面只摆了一个展示柜,里面是几个罐子,以及已经干掉的蛋糕。

店里面剩下不大的地方摆着几张圆桌。其中只有一张圆桌旁坐了人,一团香烟产生的烟雾半遮着桌子。马尔卡斜眼看过去,那里坐了三个男人在打牌。其中一个又矮又胖,马尔卡以前从未见过肤色这么深的人,他对着自己手中的牌皱眉头,嘴角叼着一根香烟。第二个男人看上去年轻苗条些,穿着讲究的褐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他长着淡淡的小胡子,梳着大背头,马尔卡觉得他的头发看上去就像是永远都干不了一样。

她觉得第三个男人就是戴维的父亲了。他的脸跟戴维一样又长又瘦,身材瘦弱,不过戴维那双大眼睛中时刻闪烁的幽默在他的眼睛中已经看不到了。一条长长的苍白的疤痕从他的左眼一直延伸到嘴角,让他显得更像那种不能随便招惹的人。就在她上下打量的时候,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酒壶。他从酒壶中喝了一口酒,又把酒壶放回口袋里,期间视线一直没离开过手里的牌。

马尔卡的父亲等了一两分钟,然后清了清嗓子。

三个男人都没有抬头。“我觉得你进错店了,白人。”胖男人说道。

马尔卡的父亲把手塞进口袋里。“有人告诉我从这儿能买到一两瓶酒。”

“你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员?”大背头问。“只有联邦调查局探员才会蠢到一个人自己走进来。”

“他才不是什么联邦探员。”胖男人说。“听他说话你就知道他是犹太人。哪有当联邦探员的犹太人。”

“伊兹·爱因斯坦就是。”大背头说。“光昨天他就在康尼岛逮捕了3个人。我从报纸上看到的。”

“他太瘦了,不可能是伊兹·爱因斯坦。”胖男人说。“不,他就是那种你每天都能见到的想买便宜酒的普通白人。”

“有人告诉我这里能买酒。”马尔卡的父亲又平静地重复了一边,但是马尔卡能看到他放在口袋里的双手在颤抖。“有人告诉我你们有犹太人喝的酒。”

脸上带疤的男人起身走过来,另外两个人则只是看着。这时候马尔卡可以看到他的西装十分破旧,也并不十分干净,他走得缓慢而小心,好像他知道自己不太清醒,也不想露出破绽让人看出来。他走到马尔卡父亲面前时,停下来等了一下。他没有理会跟在他身后的男孩,那孩子看上去十分担心的样子,好像准备随时上前搀扶要摔倒的父亲。

马尔卡微笑着挥挥手。“你好,戴维。”她说,然后意识到自己可能会被人注意到,便压低声音说:“我刚才没看到你。”

戴维把一根手指放在唇间摇摇头。

“怎么样?”马尔卡的父亲问:“你们到底有没有酒卖?”

“我的房东是犹太人。”戴维的父亲叫板道。

“我的也是。而且我打赌他们都是混蛋。”

片刻间四下无声。马尔卡屏住呼吸。然后那个男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好吧。”他说:“也许我们能做生意。”他的两个同伴放松下来,大背头把桌上的牌收起来开始洗。“谁告诉你我这儿卖酒的?”

“你儿子戴维,喏。”马尔卡的父亲说。“他说我可以联系你。”

“我儿子戴维跟你说的。”那男人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

“是的。”马尔卡的父亲说,语气透露着一丝不解。“今天早些时候。有什么问题么?”

那男人停顿了一下,然后摇摇头。“没有,没问题。对,我这里有一些你所说的犹太酒。我能卖给你两瓶,三美元一瓶。”

马尔卡的父亲吸了一口气。“太贵了。”

“就是这个价。”男人耸耸肩。“现在这世道要搞到这种专用品可不容易。”

戴维踮着脚尖对着他父亲耳语几句。男人根本没有低头看男孩,却咬了咬嘴唇,然后说道:“好吧。我可以五美元卖给你两瓶。因为你有——熟人介绍。”

“成交。”马尔卡的父亲说。伸出一只手。“亚伯·赫希。”

戴维的父亲握住他的手。“山姆·理查兹。”他说:“你明天早晨来拿货?”

亚伯摇头道:“我一早要去上班。”他说:“我下班来拿可以吗?”

“没问题。”山姆说。

马尔卡的父亲转身走向大门,然后又转过身。“抱歉。”摇着头说:“我太蠢了。我们邀请你儿子戴维明天晚上来我家吃晚饭,我却忘了请求他父亲的许可。当然,我们也邀请你一起来。”

山姆盯着他。“你邀请我儿子去你家吃晚饭?”

亚伯耸了一下肩。

“嘿,山姆。”衣着整齐的男人说;“明天晚上你哪儿都去不了。我们得去上城区的甘蔗餐馆做笔生意。”

山姆没理他朋友,而是看着站在父亲身边的马尔卡。马尔卡正在挠腿上的痒处,因为计划成功开心地笑着。“这是你的女儿?”

这次轮到亚伯盯着对方看了。他低头看看正在使劲点头的马尔卡,她因为安息日晚餐又多了个客人开心不已。然后又抬头看山姆。

“好的。”山姆说:“几点?”

“下午五点左右。”亚伯把地址告诉对方。

“我们晚上九点到上城区就行。”山姆对朋友说:“时间足够了。”

他转身对马尔卡的父亲说:“好的。我会把酒带过去。但是你得准备好钱。你请我——我们——吃饭不等于你可以白喝我的酒。”

“那是自然。”亚伯说。

#

第二天下午五点,一切准备就绪。木桌子从窗前往屋子中央挪了一些,铺上了白色的桌布(亚伯还从她那里买了白切鸡和胡萝卜炖菜),摆了四套餐具,添了两把椅子(从住在楼道另一头的木匠家里借的),点起两根蜡烛,亚伯的座位处还放了亚伯父亲那本旧的祷告书。

虽然天气很热,亚伯还是穿上他那件好外套,戴着借来的亚莫克便帽,他反复打量屋里的布置,“怎么样,马尔卡?”他问道:“看起来如何?”

“完美!”马尔卡说着,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从不同角度欣赏这张餐桌。

恰好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是戴维来了!”马尔卡喊道:“戴维,马上来!”

“他肯定听见你的动静了。”亚伯微笑着说。“就连地下室的管理员恐怕都听见你的声音了。”他走过去开门。

山姆站在那里,手上拎着一只小手提箱。他显然花了不少心思让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他刮了胡子,换上了干净的衬衫,换上了擦得锃亮的鞋子。

戴维从父亲身后跑出来。“你看!”他对马尔卡说:“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我爸爸如约把酒打来了,我让他换了衣服,因为我说今天晚上是宗教场合,妈妈肯定不希望他邋里邋遢地去教堂。没错吧,爸爸?”

“一点没错,戴维。”山姆笑着说。“他甚至逼我把耳朵后面都洗干净了。”他目光向上移动,使劲盯着亚伯,好像等着他叫板一样。

不过亚伯只是点点头。

“请坐。”他说。“请随意。马尔卡,快别这样跳来跳去了,我看得头都晕了。”

马尔卡听话地不再转圈了,不过仍然在原地一颠一颠的。“戴维,你猜怎么着?小巷对面住着一个女人,天气热的时候,会穿着男人的T恤和短裤四处走动。她走到厨房的时候你就能看到她。特别有意思。你要到逃生梯这边来看看吗?”

戴维突然露出为难的神色,看向自己的父亲。“可以吗,爸爸?”他问道。他的下嘴唇微微发抖。“我不想让任何人对我发火。”

山姆吸了一口气,明显费力地给儿子挤出个笑容。“没问题。”他说。“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不会有什么糟糕的事情发生的。”

戴维的脸上洋溢起喜色,然后他转身对马尔卡说:“我们走吧。”两个孩子跑向窗户,吵吵闹闹地爬上逃生梯。

山姆把手提箱放在其中一把椅子上,打开箱子,取出两瓶酒。“都在这儿了。”他说:“保证严守犹太教的饮食规矩,给我酒的那个人这么跟我说的。你准备好五块钱了吗?”

亚伯递给山姆五张皱巴巴的纸币。“给。”他说:“说好的。你想饭前先喝一杯吗?”

山姆点头。

亚伯拿起其中一瓶酒,看了一会儿,然后恼火地摇摇头。“瞧瞧我天才的。”他说:“把开瓶器这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山姆耸了一下肩,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折刀,把瓶塞顶部切掉,用大拇指把剩余的瓶塞按进瓶子里。亚伯接过酒瓶给两个人各倒了满满一杯。

他们各自喝了一口看向窗外,马尔卡和戴维坐在逃生梯的沿儿上,她双腿悬在外面,他双腿交叠。一只脏兮兮的鸽子拍着翅膀落在扶手上,盯着两个孩子看,显然是等着他们洒些面包屑。当它发现一点食物都讨不到的时候,便开始整理自己的羽毛。

戴维指着一扇窗户。“不,那不是她。”马尔卡说。“那是住她隔壁的男人。他养了两只狗,不过按说他不能养宠物,所以他总是大声呵斥狗不要叫了,不然他就会被赶出去。”孩子们笑起来。鸽子吓了一跳,急忙飞走了。

“这么说来。”亚伯说。

“没错。”山姆说。

“发生了什么?”

山姆吸了一口气,喝光了玻璃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他到屋子外面用枪打兔子。”他慢慢地说。“我刚从前线回来。我们和我妻子一家住在阿拉巴马,本打算搬到北方的芝加哥,我能在那儿找到工作,戴维也能受到更好的教育。他坐在门廊上读书,我生气地告诉他别犯懒,赶紧出去给我们打些猎物晚上吃。吃晚饭的时候他还没回来,我猜他应该是迷路了,他总是出去一番探索便忘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他抬头看向远方。“天黑之后,我妻子去的教堂有牧师来我们家,告诉我们出了麻烦。一个住在隔壁郡的白人妇女举报说有人趁她脱衣服的时候在窗外偷看她。一群用私刑的暴民冲出来,戴维看到这些人就害怕地跑起来。他什么错都没犯,只是因为是个手里拿枪的黑人男孩,就被他们逮住了,然后……”

他哽咽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拿起杯子,一口吞下里面的酒。亚伯一言不发,只是又将酒杯倒满。

“我妻子、她妹妹和其他妇女出去找他,把他带回家来。他当时……他们对他又砍又烧,而且……我的儿子啊。我的宝贝。”

一颗泪珠缓缓地顺着山姆脸上的疤痕滚落下来。

“妻子和我,我们俩后来相处得不太好。过了一段时间,我就逃离那地方,到这儿了。戴维,他跟我一起来了。”

他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

“我们以前住在敖德萨。”亚伯开口说道,他看到山姆满脸疑惑便补充道:“是乌克兰的一座城市,离沙俄很近。妻子死后,我和孩子搬到那儿。那是1905年,那时候动乱不少。罢工、暴动,人们被射杀街头。很多人满腔怒火。人们生气时,总是拿犹太人泄愤。”

他苦笑道:“我和几个朋友年轻气盛、体格强健,还有点反骨。我们跟前几辈人不一样。我们不会像老一辈人那样坐以待毙,等人们跑来屠杀我们。我把马尔卡送到犹太教堂,跟其他孩子待在一起。那里有藏身之处,他们会很安全。然后我就去守卫家园了。”

“至少你还有家园。”山姆苦涩地说。

亚伯摇摇头。“我们太蠢了。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多么训练有素。成百上千犹太人受伤死去,他们都是我的邻居,我的朋友。有人打我,我根本不知道是谁,用什么打我。之后发生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我……”

他顿了一下。“我清楚地记得周围充斥着尖叫和呼喊,房子在燃烧,但看上去一点都不真实,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跑到犹太教堂。我打算接上马尔卡,从疯狂中逃离,去美国,在那里人们有理智,孩子们也是安全的。”

“安全。”山姆轻声重复。两个男人互相注视,疲惫的目光中带着一丝理解。

“但是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根本不让我进去。拉比把孩子们藏在讲坛后面,放《律法书》的地方,但是……他们说我最好不要知道别人对她做了什么,她被……她只有9岁。”亚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在逃生梯上的两个孩子渐渐看厌了邻居。“你会不会玩剪刀石头布?”戴维问:“这样,我们得面对面。你可以出三种手势……”

“她知道吗?”山姆问。

“不知道。”亚伯说:“我不忍心告诉她。”

“戴维知道。”山姆说。“起码,我告诉他了。我觉得也许他知道了就能安息了。不过我觉得他并不相信。而且——嗯,我还有点欣慰。因为这也意味着……”

“他还在这儿。陪着你。”

“是的。”山姆低声说。

两个男人就那样坐着,一边喝酒一边看自己惨死的孩子在逐渐消逝的阳光下玩耍。

作者简介:

芭芭拉·克拉斯诺夫发表过30多篇短篇幻想小说,发表刊物包括《发条凤凰5》(以及《发条凤凰4》和《发条凤凰2》)。除了幻想小说作者以外,她还有一个身份是《计算机世界》这本刊物的高级评论编辑。

本篇小说获得了2016年星云奖的提名。玛尼·戴维斯的《犹太人和酒:禁酒令下的美国人》、丹尼尔·奥克伦特的《最后一杯:禁酒令的浮沉》,以及詹姆斯·艾伦和约翰·利特菲尔德的作品集中的《无处避难:美国的私刑相片和明信片》都给了作者创作灵感。同时,这篇小说也脱胎于作者的家庭生活,作者的母亲小时候常常坐在路边教堂门口听里面传来的福音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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