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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未央2

牧云锦亮回过神来,惊道:“宛车就在第一线!”

“不错。我料你父皇会更改初衷,不再困住乌里克。”

“父皇不让乌里克回宛车,是想等汗王诸子觊觎汗位,趁机作乱,如此就能大大削弱辉玛汗王的势力。”牧云锦亮沉吟,眉宇间神采飞扬,“到情势混乱了再放回乌里克,王子尚会承情,可以一举两得。”

“你说得好。”黎皇后赞许点头,论聪明和远见,她儿子的确在众皇子中出类拔萃,“要是那个青妃嫁过来,乌里克就回去了,不过是他妹子的人情,陛下有什么好处?压一压他的气焰,等到饿狼急了再放出去,他起码还会念一点恩德。”

“这个人信不得。”珊瑚忽然开口。她沉静的时候就像一抹清茶,出声时,细细的一缕茶香仿佛顺了口鼻沁入,从心头感到一丝震动。

黎皇后轻慢地一笑,乌里克这样的人物并不在她眼中。牧云锦亮叹道:“是啊,我明白。今次他算承了我们的情,以为是母后替他美言才会顺利回宛车,就凭这一点……”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黎皇后接下去道:“凭这一点,你对他,就比什么结拜兄弟要对他强。”

牧云锦亮看着珊瑚。他知道母后有时说话不留余地,很易被人看透;而眼前这个自小长在公侯府中的闺秀,却是他颇为猜不透的。她始终是云淡风轻的神情,偶尔出言一鸣惊人,依旧淡然不以为意。

这样的女子必是贤妻,可比起那个能在马上挥鞭、令人惊艳的热辣郡主,总是缺了一点什么。

珊瑚就在此时朝他微微一笑,洞明的目光下,牧云锦亮觉得无所遁形,连忙移开眼,想起母后对他说过的话:“如果她肯嫁你,这辈子你至少能安心活到老。”

活到很老,就够了。牧云锦亮不无叹息地想,身在帝王家,有时这已是一种奢望。因此,那种妖艳迷人的风情,反而要离得越远越好。

即使,会有一点点的,不甘。

雷时将至,牧云锦亮先行前往翠葆宫请安。碧蓝的天空上点缀了几团白云,悠悠地浮着,令行走在深宫的他从心底透出一股畅快之气。到了地头,却见大哥牧云轩宇和三弟牧云天翊大气不敢出地站在殿外廊下,朝他作出噤声的手势。

他慢慢捱近了,牧云天翊轻声道:“父皇在里面发火。”

“谁能惹他生气?”

牧云天翊沉默不语,牧云轩宇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头道:“不知哪里来的军报,父皇拍案三回了。”

牧云锦亮暗想,瀚州难道出了大事?他心思活跃,走到两人身前探出头去聆听,牧云轩宇慌忙扯他的袖子。

“混账,莫非只有穆如铁骑才能制服他们?”牧云显在宫内吼道。

牧云天翊听得清楚,闻言一怔,低下头去。

“是谁在父皇跟前?”牧云锦亮回头问道。

牧云轩宇摊开两手,牧云锦亮于是招呼廊下一个侍卫,问道:“安国公、成国公是不是都进去了?”牧云天翊留意地听着,侍卫迟疑了一下,默认地点了下头。

牧云锦亮心知是为灭天罗之事气愤,看来这群杀手并不易处置,连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皇也动了真火。

“父皇在气头上,见了我们也是尴尬,不如去翔鸾殿候着罢。”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对宫内的事不感兴趣。

牧云轩宇连忙点头,“好,好。”拉了牧云天翊就往外走。

牧云锦亮细看三弟,年少的脸庞上已有了坚毅的线条,深锁的眉头似在思索,那句“穆如铁骑”大概惊得弟弟不轻。牧云锦亮想,瀚州局势不明,父皇绝不会调动穆如铁骑,天子亲兵也丢不起这个颜面。

说到底是轻敌。牧云锦亮对父皇的亲军倒是深信不疑,一次挫折足以使他们奋起发威,灭绝天罗是迟早的事。

唯一可虑的是安国公。年岁渐长的老臣,还能留住多少恩宠?牧云锦亮自觉天意弄人,母后的选择固然是一着好棋,可有时天命难定,焉知不是绑上了一截沉木。最后得利的也许并不是他们母子,而是大厦将倾的程家。

对于想到这点的他来说,安心活到老,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翔鸾殿外设宴桌数十张,四周张了黄幕,等筵宴的吉时到了,钟鼓齐鸣,后妃与皇子公主陆续进席。除牧云皇族宗室的人外,穆如世家以穆如明光为首来了八人,坐在御座东面,几个常在皇后身边走动的命妇则与珊瑚一起在末座相陪,与乌里克遥相呼应。

因是家宴,牧云显特意吩咐一切随意,穆如明光、穆如明灭姐弟俩便被安排与牧云天翊、牧云花月同坐,几个有子女的妃嫔也得以和子女同席,以享天伦之乐。陪在皇帝左右是黎皇后与青妃,对新入后宫的宛车郡主的宠幸可见一斑。

牧云锦亮身边坐了妹妹舞阳公主牧云英秀,她生母早逝,几个哥哥对她特别疼爱。牧云英秀远远瞧见珊瑚,悄声向他打趣道:“二哥的未来媳妇看起来不苟言笑,不知道有没有她爷爷半分精明?”

此事大家已看出端倪,牧云锦亮也不遮掩,低声笑骂:“胡说,怎能用这两个字眼说安国公?”

牧云英秀嘴一撇,“五公九侯最得宠的是他,不精明能掌权几十年么?要是你媳妇也这般厉害,嘿,到时你被管得乖乖的,就不能再如以前这般自由啦。”

“你怕我娶妻后会对你不好?放心,你永远是我最心疼的好妹子。等你出阁,我就送一座大大的院子给你,哪怕你嫁个穷小子也不打紧。”

牧云英秀啐了一口,“我才不稀罕呢。我以天为被,地为床,这天下都是我的家。”

“原来我妹子只是个野人儿。”牧云锦亮哈哈大笑,视线早已落到了皇帝身边。

月映独自骑马前来,手中犹玩着马鞭,浑不将这筵宴放在心上。牧云显有说有笑地和黎皇后低声聊着,时不时对了月映微笑,黎皇后则屡屡看向乌里克,像是在替他说项。珍馐酒菜陆续端上,众人匆匆吃着,翘首盼着雷州使团出场。

不一刻彩旗高扬,绘饰了各种奇珍异兽,浩荡地飘进了广场上,一种优柔空靡的乐音如虚如幻地随着踩踏声传来。

众人定睛看过去,身着彩绫的伎人们手持筚篥、不拉鼓、桫椤笛、帕拉瓦、雪踏琴等乐器,以酒醉的姿势摇晃入场。后面跟随了一群身材各异的杂色人等,有蛮族、夸父、河络和羽人,个子大的举了高高的长竿,个子小的只管在竿上腾挪旋跃,如鸟投林。又有披了游龙猛虎假面兽皮的伎人四下舞走,激浪流沙万里飞涌,穆如明灭和几个小皇子看得欢喜起来,高声叫好。

一个华族小孩子忽然翻了跟斗冲到人前,一身绿色锦衣,手持两把匕首,向空中掷去。众人见有人带兵器入场,本来一惊,后来看他玩耍起来,手中陆续飞出数把雪亮的匕首,又纷纷喝彩。

牧云凌彩看得眼花,倚在母亲身上,睁大眼数道:“八只……九只……娘,这小孩子真厉害,我也想学。”

贵妃捂了心口笑道:“女孩子哪能舞刀弄枪的,万一伤了,你以后怎么嫁出去?”

“姐姐剑法就好得很,”凌彩望了牧云英秀的方向羡慕地道。

贵妃叹息,“她从小一个人,唉,倔强惯了。”摸了摸女儿的头,“你比她幸运。”

那小孩子耍了一阵,突地踩上一个持竿夸父的腰际,夸父空出一手来托住他,用力抬去,小孩子连同手中的飞刀一齐跃到了夸父肩上。这时那高竿上倒悬的两个矮小河络翻身伸手,捞住空中的四把匕首,小孩子举脚踢飞两把,将剩下的三把一手一只拿了,最后张嘴咬住。

空中的两把匕首眼看无人控制,一个羽人轻飞而起,轻松地拿住,洁白的飞翼在阳光下洒下一片亮色。

观看的众人爆出彩声,唯独穆如明灭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道:“哼,要是风哥哥在……”牧云天翊按了按他的手,小殿下把后面半句咽了回去。

不知从哪里传来层层黄色的烟雾,渐渐在广场上弥散开来,玩耍杂戏的夸父、河络和羽人等在烟雾中若隐若现,高竿缓缓隐去,人们仿佛站在一艘巨船的船头,眺望远方的岛屿。风浪声在耳畔激扬,流水不绝,哗哗如流过身际。

观看的众人身为皇族贵胄,平素见惯了奇珍异宝,这等布景幻术却很罕见,不由目眩神迷,仿佛到了另外的世界。

巨船扬起风帆,烟雾中腾空若飞,忽然一个浪头打来,船上诸人奔走呼告,喀嚓一声桅杆折断。穆如明灭带头惊叫,几个小公主掩面不敢看,漫天卷起一道灰黑色的旋风,将巨船的残骸裹在了迷漫的雾气里。

烟雾散开,清亮的笛声如泉眼里奔走的清泉,汩汩流进人心底。众人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巨船的影子?就连那些杂耍的伎人也都不见,只有一条硕大的鱼欢蹦乱跳地在空中游走,仿佛身处水中一般。

众人松了一口气,知道一切变化都是布景安排的好戏,掌声雷动,赞不绝口。

这时乐声又是一变,一记苍凉如呜咽的高亢呼叫从唢呐中传出,那只大鱼慢慢向一旁游去。一只雪白的狮子平地而出,昂首阔步如君王降临,睥睨天下的气势让众人胆寒。年岁小的皇子公主们齐齐尖叫,穆如明灭倾出半个身子,撑在宴桌上看得目不转睛。

“那天你看到青妃娘娘拿鞭子打人就哭了,怎么狮子吓不倒你?”牧云天翊奇道。

“宛车婆娘太凶,不许任何一个人离开。要不是我哭得那么大声搬救兵,三哥哥你才不会寻过来。”穆如明灭随口答道。

一个架了墨晶薄镜的壮年河络踏步走出,腰带上挂了一串油亮的大小皮匣,粗粗的一根皮鞭飕飕有声地在空中飞舞。白狮惧于他的声势,步子规矩了些,依照驯狮河络的指示,憨态可掬地张开了嘴巴,显示懒洋洋的神情。

驯狮河络摸了摸自己一颗大头,朝众人一笑,拍拍白狮的大嘴,竟将头伸了进去。这回连穆如明灭也叫了起来,拉了姐姐的手一脸惊恐。众人面上都是紧张的神色,牧云天翊瞥了一眼穆如明光,见她一边安抚弟弟,一边握住了手。皇后两眼圆睁,身子半掩在牧云显身后,皇帝则微笑着把双臂撑在腿上,浑不在意地注视白狮。

月映冷冷地看着驯狮河络,似乎他就算真的被一口吃了,也不过是死了个奴隶。牧云天翊蹙眉收回目光,暗自摇头。月映像是有所察觉,追看了他一眼,正好穆如明灭对他说道:“这狮子好大的嘴。”

驯狮河络就在此时拔出了头颅,示意完好无损,众人虚惊一场,又是嘘声又是惊叹。

鼓声轰隆响起,白狮恢复了傲气,仰天大吼,声音震动四周。驯狮河络扬手招呼下面坐着的皇子们,邀请他们上前,一试头颅。

穆如明灭兴奋中带了犹豫,期期地问穆如明光:“姐姐,我能去吗?”

“你个儿太小,把你一口吞下都可以,不怕就去。”穆如明光含笑说。

“啊!”穆如明灭听了,果然有几分害怕,悻悻作罢,缩了回去。

驯狮河络问了一圈,皇子们无人应声,伎人们脸上都有笑意,仿佛奚落。牧云天翊不想趁此出风头,稳稳坐定,并且按住了弟弟牧云花月的手。

牧云花月把他的手挪开,漫不经心地道:“放心,我只爱看戏。”

“让我来!”牧云锦亮忍不住出声,从对面的宴桌后挺身而出。黎皇后若喜若忧地望了儿子,牧云显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月映认真瞧了他一眼,抿起嘴来,似乎在赞赏微笑,又好像仅仅准备看一场热闹。

末座的珊瑚在人们视线不及处站了起来,漆黑的双瞳冷静地观望这一切。

牧云锦亮深吸口气,站到白狮面前,白狮面无表情地在驯狮河络的指挥下张开嘴。牧云锦亮伸头时,黎皇后把两眼遮住不敢看,几个小公主吓得面无人色,躲在各自母亲的怀里。

场上乐声忽停,众人仿佛停了心跳,大气不出等待结果。

牧云锦亮苦了脸探出脑袋,一脸被熏坏的晦气神情,不停用手在鼻子面前扇动。牧云英秀放声大笑,众人明白过来,哄笑声频起,黎皇后听见笑声,这才放心张眼,面容松弛下来。

牧云锦亮得了鼓励,兀自去摸白狮的头,白狮由他摸了两下,不耐烦地转过头。牧云锦亮大了胆子,作势要骑到它身上去,脚跨过狮背只轻轻一碰,狮子往前走了一步,回过头怒目而视。

牧云锦亮扫兴地冷笑一声,一手揪住白狮头上的狮毛,像是要和它玩耍。白狮朝他怒吼,牧云锦亮不得不尴尬松手,倒退了一步。

驯狮河络唰唰打了几鞭惩戒白狮,被它甩头避过,撒蹄往前跑去。

众人以为这是排演好的戏码,看得兴高采烈,不疑有它。谁知那只白狮一路疾跑,眼看就要冲到牧云显身前,牧云天翊反应极快,踢开宴桌朝前扑去,只想将身挡住。不料衣领被穆如明光一抓,身形滞了一滞,就此擦身错过。

穆如明光右手一翻酒杯,烈酒如一道水箭泼去,正打在白狮眼上,水花四溅。白狮吃痛大吼,利爪疯狂乱挠,穆如明光拉了牧云天翊急退。穆如明灭早被牧云花月抱开,躲在远处高叫姐姐小心。

白狮双眼迷离,激起了凶性,猛地往前掠了两步,差点扑到二人。此时白狮与皇帝已离得很近,月映捡起身侧放置的马鞭,斜斜劈去。黎皇后吓得花容失色,瘫坐在不远处动弹不得,离她最近的牧云英秀飞身而起,向她跑去。

月映这一鞭打出,鞭尾去势甚急,从白狮的头上打过,又击在穆如明光脸上,拉出一道血痕。穆如明光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好在牧云天翊立稳脚跟,反手牢牢揽了她。

侍卫赶到皇帝身前抵挡,牧云显抽起侍卫的刀,奋力掷向白狮。长刀力道甚大,顿时劈中它的左颊。白狮越发狂暴,张开大嘴发疯地朝月映一扑,此时数箭并发,浅浅地插在它身上。

白狮哀鸣一声,步子不停,奋起最后力气,眼看就要将月映一口撕咬住。众人屏气吞声,忽然一道白光掠过,月映拔地而起,向半空飞去。与此同时,又是十数箭如雨落下,把白狮射成了扎满箭的靶。白狮摇晃两下,倒在地上喘息。

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同时看向天空,穆如明灭也认了出来,刚想高喝“风哥哥”,被牧云花月捂住了嘴巴。

风翔云带了月映高飞入空,翔鸾殿的上空风云骤变,无数金色的光芒朝两人飞翔处射去,牧云天翊脸色煞白,知道皇城上埋伏的禁制已被触动。

珊瑚仰头看着那飞翔的身影,嗅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她轻蹙颦眉,慢慢坐回了原位。

金色的烟云过后,上空消失了两人的痕迹,羽人带了青妃没入天际。

牧云显脸色阴沉,下令将雷州使团一干人等立捕入狱。翔鸾殿前很快聚集了大量羽林军,帝后被重重保护,受惊的妃嫔与皇子、公主们在护卫下匆匆返回各自居处。牧云显沉声指挥虎贲卫往各处搜寻青妃下落,并召人请太常寺卿前来,质问皇城上空的禁制为何困不住羽人。

牧云天翊虽为风翔云忧心,眼前心疼的却是穆如明光。太医迟迟不到,他望了明光面颊上的血痕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拉了她的手问:“痛么?”

穆如明光脸上热辣辣的,自知伤得不轻,好在眼不见心则静,微笑道:“没被狮子咬到就是万幸,这点伤不算什么。”

牧云天翊见血痕下皮肉渐肿,一腔怒气发在月映身上,恨恨地道:“青妃打了你家的婢女不说,又欺到你头上来,着实可恨。”临近了看了丝丝血痕叹惜,“等太医来了,你要听话,有什么忌口要记住,就不会留疤。”

牧云花月在一旁听了,嘻嘻笑道:“三哥说话就是肉麻。嫂子是聪明人,哪用你教她。”牧云天翊瞪他一眼,他忙摇手道:“罢了,我送明灭回家,你们慢慢卿卿我我。”他牵住穆如明灭的手,牧云天翊道:“盘域在殿外,让他护送你们回去。”

等两人走了,牧云天翊懊恼地道:“风救了青妃,却突兀地带走她,只怕不好向父皇解释。早知道就不偷偷领他和盘域进宫看杂耍。唉……”他让两人留在外面,以盘域的身高,足可越过黄幕看到一切。

穆如明光安慰道:“他素日处事懂得分寸,现下大家以为是雷州使团的羽人劫走了青妃,不会过多怀疑。只要寻个僻静处放下青妃,理应无碍。”

牧云天翊瞥了一眼正在调动中的羽林军,小声道:“我去父皇那里讨差事,帮忙在宫里找,最好能赶在羽林军找到他们前替他遮掩。你带人马在宫外看看,我怕他竟带人出了宫。”

以风翔云的性格,就算突然把月映扔到天启城外,牧云天翊也不会奇怪。说实在的,他心底反有些痛快,若能以此吓吓蛮横无礼的月映,也算是为明光报了仇。可如果青妃真出了事,总要有顶罪的人,一个处理不当,不仅与雷州的关系急转直下,和瀚州诸部也会生出嫌隙。

那女人就是祸水,他暗自摇头忖道。

穆如明光像是想到什么,微微走神。牧云天翊心中一动,心虚地问:“你是不是不想见到青妃?”连日来宫里风言风语他听了不少,疑心有人会胡乱说他什么。

穆如明光笑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她那一鞭帮我脱险,我该谢她才是。”

牧云天翊听了前半句,心里扑扑直跳,末了放下心来,仔细看穆如明光的神色,没瞧出端倪,略略心安地道:“你大人大量,不会生气。该死的太医,怎么还没来?”

反是穆如明光安抚他:“不必等他来,我清洗一下,这就出宫去。青妃娘娘的事情要紧。”说完,叫上跟随的婢女,往翔鸾殿内取了清水棉布,自行去了。

牧云天翊自觉对她不住,打点精神赶去父皇面前。牧云显安顿好黎皇后及诸妃,把牧云锦亮训斥一顿,大皇子牧云轩宇替弟弟说了两句,也招致一场好骂。牧云天翊到时,皇帝瞥他一眼,“你来得正好,和乌里克王子一齐领军去寻人。”

牧云天翊一看,乌里克神魂不属地站在最末,闻言吩咐仿佛抓住一根稻草,奋然抬头。牧云天翊按住心急,等琐事交代完了,带了一队虎贲卫士和乌里克分头行动。

风从耳过,月映在眩晕中睁开了眼。

她记得白狮凶恶的眼神,当时周身僵硬,她陷入懵懂混沌的境地,不知道要挪开脚步躲闪,一点力气都使不出。就在这时,一阵大力拖动她逃离了狮爪,那股蛮力太强大,以致她在被拽上天空的瞬间,心神失去了支撑,一下子晕了过去。

直到此时,她看见白云在自己的脚下,清寒的春风像冷冽的刀迎面扑来,逼得她几乎难以喘息。她撇过脸大口呼吸,发觉一只手被人拉住,巨大的羽翼在头顶上空闪亮。

“你是谁?快放我下来!”

悬浮在空中,脚下是不熟悉的风景,受制于人的慌张令月映下意识地扬起鞭子。

“你最好别动歪念头,否则我就撒手不管了。”那个羽人冷淡的话在风中碎成了片,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她的耳膜。

月映想起了白狮,想起了河络,这羽人也是雷州使团的?她忽然感到惊恐。血液仿佛慢慢变僵滞了,四肢木偶似的挂在空中,尽管在飞,她没有片刻的兴奋与快乐。

狂乱的心猛烈击打着硬板板的身躯,月映回过神,用力叫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风翔云懒得理她。看到白狮肆虐,他早想出手,不料晚了一步,令穆如明光受伤。他原就不快月映,见状半是救人半是惩戒,索性把她掳走了事。至于东华皇城乱成一团,他并不理会。

月映叫了半晌,不见羽人回复,又惊又怒,又怕他真的把自己掼下去,狠狠咬了银牙不知该如何。她只能抓牢那条马鞭,那是唯一熟悉的凭借,仿佛可以带她逃离困境。

风翔云飞了一阵,自觉累了,看到一座高大的建筑,像是一处富庶人家的主宅,便径直飞去屋顶把月映放下。月映挣扎着爬开几步,房顶的瓦片硌脚,她踉跄逃开,模样颇为狼狈。风翔云不由从蒙面的红巾后笑出声来。

月映勉强立住脚跟,凝视他脸上刺目的红巾,用鞭子指了他道:“小贼,你好大胆!我是宛车郡主、大端皇妃,你竟敢劫持我?”

风翔云抱臂在不远处看着她,月映被风吹乱的发髻散在脑后,青丝缭绕过肩,骄横中自有一种野性的青春之美。可是他只看到她飞扬怒睁的杏眼,和眉宇间一股子狭隘偏执的狂躁,像涂抹花卉时用了不恰当的颜色,披上了野兽的皮毛。

他啧啧叹息,摇头说道:“我救了你的命,你不谢我,很没良心。”

月映一愣,冷哼一声道:“你有心救我,就该在宫里放我下来,陛下会重重有赏,我也会免了你的贱籍,把你从杂耍班子里赎出来。说,你是不是使团里的奸细?把我弄到这个鬼地方,究竟是何居心?”

说到最后,她脸色微变,往后退了一步,把鞭子横在身前。风翔云张望屋下,有人听到喧哗陆续抄了家伙正赶过来,他悠闲地扫了一眼,笑道:“你既是大端皇妃,就让你的子民送你回宫吧。”

风翔云一振羽翼,丢下她飞走了。月映哪里看得上这些平民,见风翔云飞走,明白他并无敌意,不由急得跺脚,“你回来!”

羽人飞得甚快,赶来的人们甚至不曾看到,只指了屋顶上的月映窃窃私语。她一身华丽的宫装打扮,又着了庆典时才会穿的礼服,一看即知不是常人。她无视脚下的骚动,跺足指天叫道:“你给我回来!否则我拆了这里!”当下捡起一块瓦片当空丢去。

瓦片没有倒飞上天,直接划出弧线落地,砸到了一个人的跟前。那人怪叫一声,冲了天喊道:“有女贼——”惊动了这府第里的其他人,一时乒乒乓乓响起忙乱的声音。

月映被他这一叫,慌乱下脚步一滑,往檐边跌去。她急忙稳住身形,用鞭子勾住屋顶正脊上的尖顶,再蹑手蹑脚爬上去。屋外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月映自恃身份尊贵,不愿与小民打交道,无动于衷地在屋脊上坐定。

有人向月映喊话,询问她的来历,她傲然不语,随手揭了两片瓦砸下去。顿时惹恼了众人。有人拿来了弓箭,远远地瞄准,看了她气定神闲的样子,拿不定主意该不该下手。

天空上雪翼一闪,地上众人惊叫。

月映喜出望外,忙高声道:“我不怪你,你快带我离开这里!”

风翔云轻轻落在她身边,双眼盛了笑意。月映暗想,就让你神气一会儿,低声下气地微笑道:“好啦,我谢谢你先前的救命之恩。你把我带回宫去罢。”

风翔云道:“你不是不想嫁到中州吗?回去做什么?我可以帮你逃出天启,回到瀚州。”

月映狐疑地看他,很想掀开那块红巾,忍住了没有动手。她缓缓摇头,端起皇妃的架子,“你知道的不少,可惜都猜错了。皇帝宠爱我,我有什么理由不回去?”笑容里掠过一道嫉恨的光,她像是想起什么,说得言不由衷。

风翔云侧过头想了想,这女人果然难缠,忽然心生一计。

如今的他,不但能看破东华皇城上空的重重埋伏,也修炼了鹤雪术之外的一些秘术。尽管道行平平,用在普通人身上,雕虫小技也能绽放别样风采。月映近日所为他早有所耳闻,正是给她一个教训的时候。

他不无促狭地想,她既一心要扰乱牧云天翊和穆如明光之间的感情,从中摆她一道不算过分。对风翔云来说,答应过师父要照顾牧云天翊,他会毫不犹豫地为牧云天翊扫除哪怕尚在远处的障碍。

凝视月映的眼睛,他动用了些许秘术之力,清亮的语音传入她的耳中,“我带你回家。”

月映心头一颤,只觉这语声像金石敲击,玲珑的响声在心底某处回响。她表情迷惑地伸出手,任由风翔云牵引,飞离了屋顶。地上围观的人们发出惊呼,月映却渐渐欢喜起来,时而抬头望着穿云的男子,时而垂眼观赏越见矮小的万物。

这一次的飞翔,她似乎感受到君临天下的快乐,看大地匍匐远去,白云环绕在身边。

“你觉得天上美吗?”他声如歌吟,透过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心间。添加了魅惑术的精神控制,她逃不过他的掌控。

他的掌心是冰凉的,她很奇怪为什么看上去清瘦的他竟能毫不费力地携她的手飞翔。月映忽然喜欢上了这个劫持她的羽人,她在风中张大双目,竭力想看清他的容貌。红巾与阳光挡住了视线,可她仿佛能看到那背后隐藏的温柔面容。

“天上很好,我也想有对翅膀,可以这样飞一辈子。”月映痴痴地说。这是她想要的驰骋吧?虽然不是在草原。

风翔云淡淡一笑,借由秘术之力控制她的心神,原来这般容易。他俯看月映沉醉的神情,没了先前的嚣张时的狂态,娇媚中有一分悄寂落寞。

风翔云镇定地收回目光,他不会受所见影响,不想因此心软。那不过是一块浑浊的玉偶尔照见了太阳,折射出外界的光。

“风静兮夜凉

望吾乡兮天一方

高翔而无所止兮

予胡为兮江之际?

披明月兮长歌

揽流光兮历历

桂棹兮柏舟

念青丘之怀人

凭流而怅望

思与君游兮云之上

白羽兮青弦

共迢遥兮永年……”

羽人清歌,最是曼妙动听。风翔云在云间低声吟唱,飘忽的歌声,轻轻拨动月映的心弦。她仿佛成了歌中的主人公,被人关爱,被人牵挂。一时间,她是天上地下最幸福的女子,胸中盛满了甜蜜的激情。

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山盟海誓。

月映沉浸在飞翔的迷幻中,每道吹拂过的风,都似一双轻柔的手,抚摸她渴望关注的心。她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寂寞清冷的皇宫,不想再见那些曾让她身不由己的人。

风翔云冷淡地笑着,无论是他说的话,唱的歌,还是这四周的风云,他都能借由它们抵达月映的心灵深处,播下一颗爱恋的种子。

将来,她唯一会惦记的,只有一个高傲且不知来历的羽人。

而他风翔云,在牧云天翊的芸芸家将中,仅是个平凡的箭手。

她永远不会与他重逢。这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远处的大地上,有一条黑线快速地蜿蜒移动。空中的羽人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躲在了云层上方。那是出了皇城的羽林军,追踪他们的方向飞驰而来。

风翔云料想他们必定经过了先前的宅院,赞叹羽林营中果有能人,能迅速追到这里。他在云层里观察,等会离开这朵云,他的身形就会暴露在他们视野中,必须求得一个最佳的时机。

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羽林骑兵一边疾驰一边远眺。风翔云始终目不转睛地俯瞰,他能看清比寻常人多几倍的细节,因此数着众骑兵抬头与低头的频率,计算前路的行动。月映不时和他说着话,即使他随口回一句,她也像被夸奖了一般自喜。

他们身处的云团渐渐拉成了稀薄的丝带,一缕缕地漂浮在半空。在众骑兵转过一个弯时,抬头的人各自收回目光,拉好缰绳控制坐骑,风翔云就在这时一振雪翼,像云端的一根细丝,尽力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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