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秀几乎每天都来看我，比我妈来得还勤劳。
我甚至几度怀疑，这个杜文秀根本就是另外一个人，因为她的脸上写满了温暖和慈祥，似乎所有的芒刺都收敛了起来，甚至，在她的身上，我能看到母爱的光芒，让我怎么都无法忽视。
她给我炖汤，给我削苹果，甚至连我换下来的衣服都抢着去洗。我不知道她感觉怎么样，反正我是浑身都不自在。
当她第三次拿起水果刀准备给我削火龙果吃的时候，我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妈，你……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以为自己的声音会很大，可说出来才发现，跟蚊子哼哼差不多。
针尖对麦芒这么多年，突然就冰释前嫌了，我实在是接受不了。有时候，人会很贱，别人对你不好，你痛苦不堪，别人突然对你笑脸相迎，你又觉得坐卧不宁。
“我和你爸离婚了，你知道吗？”她抬眸，眼底闪过一丝悲伤的色彩。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她这是责怪我吗？可她明明对我这么好。还是希望，我能为她做点儿什么呢？
“对不起！”我保护了她，却也没有挽救她的婚姻，没来由地觉得自责。
看她每天乐呵呵的，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却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这么突然！
“你不要说对不起，和你无关！这么多年，其实我一直对他心存愧疚，这种愧疚折磨着我，我变得偏执变得……不可理喻！那个秘密，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所以我过得一点儿都不幸福。可是，慕染坚持要娶你，你们的爱情太甜蜜了，我对你们是羡慕嫉妒恨的。拿到离婚证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了这一点！”杜文秀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语速很慢很慢。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垂下了头。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没有人可以允许自己的爱人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背叛自己！你爸爸对我不错，给了我一栋别墅，还有一大笔钱！”她的嘴角弯弯，很知足的样子。
“妈，你想开一点儿，其实爸爸……”有时候人的嘴总是比脑子快，我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已经开口了，话说到一半，又尴尬地停住了。
公公和婆婆已经结婚了，我是劝她想开一点儿，还是和陆遥有情人终成眷属呢？我不太清楚她对陆遥的爱有我深，我只是觉得，陆遥既然已经纠缠了她半生，应该是深爱她的吧。嫁给一个人爱自己的男人，也许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天华说，可以和我做朋友！”杜文秀别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我知道她哭了，只是她的动作太流畅了，如果换作别人，一定觉得她只不过是眼睛里进了飞虫。她的不动声色，还是和原来一样。她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真实的情绪，一点儿都不希望！
我不想戳破她的难过，干咳几声，端起桌上的一杯水轻轻喝了几口。
现在的气氛确实有点儿尴尬，越是到这个时候，我越觉得自己的嘴笨。
“那天，谢谢你！天华想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可是他没有那样的勇气。他确实气急了，把你当成我了！其实，掉进河里的人本该是我的！这么多年，我以为你早就恨透了我，没想到，还是愿意救我！”杜文秀很不习惯说这样的话，她的嘴角歪了歪，声音变得嘶哑，而且也不太情愿和我对视。
“妈，你不要这么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我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那天的场景又一次在脑海里重现，我突然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紧接着，抽抽噎噎的声音传来，我抬起朦胧的睡眼，杜文秀把手按以我的手背上，她不停地抹着眼泪。我轻轻地抬起手，她坐得离我近了一些，我们两个人，居然就这样没来由地抱头痛哭。
其实，我根本没有弄清楚为什么要哭，也不知道杜文秀在哭什么。
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这个场景再一次钻进脑海中的时候，我想，也许只是因为百感交集吧。曾经，她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拆散我们，却没想到，在最危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护着她。而我也没有想到，只是因为一个突发的事件，她就能对我彻底改观。
我们几乎同时停止了哭泣，然后很默契地相视一笑，以前所有的恩怨似乎都随风远去了。
无意中抬头，我看到病房门的玻璃上映出夜慕染的脸。只是我们四目相对时，他的眼底有莫名的情绪一闪而过，紧接着他的脸消失了，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我很想他，却连跟他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杜文秀走了，我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很想把我和婆婆冰释前嫌的事告诉她，可是一个字都还没说，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
“琪啊，怎么回事？怎么哭了？”我妈有点儿担心。
紧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之声，阳阳的声音响起来。
“妈妈，你以后能不能坚强一点儿！动不动就哭，真是让人操心！”他说。
隔着听筒，我都能想象中阳阳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的眉头一定皱得很紧，和夜慕染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明明被责备，可是心里是暖的。我和夜慕染能不能走到一起，我不敢说，可是有阳阳在身边，我觉得安心。甚至，从他身上我能找到久违的安全感。
想来也是觉得蛮可笑，一个五岁的孩子居然让我有这么踏实的感觉。
我按照戴里克之前的号码打过去，竟然是空号。我又让洛子枫帮忙找到了他助理的电话，却助理告知，他一个人去度假了，不知道人在何方！心里升腾起来的唯一那一点儿希望破灭了，如果在法院判、决之间他不出现的话，那我们真的就完了！
怎么可能不心痛呢？不是因为感情走到尽头，而是他再也无法在那方面给我幸福！
出院的那天下午，我无意中在手机上看到一条新闻，时小颜和珍妮在高速路上赌气飙车，导致七车连撞，她们两个人，珍妮轻伤，时小颜重伤。虽然时小颜，也就是苗素素也算是咎由自取，可看到现场血淋淋的图片，还忍不住心头一紧。
苗素素浑身是血，脸都看不清楚，我赶紧按了退出，忍不住头皮一阵发麻。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她恨之入骨，因为她确实搅乱了我本该平静的生活，不但伤害了我，还伤害了我的家人。一想到因为她的教唆导致我弟弟梦凡无端死去，我就恨得牙根痒痒。
我以为，我对她是怀着诅咒之心的，恨不得她死！但是，她只是重伤而已，我却已经有点儿承受不住了，甚至在想，上天对她这样的惩罚是不是太狠了一些。
或许人总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我虽然还不至于是忘记疼痛，至少，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几天以后，叔叔苗国城让我陪他去看看苗素素，我的第一反应是，惊讶！
“你明知道我是最不想看到她的心！”我说得很直白。
“医生说她很可能以后会成为植物人，你心里的仇恨也该放下了！”他的声音嘶哑疲惫。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觉得放下了，其实所有的情绪即使深藏在心里，他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了。被看穿心思的感觉实在是不好，我犹豫片刻最终答应下来。
我们隔着玻璃看到了躺在重症监护室里的苗素素，她的脸上缠满了绷带，几乎只有两只眼睛露在外面。
她母亲得知消息以后立刻就晕倒了，手术通知书是叔叔苗国城签的字，住院费也他派人交的。宠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这么久的父女之情，还是在不经意间流露了出来。
“她现在很可怜！”我们就那么站着，很久很久以后，苗国城突然轻叹一声，低低地嘟囔了一句。
“我弟弟更可怜！他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却……”我以为我不会哭，起码在苗素素的面前不会哭，可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苗国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底的悲伤逆流成河。
不管怎么说，梦凡是他的亲侄子，他一面都没有见过，却是苗素素间接害死了他。
他紧咬牙关，额角的青筋非常明显。
我想，他本来平静下来的心被我又一次搅乱。
“不过，都过去了！”我耸耸肩，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惭愧。
“希望她……快点儿好起来！”叔叔说。
我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表达赞同。因为我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分明就是报应。我可以淡淡地看着她，不去诅咒她去见阎王就已经不错了。叔叔希望我放下仇恨，可是我放不下，能做的只是把它藏得更深，不说出来而已。
她能不能好起来，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我弟的忌日到了，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跟我妈说不要去了，我自己去就行。那座陵园真的很久没有去了，墓碑周围都长满了草，我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被狠狠戳痛了，我变下腰，双手抱住墓碑，慢慢闭上了眼睛。我想象着梦凡就站在我的面前，轻轻地唤我“姐姐”。
或许是他无形中给了我力量，从陵园出来以后，我就下决心主动去找夜慕染，最后再作一次努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