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外出轮训，我都要进行一场没有终点的微战争。这场战争没有预演，没有具体目标，更不是大兵团作战，而是我一个人的没有硝烟的战争。
外出轮训，部队管理加倍严格。即使训练结束，也不许四处走动，更不许外出上街，只能在营房前后待着，随时等待命令，哨声一响，大家立马集中。这次到前线轮训更是如此，除了上机场，平时大家只能在宿舍前后活动。宿舍里有一副前拨儿人来轮训留下的象棋，大家争相对局，打擂台。我的棋艺臭，挤不上台面，我选择看书。
每次部队外训我都会带很多书，足以耗尽我的全部业余时间。我喜欢看书，我喜欢在这无声的世界，和书上那些不说话的人物进行战争，进行一场心灵的微战争。每天我都要和书中每个人物对话，在他们的场景中博弈，触摸每一个生命的死角。我的书中包罗万象，超越心理与社会、历史与哲学、婚姻与宗教之间，书中的战场远比棋盘辽阔。这么辽阔的场景中，我一次次徒手进入他们时空的那个场，与他们打一场消耗心智的微战争，这丝毫不亚于一局棋的搏弈。书中的他们都不说话，就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在路边等我，只等我说话。他们设一个个套在等我去解，还有一个个陷阱等我跳下去。他们是提前设好的局待我去钻，他们都躲在森林里、沼泽里，躲在战壕中，他们和我捉迷藏，他们甚至躲在暗处准备朝我开冷枪；我得一一把他们找出来，让他们全都暴露出来，他们才会醒来，才会一个个都从森林中，从战壕里跳出来和我玩，和我进行一场时空对话；否则，他们会把我带入迷魂阵，用枝枝丫丫地拦住我，像石头一样拦住我，不让我进入他们的场，我将被挡在这场微战争的门外，听他们在笑话我。一个人和一本书的战争同样残酷，虽不是你死我活，却也足以耗尽神智。
这次我要面对约翰·克利斯朵夫面前的一架旧钢琴。那是个黄昏，他一个人从莱茵河畔回到屋里，带着凉意，坐在一架旧钢琴前发呆。我不知道他会先敲下哪个音符，这个音符一个酒杯装不下，整条莱茵河也装不下，它会穿透，会划破空气，在无尽的远方。我看见他正对着窗外的莱茵河岸塔尖上的夕阳入神，他的手停在音乐的门槛上，迟迟没有推开音乐这扇大门。我害怕这扇大门被推开之后，在心里出现一个黑洞，此时我必须是一盏灯，我不能是黑洞，我得在前边带路。起码我要和他平行，并且手里有一盏灯，能看见他看见的东西，甚至是他心里想的东西。
我选择坐下来，坐在他的身边，坐在克利斯朵夫旧钢琴旁，我想近距离听见他的呼吸。尽管是6月，但莱茵河吹来的风还有些凉，他那卷曲的额发有些凌乱。好友奥里维死了，故人一个个远去，童年的莱茵河不见了，晚风吹不展情人葛拉齐亚紧皱的眉结，我闻到他身上还留有情人的香水味。难以肯定他那深邃的目光，是停在莱茵河畔，还是停在巴黎凯旋门外那辆华丽的马车上——富贵，贫穷，失意，拼搏，爱过，恨过，成功，满足，公爵们的笑声消失了，一切都被莱茵河带走了，只剩下一轮回忆的夕阳。
在他眼前，这架旧钢琴比整个欧洲还要辽阔。在这黑白琴键上，夜莺在树上歌唱，秋风吹过蜿蜒山冈上的白桦林，成群牛羊在林边低头吃草，一只金色牧羊犬在羊群边跳跃；巴黎的酒会上，贵妇们笑声清脆，舞姿翩跹；他端起酒杯一口灌下，离开，一个人在街上狂奔，他在酒会上会窒息，他需要呼吸自由的空气，他需要友谊，也需要仇恨，面对这沉闷的空气，他发不出声音；巨大的商船正驶向地中海，工业烟囱冒出巨大的一团团烟雾，越来越重的雾，笼罩着一切，他的世纪，整个欧洲正在中毒；整个欧洲只有葛拉齐亚一人理解他，这颗高贵的灵魂，她的躯体正一点点老去。世俗的身体，正被巨大的黑洞所吞噬——此时的克利斯朵夫一脸愁容，他不知该先落右手的音调，还是左手的琴键，像天空那朵无绪的云，难以描绘。
过去一切都是背景音乐，安慰与辱骂，硝烟与礼花，一切都是时间的注脚，都是自然的喧嚣。从没有哪个脚印能让一棵小草永远低头，屈辱总会有，人人都需要提前准备受伤，才不至于在伤害面前手足无措。抗争是生命强大的自我保护，命运之手永远向屈服一方用力，你却朝相反方向使劲，浪花就出现了。人生不可以是一潭死水，所有的遭遇，都在一次次冲撞受伤的心灵。在虚伪的社会中，所有的真诚都像被抵制的假货。无所谓的疼痛，这时的克利斯朵夫需要是一架钢琴，只有钢琴才能忆起他辽阔的人生。没有比艺术家的情感更加强烈的，他需要一个倾诉的窗口，钢琴就是他的窗口，他正在思索，如何把窗口打开。
窗外响起巨大的杂音，那是欧洲的共同背景音乐，这是它的基调吗？克利斯朵夫的右手迟迟落不下来，他人生的音域无限宽广，他在考虑与这时代匹配的音色，他需要定准调子——是一阵寒流，是一场暴雨，是一架马车，是一杯酒，是窗外的一轮夕阳，是葛拉齐亚忧郁的眼神，眼前纷繁杂乱，和所有人一样，他面临内心的选择。
克利斯朵夫用右手演绎背景，用左手倾诉命运，他必须在一架钢琴上有所交代，他的和弦就是这个时代的节拍。音乐是上帝留在人间的心灵密码，他要用全部的触须去感知，面对这架旧钢琴，他不知上帝的音符会先停在窗外那只蜻蜓上，还是花丛边那两只蝴蝶的翅膀上。我和他一起困在这架旧钢琴旁，陷入沉思。
我跌跌撞撞地闯入克利斯朵夫的世界，从莱茵河畔到巴黎，从巴黎到瑞典，我转战于整个欧洲。他用一架旧钢琴和我周旋。顺着他的琴音，我找到柏林的小酒馆，还在巴黎听了一幕肉麻的音乐剧，和他一起上街和军警打架，我废寝忘食地跟着他四处游历，直到他在我耳边弹响最后一个音符，直到他双手从琴键上垂落下来，我依然没走出他那强大的场，我困于一场无形。
我都来不及休整，尽管克利斯朵夫的琴音还在缭绕，此时响起更刺耳的火车汽笛声，列车正从远处驶来。一个美丽的身影，身着一袭黑天鹅绒长裙，左手拎着一只红色小皮包。她神情散淡，步子坚定，旁若无人地穿过站台，迎着列车走去。时间凝固了，列车的轮子却在飞速转动。我的战场转移了，我从钢琴转移到列车上，我从巴黎来到了莫斯科，来到彼得堡。我在想尽办法，想提前告诉列车司机，前方有一具美丽的生命，我甚至想爬上列车，提前拉下制动的手柄。但我无能无力，我的手够不着19世纪那趟开往彼得堡的列车，内心被撞得粉碎，我一个人跪在彼得堡车站里爬不起来。从始至终，都没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飞起来。不怪司机没看见，不怪列车速度太快，这趟命运的列车经过严格计算，它准时到达，一分一秒都没延误，一切都挽回不了，这是一趟永不进站的列车，它还在时空的深处，飞速向前。
自杀真的是活够了吗？是什么让安娜活够了呢？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有罪，所有眼睁睁看着生命凋零的人都有罪。我们总习惯归罪于“凶手”，把所有责任都归于那个凶手，渥伦斯基是安娜唯一的凶手吗？全社会都容不下一个多情的女人时，人人都是凶手。每一个认识安娜的人都是她命运背后的推手。是千万只看不见的手，一起推着她向站台走去，又从另一个方向向她开来一趟列车，最后又集体闭上眼睛，装着什么都没看见。在这个站台上，道德是那么的虚弱无力，连同情都显得不道德，一切早已被碾得粉碎。
安娜的死像一篇忧伤的童话，就像被安排过一样，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预谋的凶杀案。与现实版的死亡相比，她多了一件美丽的外衣。现实更残酷，无时无刻都在上演，甚至都来不及准备，每一次死亡都来不及化装，瞬间就发生了。最后把一切都推给道德，推给法律，推给生活，推给死亡的那个人，每一个人又成了局外人，继续漠然活下去。我感到身子被抽空，在悬离地面的上方生活着，我活在巨大的荒诞中。我在现实中找不着对手，在安娜的战场上也找不着对手，对手始终在一个看不见的远方，提前铺设了战场。命运的推手无时不在，却从不显形。一个人的微战争无处不在，无时无刻地上演，它微小到你都没有觉察，你从来就是一个被迫参战的人。安娜那两条铁轨，从一开始就铺设好，一切早在那里等着。
克利斯朵夫的那架旧钢琴让我沉思，冲向安娜的那趟列车让我受伤，我每天都在语言构筑的战场上，与一个个陌生的意象战争，我活在书中的战场上。战争是有代价的，这是我内心的战场，血肉模糊也得去承受。我的战场没有输赢，徒手空拳，一次次血肉模糊地碰撞。轮训两个多月，我每天都在这场心灵的微战争中博弈，和书中的每一个人博弈，并顺着这众多命运背后，寻找设下这个局的背后那只手过招。我的战场是跨时空经纬的多维空间，比棋盘还要大，他们寻着棋盘上的规则过招，我面对是的一片未知的森林。
2014-05-13于鲁院6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