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天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坐在他的身边。
他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慢慢聚焦，看到我的脸时慢慢地伸出手。看到他停留在半空的手，我微微犹豫一下，略略敷衍地握住了。他很用力，而我却保持着一个很虚的姿势。情侣之间才会有的亲密动作，我做不了，因为我根本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即使明明可以演戏。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忧伤和失落，依然固执地紧握着，我勾起唇角勉强笑了笑，无奈地慢慢握紧。对，是无奈，这种无奈在心底一点点蔓延开来，似乎浑身每一条神经都跟着丝丝颤抖。
病房的门被从外面推开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了唐小天的手。
不过，虽然我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够快了，可还是没有躲过唐妈妈的眼睛。她神情一窒，微扬的嘴角也瞬间僵住了。
“梦琪，你跟我出来一下！”唐妈妈笑得很勉强，淡淡地说。
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跟她走出了病房。
走廊里的人并不多，甚至有点儿冷清，可是我觉得空气都是压抑的，呼吸也越来越不顺畅了。
“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慕芸，她虽然已经是小天的前妻了，但她非常爱小天，不告诉她对她也太不公平了！”我以为唐妈妈会责骂我，但是并没有，她说话的口气很温和。
我走到楼梯的拐角处，把手机掏出来以后，拨了慕芸的电话又挂断，拨了又挂断，反反复复很多次。我答应过唐小天不把他的病情告诉任何人，现在他妈妈已经知道了，如果再告诉夜慕芸，那我食言的也太彻底了吧。脑子里好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而且打得热火朝天的样子。
隐隐的，我听到走廊里有杂乱的脚步声，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一定是小天又晕倒了，我把手机放进口袋里，用最快的速度奔向病房。
唐妈妈坐在走廊靠墙的长椅上，垂着头，一动也不动。短短几天，她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原来干练清爽的气质也荡然无存，在唐小天面前的时候，她很努力地在扮演着一个温暖细致的妈妈。可是，一旦转过身来，立刻颓废的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我慢慢走过去，坐在她身边，轻轻拉起她的手握了握。
“阿姨，想开一点儿，生死有命！”
我一向不会劝人，这对我来说技术含量太高了。如果唐小天的病能好，我可以说一切都会好起来。可是唐小天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用。甚至，他可能连这三个月都撑不过去，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这时候，谁愿意听到“死”这个词呢，说完以后我几乎立刻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唉，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多陪陪他，让他高高兴兴地……走完……”唐妈妈泣不成声，浑身晒筛糠一样发抖，像秋风中飘零的树叶，无所依傍。
我轻轻地搂住她，沉默。
其实这个时候我的手机一直是处于通话状态的，我和唐妈妈说的话夜慕芸都听到了，只是我根本就不知道。打了又挂，挂了又打，我本来就有点儿混乱，加上听到脚步声我一时有些慌，大拇指一抖拨出去了，而我却都还不知道。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我在很久的以后这么想。
一个小时以后夜慕芸找来了，她的紫色假发还没来得及摘，夸张的烟熏妆也没有卸掉，甚至身上还穿着黑色抹胸皮裙。她一来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唐妈妈看到她，整张脸立刻黑成了锅底。不用说，她一定是从夜店里出来的，在唐妈妈的价值观里，夜店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夜慕芸，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医院？”唐妈妈怒发冲冠，指着她的鼻子喊。
“嫂子，小天在哪儿个病房？”她看到我的时候虽然非常惊讶，但还是很快平复了心情。
因为她知道，唐妈妈一定不希望她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唐小天的面前，只能把求助的目光转向我这里。
“梦琪，不许告诉她！我现在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小天坚持要和你离婚，原来你在最开始的所有贤良淑德都是装的，骨子里就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女人！我真是傻透了，居然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小天的病情告诉你！你现在就滚，立刻给我滚！”唐妈妈气得浑身发抖，语气冷漠到了极点。
“小天是我的丈夫，除了他，别人都没有资格让我滚！”夜慕芸也来气了，她一把拨弄唐妈妈，打开她身后的病房门。
“你们已经离婚了，你早就不是他老婆了！”唐妈妈并不示弱，一把揪住了夜慕芸的后领。
“离婚了，他也是我丈夫，一辈子都是我丈夫！”夜慕芸眼底瞬间染满猩红，她用力甩掉了唐妈妈的手，转过身来的时候，愤怒的泪水喷薄而出。
她的语气很笃定，笃定到任何一个倾听者都觉得这是不争的事实。
几乎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夜慕芸爱唐小天，不管她有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她对唐小天的爱几乎成为她的一种信仰，无人能撼动。
她死咬着下唇，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凌厉的气势让人望而生畏。
唐妈妈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眼底的愠怒稍稍变淡了一些。
不远处的6号病房的门开了，唐小天扶着门框出现。他的嘴唇依旧苍白，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体力不支。
“只是一点儿小病，人看到了，可以走了吗？”他倚着门框，冷冷地说。
夜慕芸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一定不敢相信唐小天居然瘦到了这种皮包骨的地步！
“小天，不要再骗我了，我都知道了！我全都知道了！”夜慕芸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一把搂住了唐小天。
唐小天猝不及防，被她扑得趔趄了一下，差一点儿仰面倒在地上。夜慕芸扑到他的肩上嘤嘤哭泣。他瘦骨嶙峋的手抬到半空，最终也没有放到夜慕芸的颤抖的后背上。他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被她紧紧搂着，嘴角牵起的一丝笑容不知道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
不管唐妈妈愿意不愿意，夜慕芸出现在医院以后就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看不见的硝烟在夜慕芸和唐妈妈之间弥漫着，在唐小天面前的时候，她们彼此之间还算客气，我觉得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我不想被唐妈妈拿来和夜慕芸做对比，可她偏偏会在不当着唐小天的时候这么做，夜慕芸的脾气一上来，那可是什么都顾不了的。
我莫名其妙地被卷入其中，苦不堪言。
我好几次想给夜慕染打电话，把一切都告诉他。可是拿起手机的时候想要拨通他的号码时，又因为顾虑太多放弃了。他那么霸道一个人，会同意让我陪在唐小天的身边吗？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足够了解他了，可有时候又发现，我并不了解他，甚至偶尔还会把他妖魔化。
夜慕芸托了很多人，从国外给唐小天找来一个专家团，对他的病进行会诊。
唐小天的妈妈回去照顾他爸爸，医院里就只剩下了我和夜慕芸两个人。
我们坐在病房外面的长椅上，一时找不到什么话说，都很尴尬。
“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哥不介意吗？”夜慕芸还是问了一个我最不想回答的问题，她一定很早以前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我答应过唐小天，不把他的病情说出去，所以你哥并不知道！”我躲闪着她的目光，凄凉一笑。
“那你们之间……”夜慕芸凝眉，好奇地问。
“那天我急着来医院和他大吵一架，直到现在我们都没有主动联系过对方！”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低声说。
“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告诉我哥，虽然我的婚姻挺失败的，但我还是觉得沟通是最重要的！”夜慕芸说。
我们之间很少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话，所以我觉得别扭，她也觉得别扭。不过，既然现在她在这儿陪着，我想还是去找夜慕染一趟，不管是不是应该亲口对他说，起码，那天我确实是有点儿过分，是该道个歉。
我没想到，风尘仆仆赶到夜氏集团的办公室时，立刻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夜慕染粗厚的大手覆在苗素素的腰间，两个人随着舒缓的音乐翩翩起舞，看上去就像一对浓情蜜意的情侣，暧昧的气息层层铺开，简直就是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即视感。不得不承认，他们真的很般配，形象，气质都很契合，我一直保持着推开门的姿势，木然地看着他们。
他们好像真的进入一种唯美浪漫的情境中，我足足站在那里五分钟，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的存在。
这种被彻底忽视的感觉让我抓狂，我紧咬下唇，疼痛丝丝传来。再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也真真切切地发生了，实在是太让人震憾了。
“啪——啪——”我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伸出手鼓起了掌。
他们齐齐地望向我这里，夜慕染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甚至覆在苗素素腰间的手还紧了几分。苗素素仰起脸，拧眉睨了我一眼，很不屑的样子。
我打扰了他们，他们一定很不高兴。
“苗素素，你的行为叫不叫登堂入室？”我抱起双臂，冷冷地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