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秋的时候,三愣子要背着枪和大龙大有他们南山北地的护秋,更忙了。
顺道儿的时候,三愣子也隔三差五的去一趟后山,看看郑猎户,陪杏花说说话,顺便带几穗苞米几捧毛豆和随手采摘的几个野果子一把山野菜。
“大哥,我忙忙呼呼的也没工夫给你送饭。你要是不嫌乎,每天就到家里吃饭吧。”
“不用,我们伙房天天都来送饭。”
“大哥,有衣裳要洗洗涮涮缝缝连连的你就拿来。”
“嗯哪。”
一天,太阳已经落山了,东家的活儿才收工。三愣子想起杏花的庄稼也该收了,吃了几口饭,就急匆匆地去了后山。待到他和杏花割完一片谷子,就半夜了。
三愣子直起腰,说:“杏花,你回去侍候侍候郑猎户吧。都半夜了,可别累着你。”
“那你呢?”
“我再干一会儿。”
杏花一把夺下三愣子手里的镰刀,心疼地说:“你都干了一天带半夜了,能不累吗。快跟我回去歇歇吧。”
三愣子看看还没有割倒的那一大片谷子和旁边的那一大片苞米,说:“天也不冷,我要累了就用谷个子搭个窝儿睡在地里。”
“为啥呀?”
“明天一早儿,我起来一使劲儿就把这片谷子收拾利索啦。”
“也不差那么一天半天的,我一边侍候他一边慢慢的收拾就行啦。”杏花不容分说,拽住三愣子的胳膊就走,“跟我回家!”
三愣子被杏花拽着胳膊,浑身燥热,吱吱扭扭的走到了郑猎户的家门口儿。
杏花在开门的时候,三愣子突然一下子就把胳膊抽出来,说:“我回去啦。”说着,转身就走,任杏花怎么喊他,他都不回头。他怕自己一回头搭腔儿,就挪不动步儿啦。
后来的几天晚上,三愣子都来了,也都是割一气儿谷子,扦一气儿高粱,或者是掰一气儿苞米棒子,然后,默默地陪着杏花走到家门口儿,再然后,扭头就走。杏花不喊他也不拽他,只是悄没声儿的站在门口儿,看着他越来越模糊的身影,直到看不见了,才抹一把也是悄没声儿的流出来的那些泪水,步履踉跄的回到屋里。一进屋,她就伏在郑猎户的身上,一边哭,一边含忧带怨的诉说:“你好起来就行呀,好起来就行呀,你啥时候能好起来呀?你说话呀?”
郑猎户偶尔翻动一下眼皮,露出浑浊的眼白,似乎在看着媳妇,又似乎是在望着黑洞洞的夜空,却不回答媳妇的话。
“我不怕吃苦受累,我不怕守活寡,可咱们这个家实在没法儿过呀?我要跟三愣子大哥好,他是一个好人,你也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呀?”
郑猎户依然是眼皮偶然的翻动一下,大张着嘴,喉咙里不时发出牛一样“哞哞”的声音,任他如花似玉的小媳妇泪水长流。
一天晚上,三愣子伸出镰刀,“唰”的一刀下去,把站着的最后一棵苞米荄子割倒了以后,回过头去,冲杏花“嘿嘿”的笑了几声,说:“可算是忙活完啦。”
月光下,被收割完庄稼的田地平展展的,抬眼望去,好像那一边就是天地的尽头。
“大哥,起早贪黑的干了不少天了,可把你累坏了。”杏花也把割倒的苞米荄子都捆完了。她走过来,抬手用袖口抹了几把三愣子脸上的汗水,然后,顺手再一次拽住了三愣子的胳膊,说:“今儿黑下我不让你回去!”说着,拉住他就往家里走去。
三愣子几次试着抽出自己的胳膊,都没有成功。而杏花不但把他的胳膊拽得更紧了,身子也紧紧地贴在他的身子上。
三愣子喘着粗气,在杏花的牵引下,拌拌磕磕的从庄稼地里走回了郑猎户的家。
杏花一直把他拉到自己家的西屋,才放手。
“大哥,炕上的被窝儿铺现成的,你洗把脸就躺下吧。”杏花点上灯,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灯光下,杏花的脸上难得一见的红润,笑微微的。她端来了一个盛水的木盆,把毛巾递给三愣子,说:“我到那屋去看看他。”
杏花出去了。三愣子洗了脸,一摸被窝儿,是热乎的,就吹了灯,上炕躺下了。他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把自己摆成一个“太”字,舒舒服服的就要沉沉的睡去。
“你干啥呀?”这时,他脑袋里有一个小人儿说话了:“人家杏花让你来干啥来了?”
另一个小人儿说:“睡觉呀。”
“自个儿睡呀?”
“嗯哪。”
两个小人儿掐起架来了。
“你咋这么笨呢!”
“我笨不笨的可也不能占人家便宜呀。”
“啥叫占便宜呀,人家杏花可是实心实意的要跟你好。”
“那这算是咋回事儿呀?”
“说你笨,还不服呢。你听说过拉帮套吗?”
“听说过。”
“郑猎户都那啥了,杏花的日子也不好过,你就帮她一把儿,那人多好啊!”
“杏花是苦命人,是好人!”
“你要是错过了,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啦!”
“那我就……”
三愣子脑袋里的两个小人儿还在叽叽咯咯的没完呢,他突然就觉得有一个人影蹑手蹑脚的爬上了炕,他一激灵,问:“谁呀?”
那个人“出溜”一下就钻进了他的被窝儿,把光溜溜的绵软身子贴在了他的身子上,然后才说:“大哥,是我。”
“杏花,杏花!”三愣子又惊又喜,一把把杏花搂过来,把她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三愣子在心里下定决心的说:“杏花,我这辈子就你啦!”想着,他一边把杏花搂得更紧了,一边像啃青苞米那样的啃起了杏花。杏花也把舌头探出来,任三愣子自由自在的吸吮。他们的心中,都盛满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和幸福。
“大哥,你松松手,把我搂得喘不过气来啦!”杏花娇喘着,推了三愣子一把。
三愣子松了手,杏花爬起来,伏在他厚实的胸脯子上,爱抚的摸着他的脸颊,说:“大哥,这些天你吃不好睡不好的,可把你累坏了。”
“不累。”
“看把你章程的!你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咋地?”
“你说这就怪了,我咋就不知道累呢。”三愣子说着,突然抱紧杏花一骨碌,翻身就把杏花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杏花还年轻,美丽的躯体里奔腾着青春的热血,也渴望着得到一个正常的男人的爱抚。三愣子的出现,给了她希望,也给了她梦寐以求的满足……
“大哥,你就搬过来住吧。”一阵暴风骤雨以后,杏花瘫软着,喃喃的说:“光棍儿也难呢!”
三愣子突然想起了姜小抠要他们包赔胡子抢马造成的损失的闹心事儿,以及弟兄们在一起议论的张作霖起局建绺的故事,随口说道:“腿肚子贴灶王爷--人走驾(家)也搬,难啥呀!”
“你要走?”杏花的心“咯噔”一下,一把就把三愣子的脖子搂住了,生怕他跑了似的,急迫地问:“你要去哪里?”
“往哪儿走啊,我说着玩儿的。”
“我还以为你真要上哪儿去呢。”说着,杏花把三愣子搂得更紧了。
三愣子却真的走了,而且一走就是一年多。他也时常托下山的人带一些钱和衣物,可是,杏花连个话儿都没捎来。三愣子一闲下来的时候,就坐在一边儿发呆。他惦记杏花。
双镖队第三年在山上猫冬的时候,三愣子实在忍不住了,他跟大龙说明了原委,下山了。
到了郑猎户家门前,看到院子的破木门在大风中“呼嗒呼嗒”的一开一合,房顶上的苫房草也被大风刮得就像人的一头乱发,戗毛戗刺,直愣巴翘;院子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连个人的脚印儿都没有。三愣子心想,完了,这里没人啦。他在院子没膝深的积雪里,一边走一边喊:“屋里有人吗!屋里有人吗!”连着喊了几声,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他猜度着推开虚掩的屋门,又喊道:“杏花,杏花!”依然没有回声。他在屋门口跺跺脚上的积雪,心里凉了。
突然,他听到宛若游丝一样的一个声音,“是杏花吗?杏花,杏花!”三愣子三步并作两步,进了东屋,发现杏花正躺在炕上,伸出一只手,在召唤他。
“杏花,你咋地啦?”
“大哥,我在等你回来!”眼泪涌出了杏花的眼眶。
三愣子一把抱起杏花,看到她原本俊英英的圆脸,已经瘦得像刀条儿一样,难过得剜心裂肺,说:“杏花,我也想你,惦记你!”
“大哥,我琢磨着你一定会回来的!”杏花无力的笑了一笑。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三愣子用手笨拙的擦去杏花脸上的泪水。
“他已经死一年多啦。我不敢离开这里,怕你找不着我。”杏花喘了一口气,接着又有气无力的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是不病死也得饿死,不饿死也得冻死……”
三愣子用手掩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然后,把自己的脸贴在杏花瘦削而冰冷的脸上,说:“我要让你好好的活着!”
……
幸福的时刻总是那么短暂。一晃儿,冬天就过去了。
这是三愣子第二次在杏花这里猫冬。他把积攒下来的金银等贵重物品都交给了杏花,把劈好的木柈子小山儿似的摞在院子里。他把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把屋子拾掇得暖暖呼呼,把病病歪歪郁郁累累的杏花调理得精精神神清清爽爽。
大山上的冰雪在悄悄地消融,大地的春意从河边的树梢上、山坡的草尖儿上冷不丁的就冒出来,东一团浅绿,西一簇鹅黄,满眼都是生机。花期禁不住,毕竟满园春。
暖融融的春风在杏花红润白皙起来的脸上吹开了无数的花儿,她说话的语气里都含着笑。
杏花心里的花儿开得更是绚丽多彩,仿佛开不败似的。人比之于植物的好处大概就在于此吧。古人说“花无百日红”,而人呢,人心里的花儿若是开了,怕是要败都败不了,似乎攒着劲儿一般,努力的把美丽的花瓣儿向熏风荡漾的青天里招展。
这个春天,是一个春情恣意的春天。
三愣子愿意留下来,日日夜夜生生世世的厮守着杏花,给她呵护,给她温暖,不让她再吃苦遭罪。但是,他更舍不得大龙、世诗、大有这些患难兄弟。再说了,绺规如山啊!
“我该落局(匪语,归队)啦。”
杏花为三愣子准备好了出发的行囊,红了脸,说:“大哥,等天再一煞冷的时候你回来,咱们要个孩子吧。我在家等你!”
三愣子把杏花抱在怀里,亲了个够……
……这就是缘分。世间有种种情缘,苦是缘,甜也是缘,扯不到一块是缘,挣不断的依旧是缘。总之,离离合合都是缘。缘分把三愣子和杏花两个人牵在一起。她为他带来一份欢娱,带来一份寄托,带来一份刻骨铭心的牵挂和担当。他给了她慰藉给了她希望。他就像一缕阳光,使她冰冷的心渐渐的温暖起来;像一缕春风,抚平了她满脸苦痛的褶皱,使她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冀。
三愣子踏上了去往老鹰崖的山路。他驻足回望,依稀看到杏花还在款款的向他挥手。
“大哥,等天再一煞冷的时候你回来,咱们要个孩子吧。我在家等你!”杏花的话又一次在三愣子的耳畔响起,他心中顿时涌满了甜蜜,又抑制不住的喷射而出:“杏花,我想你!”
山野里到处都是那充满了野性而又有着丝丝甜蜜的回响--“杏花,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