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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小轩窗?主仆之谊

那天晚上,两人是在田庄用了晚膳以后再赶路回城的。

行至一半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可因为紧紧的挨着陆承廷,三娘子竟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反而还靠着他厚实的胸膛小憩了片刻。

待三娘子打了个盹儿再睁开眼的时候,两人已经进了城门。这一回城,陆承廷就明显的放慢了马速。

路上,还有挑着担子正行色匆匆赶路的商贩,应该是想赶在闭门鼓禁声之前出城的,而远处的红坊和西市却无碍闭门鼓的声声催促,依旧的灯火通明歌舞升平,光是遥望,似乎都能感觉出里面的喧哗和热闹来。

三娘子这一路虽迷迷糊糊的睡了片刻,可这会儿转醒后,却发现整个人腰酸背疼的,尤其是屁股,这一路颠簸而归,震得屁股早已经没了感觉。

好不容易挨到了侯府门口,见到了那熟悉的门院之景,三娘子忽然如获大赦一般的松了一口气,想着一会儿回屋一定要让子佩她们多在浴盆里放些热水好好的泡一泡去乏解酸。

但谁知,就在两人都略见疲惫的下了马入了府,走到内院垂花门前的时候,里头突然就冲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紧接着,陆承廷的小腿就被人紧紧的抱了住。

三娘子低头看去,竟是昱哥儿。

小小的孩子,脸上还是稚气未脱的,可说话的时候却有着不容人忽视的霸道,“爹爹,我画了母亲的画像,爹爹你快随我一道去看看,我想求祖母把我的画像挂在母亲的牌位前。”

昱哥儿话刚说完,陆承廷的脸就沉了下来,厉声道,“哥儿是没人管么,这个点儿还不睡?”

很快的,宋姨娘就面露慌张的从里面跑了出来,见了陆承廷和三娘子,她很识相的“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压着声音道,“二爷息怒,二爷息怒,都是妾身不好,哥儿今儿闹了一天,一会儿想见二爷,一会儿又想见先夫人,午睡的时候……”

眼看着宋姨娘跪在内宅垂花门前就准备长篇大论起来,三娘子不禁揪着一颗心看向了陆承廷。

周围有不少仆役听见声音停下了手中的事儿,隐隐有窃窃私语传了过来,昱哥儿还死命的抱着他的大腿,一个劲的摇着他的衣摆。

这样的人言可畏,这样的姿态,这样的架势,三娘子发现陆承廷的眼底有寒意乍起的厉色一闪而过,可在他视线落在昱哥儿身上的时候,三娘子又好像懂了他的犹豫。

他不是不想出声制止宋姨娘的蠢举,也不是不在意周遭投来的那些异样的目光,只是碍着昱哥儿,碍着身份,他做不出太决绝和有失体面的事来。

三娘子顿时觉得有些心疼,又觉得有些悲凉。难怪当时陆承廷会和她说他屋里的家不好当,他向来不管内宅的事……看来,陆承廷没自谦,也没骗她,事实就是如此。

宅门事贵,男主外,女主内。以前的陆承廷是因为死了嫡妻没有续弦,如今,她和他并肩而立,若是再让陆承廷挡在她的前头,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个侯府的二少夫人约莫以后也不用再在几个姨娘和一屋子仆役跟前立威做主了。

三娘子素来言出必行,既当初她亲口承诺于陆承廷,眼下就没理由当缩头龟。所以,就在陆承廷忍到了极致欲伸手拉开黏在自己腿上的昱哥儿的时候,他青筋微显的手被三娘子轻轻的按住了。

“二爷累了一天了,不如先去书房稍事休息,我回去也好让单妈妈先替二爷准备了热水方便二爷一会儿沐浴更衣。”夜色中,三娘子的眼中透着让陆承廷心悸的晶亮。

好像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发现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不止灵动有神那么简单,三娘子的那双眸子,只要细看,整个人仿佛都会被那乌黑的瞳仁吸了进去一般。不管是生气、开心亦或者是愁思,她那双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愫永远是真切不虚的。

“你……”他并非是会躲在女人背后的男人,只是成亲几日的相处,陆承廷发现他是在意三娘子的,因为在意,所以不愿她在没有做好准备时就承担下这内院的世俗。纵使他心里比谁都明白,就算是帮,其实他也帮不了她多久。

可这一次,三娘子却意外的冲他微微一笑,一扫方才满脸疲倦的模样,精锐的眸子如同一只被吵醒了的小兽一般,闪着警惕和极具攻击性的目光。

“二爷去书房吧……”

“二爷!”可一旁的宋姨娘就是有备而来的,一听三娘子让陆承廷先回书房,她哪里肯,当下就连连跪着挪上了前,然后跟着昱哥儿并肩在了陆承廷的面前,扬起了楚楚可怜眼沾清泪的脸,抽泣道,“二爷与妾身情分轻浅那是妾身的命,可昱哥儿是您嫡亲的骨肉,哥儿想您,您已经很久没有来看哥儿了,哥儿如今正由先生教着……”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而眼下,宋姨娘就是那个光脚的人。

三娘子心念渐冷,猛的回头看了陆承廷一眼。

陆承廷当即明白不好再这般犹豫不决了,便冲三娘子柔声道,“我去书房待会儿,你一会儿若打点好了就先休息,不用等我。”说完,他便是一把拉开了还抱着自己的昱哥儿,然后头也不回的就去了前院。

“二爷……”

“姨娘说的没错。”就在宋姨娘挣扎着起身要去追陆承廷的时候,三娘子忽然就挡在了她的面前,然后一把拉住了想要躲的昱哥儿,正色道,“哥儿是二爷的嫡亲的骨肉,既哥儿想二爷,那从今儿起,哥儿就住在正屋吧。”

宋姨娘本一颗心还全扑在已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中的陆承廷身上,可一听三娘子这样说,她身子顿时僵了僵,扭头就冲三娘子说道,“夫人可没资格这么做,哥儿从小是养在我身边的,这事儿,是连老夫人都默许点头了的。”

“宋姨娘想跟着我一起去老夫人跟前讨个说法么?”三娘子知道宋姨娘这句有底气的话并非信口开河,只是在这个宅子里,她多少是比宋如月这个姨娘要尊贵了身份的正室,一个正室带着个姨娘,如果真的没皮没脸的闹到了长辈跟前,三娘子不觉得宋姨娘还会和眼下这般嚣张。

但说到嚣张,三娘子心里才是真的来气。

放眼望去,周围站着的全是内院做散活儿的仆役,可桃花坞里的人呢?就算宋姨娘是算计好了偷偷带着昱哥儿溜出来的,就算宋姨娘是府里的老人前后都有人脉,可子佩她们呢,单妈妈她们呢?

三娘子忽然有些心慌,在今日和陆承廷这般浅略的交心之后,她发现有些事,她是没有资格无动于衷的。因为既她选择了成为他的续弦,那整个桃花坞,她就必须要收拾起来,责无旁贷。

“你……你要去哪儿?”见三娘子拉着一个劲儿在大喊的昱哥儿迈开步子就往里走,宋姨娘一个箭步就冲上了前,生怕她真的是要去霁月斋告状。

“怎么,姨娘还想让我陪你一块儿在下人跟前丢人现眼?”三娘子冷笑,忽然真的好奇了宋姨娘眼下这没有章法的做派到底是仰仗着怎样的底气的。

而宋姨娘闻言也是一愣,这才惊觉的看了看四周,可待她回神的时候,发现三娘子竟已经拉着昱哥儿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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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娘子是沉着一张脸进的桃花坞。

一进门,子佩和单妈妈就笑着迎了上来,可两人的笑容还没维持多久,就被三娘子如利箭一般的凌厉眼神给打散了。

在看到三娘子身边站着的扭捏不止的昱哥儿后,子佩心下一惊,可还是慢了单妈妈一拍。

“哥儿,来。”看得出,单妈妈平常还是带过昱哥儿的,因为昱哥儿不过就犹豫了半分,便冲着单妈妈跑了过去。

“等等!”可三娘子却忽然拦了一下昱哥儿,然后蹲下身子平视着他问道,“方才在垂花门那儿等你爹爹,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姨娘的主意?”

三娘子问的严肃,板着脸的模样虽说不上凶悍,可震慑小孩子是绰绰有余了。

昱哥儿之前是已经见识过三娘子说一不二的手段的,当下没了宋姨娘这保护伞,他自然不敢太过造次,可是也没有直接把三娘子问的问题答上来。

不过从昱哥儿不停闪躲的眼神中,三娘子已经要到了答案。

这个宋姨娘,真的是太过分了!

三娘子心口压着怒火,站起来对单妈妈道,“劳烦妈妈今晚辛苦一下,若是哥儿实在闹腾,你就来找我,我来亲自伺候哥儿睡觉。”最后半句话,三娘子自然是说给昱哥儿听的。

半大不小的孩子,其实要唬是完全唬得住的。尤其像昱哥儿这样,一看就是被宋姨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只怕从小到大他听的骂声都没有三娘子过门见了他这两次听的多。是以三娘子这般端着的长者姿态,是完全可以让昱哥儿安分下来的。

再厉害能耐,也不过就是个五岁的孩子,当年,四娘子天天闹她,她都没嫌烦,一个昱哥儿,三娘子还真没放在眼里。

而单妈妈自然瞧出了今晚的气氛格外的不同,闻言就暗中拉了昱哥儿一把,强行带着他给三娘子行了礼,然后便匆匆的拉着他去了耳房。

等单妈妈一走,三娘子就面无表情吩咐子佩道,“把子衿她们几个都喊进来,让瞿妈妈去门口候着,一会儿宋姨娘若是要往里冲,让妈妈就算是以下犯上也要给我拦着!”三娘子说完,转身就进了屋。

很快的,子佩几个就依次跟了进来,走在最后的子元还仔细的合上了门。

三娘子当时正静静的坐在罗汉床边,见四个打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人此刻一个个都诚惶诚恐的看着她,她心里忽然一阵感慨,憋了很久的火顿时化作了一阵长叹。

“夫人,我们错了!”四个人里面,子佩最年长,当下,便屈膝跪地,给三娘子磕了个头。

紧接着,子衿、子元和子若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

三娘子看着她们,当即并没有让她们起身,可声音却已缓和了不少,“这件事,原也不能全怪你们。之前在许家,我总是让你们管好自己便成,出了海棠轩就要做到不闻不看不问。一直到了这儿,我之前也是这样交代你们的,其实……你们做的没错。”三娘子的气劲已经过去了,平心而论,这事儿,确实是她自己的疏忽。

“夫人……”子佩闻言却更加难过了,“也是我们几个的疏忽,今儿傍晚的时候,子元在院子里收东西,就看着宋姨娘在闻雨轩的门口鬼鬼祟祟的,子元当时还特意来和我说,要不要过去瞧瞧,是我……大意了。”

“也不是你大意了,是你们压根儿没见过这么没皮没脸又做的出的姨娘!”三娘子冷笑,“许家再不济,搁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几个姨娘也都是安安分分的,哪儿能生出宋如月那样的做派。”

“夫人,今儿早晨,我起的早,在后院那儿收晨露的时候遇着了宋姨娘屋子里的彩衣,当时她带着仪姐儿正在院子里踢毽子。”见三娘子眉目微垂,子衿便立刻张了口。

“这么早踢毽子?”三娘子一愣,她能想象子衿若是收集晨露要起的有多早,这一大清晨的,仪姐儿这是什么习惯?

“对。”子衿连忙又道,“彩衣说仪姐儿小的时候身子骨不够硬朗,时不时的就会喘咳发热,后来是裴太医特意来给她瞧过的,又说小小年纪若总是浸染了汤药也不是好事儿,裴太医就让她每天若是得闲,就踢两百下毽子,早上一百下,晚上一百下,这个习惯,仪姐儿坚持了一年多,如今身子骨已经硬朗了不少了。”

“宋姨娘不陪着的吗?”三娘子总觉得脑海中有什么思绪飘飘忽忽的,可她想抓,却又抓不住。

“宋姨娘都是陪着昱哥儿睡到卯时末再起的。”

“也就是说,仪姐儿是一个人睡的,而昱哥儿是宋姨娘陪着睡的?”

若说这两个孩子嫡庶有分,可里头还隔着亲非之别呢,这个宋姨娘,果然是把昱哥儿当成了自己亲生的,而仪姐儿却是完全的撇开不管了?

三娘子忽然坐不住了。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是她以为不过如此却并非如此的事儿,两世为人,三娘子还真没见过有哪个亲娘是不疼自己的孩子的。会让一个做娘的如宝贝一般呵护着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那除非就是她在这个孩子身上有利可图!

可是……是什么呢?

若说宋姨娘想上位做女主人,那完全应该是冲着她许孝熙来才对啊,毕竟只有她下台了,宋如月才有机会上台的?而且宋如月看着也不像是个特别蠢笨的,自己是在宣岚过世一年多以后才进的门,如果宋如月真有什么机会上位,这一年多的时间也足够了,哪里还会轮得到她许孝熙呢?

三娘子想了想,还是先安耐住了性子沉稳的和面前的四个丫鬟嘱咐道,“今儿宋姨娘带着昱哥儿冲出垂花门的时候是正好撞上二爷的,从桃花坞到垂花门,前后一共两进,宋姨娘就算有通天的本事,前后也不会一个帮衬的人都没有。之前,我让你们只闻窗内事的法子如今怕是行不通了,我现在身在其位,有些事,如果我不帮着二爷分担,那回头只会被人拿捏的体无完肤,说什么要保全你们要护着你们也都会成为一场空谈。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不如咱们自己先端正了姿态。”

“夫人,您放心,往后这院子里里外外,我们几个一定会帮您看得死死的!”子佩听了三娘子的话,这会儿悔得肠子都快青了,急急的就表了决心。

可三娘子却蹙眉摇头道,“你告诉我,这么大一个桃花坞,前后几十号人,你是不准备吃饭了还是不准备睡觉了,就想着一天十二个时辰紧紧的盯着人,一有风吹草动就草木皆兵的?”她一直觉得子佩是够踏实能干,可缺少了一股子善于变通的机灵劲儿。

“夫人,如今多了十几个三、四等的小丫鬟,回头我和子佩挑几个顺眼的给您瞧瞧,您顺手就调教起来吧。”而和子佩一比,子衿明显就出挑了。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觉得不枉她之前把管教丫鬟的事儿全权交给了子衿,闻言就道,“如今若说放心,除了你们四个,别的人我都还是存了戒备的,可是这偌大的院子,哪儿是光你们四个就能周全的过来的?我带着你们来侯府,虽不是让你们来无端享福的,可也不是让你们来做牛做马受苦受累的,你们是明白我的处事之道的,如今进来的几个孩子大多都是一张白纸,要怎么调教,都是你们说了算的。”

见四人都默默的垂着头,正色聆听着,三娘子不由软了声调,“你们都是贴心的,我知道,可是遇着事儿,却不能只是一味的用贴心二字打发了。侯府不比许家,许家,我是家生的主子,不管娇贵与否,你们都得把我好生伺候着。可侯府的主子太多,新人旧人难分,若我不能帮二爷把院子给收拾体面了,以后,谁还认我这个主子?还有,规矩一旦定了,就要说到做到,朝令夕改的事儿不要出现在我屋子里。”

“是!”四个丫鬟应声领命。

三娘子这才起了身,走上前,一一的将她们扶了起来,此时此刻,心疼是写满在了三娘子的脸上的。

她们当中,子若是最小的,如今也才刚满十四岁,重活一次的三娘子一直把她们几个当成是自己的亲姐妹看待的。

可是深宅大院中,情分轻重和职责所在往往是不能共存的,事实上,三娘子就是主子,她们就是丫鬟,除非三娘子是不想让她们跟在身边伺候了,否则,一味护着她们,对她们来说其实也是一条不归路。

身在内院,各司其职,等她们将来有缘有能力了,回来做了媳妇子,做了妈妈,对她们来说也算是老有所依的一份保障,但是能不能做成,看的却是手腕是能力,和主子情分的深浅却并无太大干系。

三娘子承认,丫鬟之选,忠心为首,但能干和机灵也占了很大的分量,如果她连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人都调教不好,那这整个桃花坞,她要拿什么资格去打理?

正当三娘子拉着子元的手出了神的时候,屋门忽然被人重重的撞了两下,然后“砰”的一声被撞开了。冲进来的自然就是红了眼的宋姨娘,而她的身后,紧跟着的是发髻凌乱气喘吁吁的瞿妈妈。

“许氏,你把昱哥儿藏在哪儿了!”宋姨娘瞪着眼睛,神色嚣张,一脸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子元见状,立刻横身拦在了三娘子的面前,脸上写满了警惕。

可三娘子却悠哉的拍了拍子元的肩,然后绕过她走到了宋姨娘的面前,定睛看着她道,“姨娘今儿拿什么资格来同我要昱哥儿呢?”

宋姨娘一愣,颤着唇冷笑道,“许氏,你这狐媚妖人,你别以为你耍些手段就能把哥儿从我身边抢走,我告诉你,老夫人都是默认了今后由我来带着哥儿的!”

“看来刚才我说的话姨娘是一点儿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啊。之前老夫人点头,是因为二爷屋里没有正室,老夫人以长辈之言承你之诺,倒是合情合理的。”三娘子说着,睨了宋姨娘一眼,这面容姣好的女子脸上此刻透出的全是戾气之色,那双眼睛里,闪着嗜人的光,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可三娘子却完全没有把她的凶相放在眼里,因为她明白,会咬人的狗不叫,而叫得凶的狗,通常都只会唬人罢了。

“你什么意思?”宋姨娘果然愣了愣,三娘子说话爱兜圈子绕大道理,宋姨娘若分个心,就容易跟不上三娘子的思绪。

这一妻一妾的高低之分,确实是立竿见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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