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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日近黄昏,关何披了件外衫走出门,因为伤口有一道在脖颈之处,他遂低着头,一路往书房方向走。

以往这时候,叶君生应当在里间看书。

人行至房外,左右两个侍卫便忙作揖行礼。

“堂主。”

“庄主可在?”

“庄主正在与冯香主商议事情,堂主还是过会儿再来吧。”

关何垂眸想了一阵,颔首道:“好。”

不料还未转身,屋内却听人冷声开口:“进来吧。”

他原地犹豫了片刻,依言进去。

书房案一旁,果真见那冯香主垂首而立,叶君生端着茶杯轻抿一口,闲闲问道:“什么事儿?”

“庄主……”他迟疑片刻,才道,“书院那边,我想……”

“哦,你说顾思安这桩生意么?”叶君生将眉一样,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已经准备让冯香主去了,不劳您大驾。”

关何猛然抬头,神色惊愕。

“怎么?”叶君生随手将茶杯一搁,“你还真以为,这事儿没了你就办不成了么?”

“你不去,总会有人去的。”

他面色微凝,袖下早已握成拳的手青筋突起,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悔了?”叶君生靠在座椅上,将他表情尽收眼底,“你现在求我,还来得及。”

虽是很想留在书院,但知道事到如今,他开出来的条件必然会十分苛刻,关何心下一横,只俯身施礼:

“……告辞。”

清晨,夏日里天亮得很早,现下尚无热意,城里城外朝露未曦,还是清清凉凉。

奚画抱着包袱在街上散漫地走,时不时瞅瞅两旁,看有没有卖早食的。

她在武陵呆了快三日了,却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寻到,别说是寻人,就是不小心提起明月山庄四个字,周遭的人都会拿眼睛瞪她,然后便犹如躲瘟神一般避她远远的。

再这么下去,盘缠非用光不可啊。

奚画沮丧地往街边一坐,甚是懊恼地托起腮来,不由暗骂自己笨。

当时怎么就不多问几句?

常德府这么大,且不说是不是在城里,若是在城郊,方圆这许多里,光是找那也找死个人了!

真是花钱找罪受……

想着想着,肚子里发出咕咕几声怪叫,她咽了口唾沫摸摸腹部,举目四顾。

这常德府果然比不上他们平江城,夜里竟还要宵禁,搞得白天做买卖生意的也起得晚了,这会子已不早,偌大的街上却连个卖早食的都没有。

她皱着眉头,唉声叹气,盘算着只得先回客栈瞅瞅小二老板起了没,凑合着吃点稀粥。

此刻,离奚画数丈之外的一方石墙下,涉风亦是呵欠连天,满眼困倦。

这叫他盯人,倒比杀人还累,只盼着这姑娘能早早明白自己这番举动是徒劳无功,快些收拾回家去就好了……

正如是所想,耳边蓦地听到一声鸟鸣。

涉风和奚画同时一愣。

要说鸟叫城里却也未少听,但这叫声很是独特,并不像普通的鸟雀,更令人在意的是,这声音非常些耳熟。

饶是涉风反应甚快,当即就意识到坏了,左右一张望,果然,那矮树树梢上蹲着只白隼。他内心不住叫住:怎么半路给杀出这扁毛畜牲来!

与他相反,奚画却是欣喜不已,她走到开阔之处,踮着脚就招呼道:

“喂——是我呀!”

那白隼把头一扭,似也见到她,翅膀一张就往这边飞过来。

涉风吓了一跳,心道,万一是关何给她传信,那可不好同庄主交代!他不及细想,飞身上前,速度极快一把拎了它双脚。

白隼受惊地嘶鸣,不住拍打翅膀。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奚画也是看得一愣,只瞧那树下一个身形魁梧,胡子拉渣的男子抓着那鸟儿,不住朝它皱眉使眼色。

“小兔崽子是我啊!别蹦跶了,嘘,嘘!”

“呃,这位……这位好汉。”奚画小心翼翼走过去,“你手里擒的鸟我认识,能把它还给我么?”

涉风轻咳一声,手上仍拽着鸟爪子,一本正经道:“小姑娘,你这话可怪得很啊。你说你认识它,我怎么能信呢?鸟又不会说话,如何能叫我听你一面之词。”

“它是我一个朋友的鸟啊!”奚画瞧得着急,“你把它给我好不好?我有急用的!”

闻言涉风心里不禁替关何憔悴:人家还是只把你当朋友看待。

腹诽腹诽,嘴上倒是冷冰冰的没松口,反而问道:“那我问你,这鸟是你的么?”

奚画挣扎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是。”

“这不就结了?”涉风开始胡说八道,“诶,你要我放它,这好说,不过你得把这畜牲的主人叫来啊,否则谁知道你是不是诳我的,对吧?”

“我……”

奚画咬咬嘴唇,很是为难:“可我也没找到他啊!”

“哎呀,那就没办法了……”他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抬手一摆,“叔叔我就先走一步了啊。”

因想着溜之大吉,涉风拎起鸟爪便侧过身,不料脖颈处却猛地生出一阵刺疼,竟是那白隼低头狠啄了他一下。

海东青喙素来尖利,然而由于平日里都是熟识的,涉风并没想到会被它袭击,毫无防备,这一口可咬得不轻,那伤口处血流如注,他下意识松了手去捂。

腿上去了束缚,白隼趁机展翅就跑。

“啊!”

奚画抓了两下未碰到,一时也顾不得去瞧他的伤势,转身就去追。

“诶,诶!别走啊你们俩!”

他痛的龇牙咧嘴,才追出城,一见那白隼飞的方向,立马心头一沉。

不好不好,这扁毛畜牲当真是给她引路去了!

白隼飞得不快不慢,尽管如此,奚画也只勉强能跟上而已,她跑得气喘吁吁,从城内一路跟到城郊。

一入郊外,树林成片成片的遮天蔽日,这又逢夏天,地上草木茂盛,她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不由暗暗叫苦。

大鸟啊大鸟,你到底要飞去哪里……

难道是自己认错了?

也许只是个长得像的而已?天下又不是就这一只海东青……

跑了接近半个时辰,奚画实在是跑不动了,待得抬头一看,却又好像在山间树影里见到绿瓦红墙,雕栏画阁。

这深山里头怎么会有房屋?莫非真的是明月山庄?

想到此处她心里不觉一喜,抚着腰咬咬牙仍旧往前跑,行了又没多久,隐隐听到前面有人声。这就到了?

奚画不及细想,拂开花树,从矮坡上跳下去,正落到一块平坦的草地上,她喘着气,定睛一瞧。

本想着到了山庄,好歹能寻个地方休息,却在看清眼前之景时,蓦地呆在原地。

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倒霉的事。

好巧不巧的,居然有一帮山贼在这里打劫……

奚画瞧着地上被绑着的一群人,还有那一边儿拿剑扛刀的另一群人。

数双眼睛直勾勾地扫过来,杀意腾腾。

朝阳初照,满树林的阳光斑驳,蝉鸣噪响,声声入耳,方圆百里,鸦默雀静……

奚画不自觉吞了几口唾沫,觉察到几个刀客开始朝这边逼近,她慢慢儿的慢慢儿的,往后退。

“你、你们……继续,继续啊……”

她讪笑道:“我就是个过路的,不打扰了……再会!”说完转身要跑,哪想头皮传来一股撕裂的疼痛,有人拽着她头发狠狠一拉,这一瞬,好像身上的骨头都在颤抖。

铜壶滴漏啪嗒啪嗒作响,正漫上巳时时刻,外头的太阳已然晒了出来,格外夺目刺眼。

关何起身想将帘子放下,忽的听到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他抬头一望,白隼爪子勾着窗格,探头不住朝里面看他。

见状,他忙走过去推开窗放它进来。

哗啦啦一番大动静。

桌上被抖得尽是羽毛,他瞧着不由叹气,只往抽屉里取了点肉干喂它,伸手抚它背上的翎羽,忽然觉得奇怪:“怎么跑这里来了?你不是在平江呆着的么?”

说完,看它只顾闷头吃东西,又不由淡笑,揣测道:“是给饿着了?养了你这么久,倒让你害出懒病来,连捕食都不会了。”

他将剩下的肉干全数拿出,任由它吃,自己则往桌边坐了,抬手倒茶。

“夜北、夜北!”

柱廊里有人脚步匆匆,关何还没来得及应声,门就被人推开。

“你在啊。”西江带了一身的兵器,手里却还在往腰间塞暗器。

瞧他这装扮,不像是要出门执行任务,关何遂问道:“出什么事了?”

“哎,别提了,就上回西边山头来的那几个湘江刀客,前些日子一直在咱们山庄附近闹事。今儿更嚣张,还抓了几个兄弟走,庄主眼下没回来,我准备带些人把他们给缴了,不过看她也在里边,所以特来跟你说一声。”

“她?”

关何微微皱眉,不解道:“谁?”

“还能有谁。”西江朝着他笑道,“你心里的那个她啊。”

他双目骤然一惊,指尖一抖,茶水顿时洒了出来。

心不自觉越跳越快,关何身子微晃,不可置信。

她来了?

这怎么可能……

她不是还在平江吗?

隔着千里万里的平江府。

见他这般表情,西江不禁奇道:“怎么,绣姐还瞒着没告诉你?”

关何呼吸急促,嘴唇轻颤,浑身的伤口像是都在冒热气一般,疼痛难当,他强自忍道:“她……她怎么来这里了?”

“还问呢,当然你寻你来了。”西江淡淡一笑,“不然你以为呢?”

喉中一股腥甜,关何艰难压回去,半晌,才又问:

“她只身一人来的?”

“嗯,孤零零的,怪可怜。”西江顺着他的话说。

关何深吸了口气,此时似有万千情绪一齐涌上心头。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原以为她不会原谅自己,原以为,原以为……

她真的来寻他了?

心里却又是酸涩,又是欣喜。

明明恼她做事鲁莽,不经思索,然而想到她一个人千里迢迢跑来,恐怕在路上还遇到什么麻烦。

一时担忧,一时着急,内疚和心疼满满当当的充斥着胸腔,仿佛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后知后觉,想起西江方才的那番话,关何猛地着急道:“你方才说她也被抓去了?”

“你手下的人说的,约莫是找到山下,不小心撞见了。”西江说着倒是满脸赞赏,“难为她能寻到这里来。”

关何紧紧抿了一下唇,踯躅须臾,忽然回身扯了外袍披上,将立在床边的弓弩收于手中。

西江看得一愣:“你……你要去?”

他语气坚决:“是。”

“你身子行不行啊?”虽说已经休息了大半个月,不过药还没停,他提醒道,“那帮人可不太好对付。”

“我没事。”关何把装有暗器的匣子扣在腰上,“走吧。”

“诶——”西江一把拉住他,神情严肃下来,“你当真想通了?怎么面对她。”

“不用。”

关何自抽屉中取出一副银色面具,缓缓戴在脸上。

“我只想……见她一面。”

这就够了。

被人五花大绑捆得结结实实地丢在一边,这种滋味相当的不好受。

奚画好容易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回头看看旁边同病相怜的几个壮汉,粗略扫过他们身上的穿着,登时明白。

起初还当是山贼打劫,这明明是两帮江湖人在争地盘啊!

怎么能这么凑巧,不偏不倚叫她碰上这个。

奚画内心极度崩溃,算算短短半年,她这都被绑第三回了,简直可以说是轻车熟路,眼下连怕的心思都没了,只剩叹气……

“明月山庄的人,也不过就这点本事!”

那领头的把刀往肩上一扛,得意道:“一会儿再抓几个过来,将他们个个挂在山庄门口。叫那姓叶的也好好丢一回颜面才是!”

底下忙有人附和拍马:“大哥英明,大哥简直好计谋!”

嘴里塞的布条不稳,奚画努力半日,总算是给呸掉,她费力地咳了两声,急急解释道:

“几位,几位大侠啊!我不是明月山庄的人啊!你们逮错了,跟我无关的!”

那边抗刀的头儿听得她聒噪,嘴角一扯就转过头来。

“什么,你说不是?”

他冷哼两声,虽的确见这丫头脚步和呼吸声重,不像是习武之人,但能寻到这里,只怕和山庄也颇有干系。

思及这般,他把刀尖一送,不以为然:“你说不是我就信?今儿无论是谁,落到爷我手里,就甭想着能活着出去!”

“你……”奚画看他刀刃已抵到脖颈,口不择言,“你怎么能滥杀无辜啊!我跟你一没结怨二没结仇的……”

“废话。”那头儿俯下身看她,指奚画鼻尖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好了诶,干我们这一行的,那就没个滥杀无辜的说法。但凡是人,心情好了,我也杀,心情不好我也杀。你待如何?”

她听得哑口无言。

不知为何,脑中不曾担心他刀落下,反是稀里糊涂的猜测道:

关何是不是也这样想的呢?就算同为杀手,他一定也不会像这个人一样;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想法,那自己定要把他脑袋敲十几遍,把他敲清新了才是。

转念又伤心……万一自己在这里死了,怕是也没机会。

胡思乱想之间,那刀客头儿已一把揪着她后领子,把刀一扬,明晃晃的刀刃反着日光,迫得她睁不开眼。

正在这时,不知从何处掷来一粒石子儿,正打中他手背,刀客吃痛地松开手,大刀应声而落。还没等他看清来者,小腹却猛地挨了一掌,瞬间飞出老远。

奚画讷讷地望着那刀客撞在树上,叶落纷纷。

她从地上站起身,有人亦从身后的树丛中缓缓走出。

不等她回头看,手上绑着的绳索却砰然而断。

奚画悠悠侧目,看到在阳光下熠熠闪烁的银色面具,那瞬间,苦涩仿佛蛇信子一般沿着口里流窜。

苦得她简直快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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