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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壬戌年的冬天来得很早,十月底的日子屋头上盖着的茅草就结了层厚厚的雪霜。平安镇前不久逢了场大旱,霜雪降的这样早于这里的民生不失为一件喜事。

一早往屋檐下挂灯笼栅栏门被人敲了两敲随后推开了半面,探出个小小的脑袋:“阿徵姐姐,这是你要的鱼,阿爹天还没亮就去河沟里捞的可新鲜了。”

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来,弯腰捏了捏他肥嘟嘟的脸:“帮我多谢你阿爹。新不新鲜无所谓,日子短了天又冷叫你阿爹别这么早出去了。”

他嘟着腮道一板一眼道:“阿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姐姐教我读书习字,一两条鱼算不得什么。我回去帮阿娘磨豆子了,晚点再来找姐姐玩。”

“去吧去吧。”

“对了,这个给你。”临走时他想起什么抓了下脑袋,从怀里掏出本翻得破烂的书塞到我手里:“有人,有人叫我给姐姐的。”说完掉头就跑了。

我懵神地瞧着手里那卷诗经,屋里传来声嗤笑:“有人?还能有谁,还不是隔壁那呆头呆脑的傻书生。他眼光倒是好,搬来没两天就瞧上了你。这回送了啥?”

慢吞吞地拨开被折得很明显一页,数行字跳进了眼帘:“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眼角一抽,牙根一酸,我麻利地将它与抹布塞到了一起,转身继续挑灯笼时又觉得不大妥当,便将那书抽出来往屋里一丢:“帮我和那些戏文放到一起去。”

“我说你们女人其实挺难伺候的,送手帕你转手用来擦锅,送幅画你挂在门板后驱邪,你到底要人家怎样?”

我不假思索道:“他要是送鱼我保管当成宝一样。”

隔天院子的栅栏墙头挂了两条尾巴还左右翘动的活鱼,留欢笑得很奸诈,我的头有点儿大。来人间十年了,这种事不是从没有过,每每如此多半不是被留欢给恐吓走了就是被我给耍走了。还遇见过这样软硬不吃的,留欢说我前半辈子桃花开得太奇葩,后半辈子老天爷在补偿我。我觉得他这说法不可靠,因为我觉得任何一个凡间男子和我这个活了千年的人谈恋爱本身就很奇葩,所以这不是在补偿我是在对我的精神和肉体进行无比的摧残。

那两条鱼我终没舍得丢掉,经过一番挣扎后我抱着回头给钱的想法偷偷摸摸将它拎回了屋子下了锅,换来的是狐狸又一次的绝食抗议。

“十年了啊!当初你说跟着你有肉吃,可没说要连续吃十年的鱼!”炸起毛的九尾狐狸看起来像个比我还大的绒球,雪白的一片有点分不清哪是脸,哪是脖子。

我嘬着筷子观察了他一会慢吞吞道:“是该换换了,都胖成德行了。明天我们该吃素,正好冬天的大白菜要上来了,煮了豆腐味道应该还不错。”

然后他像箭一样冲了出去,冲出去落下重重的一句:“老子和你过不下去了,老子要去自杀。”

我怔了怔,继续低头专心吃饭。最近肠胃不太好,郎中说饮食要有规律,于是我决定在吃完顺便把碗涮了后再去拯救这条即将自杀的生命。回到凡间摸爬滚打十年了,它的脾气养的越发娇了,起初稍有不如意只是耍耍性子,现在动辄就要跳湖跳河跳瀑布。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端了口锅给它,让它脱光毛跳这里面。他迅速化成人形,嗓门一开瘫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你这个负心人啊,当初是怎么将我从锦衣玉食里拐出来,如今竟想要我的命。一定是外面看上了哪家的娇儿郎了!”

结果,没有结果了。我顶不住四邻八舍的异样目光,带着它连夜搬出了上京逃到了这里。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反思了一下,抱着愧疚的心理对他道:“你是不是后悔随我来人间了?其实你现在回去也行,凭着你涂山家的地位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到时候你再装个失忆什么,就万无一失了。”

那时它正啃鸡翅膀啃得不亦乐乎,含着一嘴鸡肉道:“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在这里吃好玩好过得比神仙还逍遥我回去作甚?回去之后还被老爹逼着看文书,我才不回去呢。”狐狸嘴上的胡须动了动,它转了下金漆凝成眼珠子,不太自然道:“你要是顺着我意每天换着法子做法给我吃,我也就不吵不闹了。”

“……”我面无表情地将黑漆漆的锅底压到了它脸上。

从此以后任凭他上蹿下跳又哭又闹,我都充耳不闻,反正等他闹饿了就会自己抱成个球滚过来可怜兮兮拽着我袖子“汪~”别说,他这只狐狸学狗叫还挺像,一直忘记问他从哪学的。不过打死他应该也不会说就是了……

冬天日头走得特别快,等我慢悠悠地吃完饭、洗完碗、将桌子擦干净后狐狸还没有回来,我不禁有点儿担心。这种担心不是出于他是否真的去跳湖的考虑,他就是在水里泡浮肿了也淹不死,我担心的是年关将近在外走动赚银子的修道之士也越发多了。若被他们瞧见了这么大只会跑会跳的九尾狐狸,我的太平日子估计也到头了。

这么想着,擦了擦手提起灶台角的油灯,预备将那只寻死觅活的狐狸给捉回来。一推开门,才发现天色已黑了大半,一叠一叠的黑云压在西边天上,瞧着是要下雪了。

立在门槛边踯躅了一下,我还是没去拿伞兜头进了夜色中。脚上的鞋子还是初秋时的单底布鞋,踩过沾满露水的青石凉丝丝的,冷风绕过檐角溜进我衣襟中让我不禁打了个哆嗦。镇子不大,巷子也就这几条,转来转去抹黑找了一会,风雪的气息在空气里越来越冰冷厚重,大雪将至,可还没见着半根狐狸毛。拦着开门倒水的一个阿婆,我对着她耳朵大声说:“婆婆!你有没有见着一只狐……一只狗!大约,大约这么大……”我硬着头皮比划了下留欢的个头。

阿婆凑得老近听了半晌,又使劲眯着眼瞅了瞅我的手,颤巍巍道:“阿徵啊,婆婆家没有那么大的篓子,要不你去老张家看看?他家捕鱼的,听讲啊,昨天他捕了条老大的鱼,说是江海里龙王化身啊。阿徵啊,婆婆上次给你介绍的小伙子中意不?”

“……”我按了按阿婆的手:“阿婆,我还是更中意你。”

“作死哦,又拿阿婆开玩笑,虽然吧阿婆年轻的时候是很漂亮嘞。听说你隔壁又搬来个小伙子,你看你才十八岁,嫁人虽然晚了点还是能嫁出去的。要不你两……”

“好了好了,阿婆。我去找狗了,快下雪了,你还是快回家吧,昂。我走了,走了。”我落荒而逃,背后阿婆还在叫:“阿徵啊听阿婆的话,快点嫁人,要不然生不出孩子了。”

我是一千一百一十八,不是十八岁,阿婆。你真的要我和一个只有十八岁的小伙子生孩子吗?你确定我们这种跨越千年的结合生出来的是个正常人吗?

寻到镇子西边的柳生桥风已刮的很大,油灯勾在手里左摇右晃摇摇欲坠。桥面很滑,忽起了阵强风迷了眼,步子一滑,铛的声,灯在石墩上撞灭了。此时的天已黑的不见五指,河水湍急的流声冲击在桥墩上,刷刷的叫人心冷。我抱着桥栏愣了好大一会儿才把自己的魂给找了回来,浑身已在风中冰冷得失去了知觉。

张开口才喊了声“留欢。”嗓音还没散开,就被凌厉的风噎哑了喉咙,扎了针一样的疼。也不晓得是风声还是错觉,有女人的呜咽声从河水里传来。我抓着栏杆憋着劲撑起身子。那哭声越发的近了,听闻鬼中有一种溺水而死的女鬼,因怀里不平的怨气飘荡在桥下寻着替身。要是碰上这种鬼,我觉着自己有点儿悬,本就是具死过的身子,若被这些东西附了身问题就大了。

这时候我开始想念留欢了,它虽然任性好吃又懒,但看门防盗驱鬼还是很有用的。

“阿徵姑娘,阿徵姑娘,是你么?”桥上飘来道比鬼还轻还哆嗦的声音,遥遥的一点芝麻大小灯火由远及近变成了巴掌道,一双洗得发白的布鞋也出现在我眼下。

抬起头,他手里的灯抖得哗啦啦响,快要哭出来似又很欣喜道:“阿徵姑娘我找到你了。”我抱着柱子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他浑身颤得和筛子样:“阿徵姑娘我看你屋里没有灯,担心你有事所以所以才找来。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我,这么看着我作甚?”

“我怕你对我不轨。”我继续瞪着他。

“……”

他道:“我,我是个读书人,怎么会违背孔儒之道做出逾礼之事来?”见我始终以蹲茅坑的姿势盘踞在桥栏上,他弯下腰苦着脸道:“阿徵姑娘,你是不是受伤了?”

“别碰我!”我凶相毕露:“碰了我就阉了你!”

“……”

我和他就这样一高一矮僵持了一炷香的功夫,歪着的脚脖子已痛得我额角冒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的灯随人往前凑了凑:“阿徵姑娘,你真没事么?”

“别过来。”我凶神恶煞:“再过来就打残你。”

“……”

“哎呦,这唱的是哪出啊?”嘴角泛着可疑油光的狐狸姗姗而来,很欢脱地蹦到我身边:“死相,亏你还有点良心来找人家。”

我和书生:“……”

狐狸也瞧出了我不大对劲,搀了我起来,啧啧道:“你不会以为我真跳河想追随我而来吧?”

追到你之后把你给剥皮抽骨么?

“这是,这是?”酸书生瞧着留欢与我依靠的姿态,脸色青白交加,强撑着道:“这是哪位?”

“她夫……”“我儿子!”

“……”

到了第二天,大雪初霁,垂洒下的薄薄阳光显出几分明媚来。我丈量了下米缸里的米,在过年前约摸是不够的,于是便收掇起平日里画下的扇面和婆婆织好的布想着往城里再走一趟。

这里虽不是上京,但离南方第一大城长和君的封地嘉阳城很近,大半个早上的马车就到了。一出门,隔壁的栅栏也开了,书生背着高过他头的书筐也出了门,筐里装着不少的画轴。

“阿,阿徵姑娘,不,阿徵夫人,也不……”他瞧见了我,语无伦次说了一大串始终,脸红成了苹果也没把画说完整。

我终于发了善心道:“你就和别人一样唤我阿徵就好了。你这是要出门?”

“是,是的。在下家中米粮不多,所以,所以去嘉阳贩些书画。”他见我主动与他说话,立刻打起了精神,说话也利索起来:“阿徵姑娘同路吗?”

我要是能自己另辟条路出来就和你不同路了……

因为时辰尚早,去嘉阳的板车上只有我和他二人。他坐在远远的一端,斟酌良久开口道:“阿徵是已嫁人了吗?”

我懒懒嗯了下,他的脸灰败了几分,又鼓起勇气说:“那阿徵为何是一人独居此地,未曾见过阿徵的夫君。”

我仰起头,手横在眼前遮住阳光,淡淡道:“他呀,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万里碧落净如水洗,我微微笑道:“一个我永远也到不了的地方。”

十年前,归墟之中

“丫头,你来了。”归墟依然如初见时那般荒寂空寥,银沙成漠,绵延无尽。那张与他差不多的面容冷不丁乍现在我面前,我差点没惊叫出声,他笑了笑手一点凭空出了张珊瑚凳子:“迤逦千里而来,不妨休息休息再动身。”

“您怎么知道我要来的?”

他坐在自己的龙骨上,身子和片透明的雾气样若散若聚:“从你们当初来这里时我就差不多猜到了今日这样的情景。你不适合九重天,而他却注定要在九重天中。丫头,你怪我吗?”

我揪过不情不愿的狐狸,按着他脑袋行了个礼才坐下,道:“我为什么要怪您?”

“你不说我心里知道,你肯定是怨怪我那个儿子的。说来也是我小时候没把他教好,现在回想那时候对他苛刻过了头,加之他母亲去的早,不相识的人一见会认为他很好相处,只有我这个做父亲的知道他内里的性子比我还要冷硬。”一谈起岑鹤,这个前任龙族帝王颇有感慨:“在千年前没去凡间那趟之前,无论帝王心术还是佛法道经他都修得十分通透,唯独一样他始终不懂,那就是人心。要不然也不会和西王母家的那丫头一同去设下了这个局,导致当时人间战乱、一片生灵涂炭。”

留欢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我拍了拍他脑袋,转而面朝他道:“我以为你会帮他说话来着的。”

“我为什么要帮那混小子说话?是他欺负了你在先,俗话说帮理不帮人。”他笑道:“我若不帮你,又怎么会收留你躲开追兵呢?”

他的身形如烟散去:“丫头,好好过日子。”

从我离开九重天已有十年了,这具失了修为的身子没有我想象中衰老的那么快,十年过去头发长了些也没甚大变化。我与狐狸躲躲闪闪,混迹在人间,从北流浪到南,从西迁徙到东,走走停停日子过得也算快。偶尔从狐狸口中得知,三界现在平稳的很,魔界与九重天的战争也随他的登位平息了。新上任的魔尊苏辞与新天帝达成了某项协议,如今两族处的也算和睦,近来更有联姻之说流传开来。

到人间后我就不再提岑鹤的名字了,有时留欢说起也自动得换成了他,九重天也换成了那个地方。我对他说不需要这么避讳,我不提是因为他毕竟是我喜欢的人于有着不同的意义。他不吱声,我大惊失色道:“难道其实你深深地爱恋着他么?”

有一段时间狐狸没有和我说话。

换回到我与酸书生坐着的板车上,我的心在车颠簸了下时也忐忑了下,望着他一会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小生姓许。”

“哦……”我心舒坦下来,转向他的框子:“你卖的画都是你的么?”

“不是的。”他正经道:“都是名家之作。”

“哦?”我有了兴趣:“是家传的么?没想到你看着……”

他继续很正经道:“都是赝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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