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大队长,前方有一个木场子(注:木场子,即伐木场),有一栋木刻楞(注:木刻楞主要是用木头和手斧刻出来的,有楞有角,非常规范和整齐,是俄罗斯族的典型民居),还有一栋大房子(注:大房子,从事木材砍伐与运输的人叫木把,木把们住的地方叫大房子,两头开门,一般能容纳上百号人)!”负责前卫的第一小队队长罗小成,摘下狗皮帽子,抖一抖帽壳儿上的雪花,头上“腾腾”的冒着热气。他亲自带着两个战士急匆匆地折回来,向大队长李大龙报告情况。
“有什么异常吗?”大龙的眼睛倏地一亮,却突然又皱紧了眉头。在深山老林里,突然发现一片建筑,对于一队冒着鹅毛大雪行军且又饥肠辘辘的人马有着何等的吸引力?但对于一支被日伪围追堵截的队伍来说,却又意味着种种未知与不测,不能不叫人小心翼翼。
“因为还下着雪,看不到雪地上的脚印儿。但我靠近木场子观察了一阵子,确实是听不到里面有一点儿动静。”
“哦,木场子?”大龙沉思良久,才接着说道:“森林的个人采伐权,早就被伪满洲国取消了。木场子已经不再归森林砍伐户个人所有了。现在虽然过了伐木季节,但木场子冬天里也应该是有人留守的。”
“里面备不住有吃有喝还有穿呢!”第二小队队长张继良伸长了脖子,向罗小成说的方向看了又看。
“咱们年前收拾了不肯借道的顺天绺子,打了一些给养,休整了几天。这些日子咱们光跟小鬼子周旋了,队伍亟需补充给养和休整。从目前的形势看,里面有日伪埋伏的可能性不大。要是里面有吃有喝还有穿,那是上天的眷顾;要是没吃没喝没有穿,也是上天的眷顾。有房子,咱们就能休整一下呀!”大龙下定了占领木场子的决心,他命令道:“张继良,你们原地休息,等待后卫平三江小队。罗小成,咱们走!”
李大龙和罗小成带领第一小队的战士对木场子呈半包围的态势。大龙拿起望远镜对木刻楞和那栋大房子仔细的观察了一阵子,说道:“大房子的门是敞开的,没有发现人迹和可疑状况。但那栋木刻楞的门窗是紧闭的,虽然没啥动静,却也不能掉以轻心。”他把望远镜递给罗小成,“你再看看。”
罗小成又观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房子的门让风吹得‘呼嗒呼嗒’的,大雪直往里头灌,里面肯定没人。那栋木刻楞的门窗都关着,储藏着木场子的啥东西吧?”
“小心没大错!”大龙说道:“罗小成,你带一二班的战士负责冲击搜索大房子,三班的人跟我冲击搜索木刻楞。现在出发!”
战士们分为两队,在雪地上匍匐前进,不一会儿就接近了目标。只见大龙一挥手,两队战士立即一跃而起,冲向了既定目标。
“缴枪不杀!”
“缴枪不杀!”
罗小成带领战士们冲进了大房子,里面空无一人,但用土坯搭建的地火龙里,木柈子的余烬还在丝丝缕缕的冒着青烟;屋地下的两个大条桌子上,摆着现成的饭菜碗筷,饭菜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儿,几乎没有人动过的痕迹。
大龙带人冲向了木刻楞,发现门前躺着一个人,手里攥着一把菜刀,浑身是血,已经气绝身亡。他用手试探性的推了一下门,门“吱嘎”一声就开了。屋子里黑乎乎的,不见光亮。他拽下遮挡着窗户的棉帘子,发现里面被隔成了几个小孬木尔(注:俄语房间的音译)。战士们搜索了几个房间,都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当大龙来到最里面一个房间的门前时,他突然听到里面传来几声轻微的声响。他立即靠近门旁,并示意战士们隐蔽在门的两侧。他飞起一脚踹开房门,两手各端着一支驳壳枪,一步跨进门里,喝道:“我们是抗日联军,举起手来!”
“我们是抗日联军,缴枪不杀!”战士们也随即呈扇形散开,举枪瞄向了屋里。
屋子里却没有人开枪反抗,也没有人举手投降。在洞开的房门投入的一抹光亮中,只见两个小小子坐在地板上,两手被反绑在床头上。他们瞪大了惊恐的眼睛,在瑟瑟发抖。
大龙收起枪,走向前去,用匕首割断捆绑在他们身上的绳索,说道:“小兄弟,不要怕,我们是东北抗日联军的队伍,是打小鬼子的,不欺负老百姓,你们别害怕啊!”
一个小小子站起来,哆哆嗦嗦的说:“你们不是胡子啊!”
“我们不是胡子,是抗日联军!”大龙走过去,摸摸那个小小子戗毛戗刺的头发,笑了,说:“小兄弟,多大啦?叫啥呀?”
“15啦。小名叫大鹏,学名叫丁继业。”
“哦,读书的人呢。”
“读国民优级学校(注:伪满洲国从1938年1月1日起,实行新学制。小学教育分为国民学校4年和国民优级学校2年)一年级。”
“高小文化呢,了不起呀!”大龙用手轻轻地抹了抹那个小小子脸上的泪痕,然后,指着还坐在地板上的那个孩子问道:“这个是你的弟弟呀?”
“是,是……”小小子迟疑了一下,答道:“是,是我弟弟。”
大龙弯腰扶起还坐在地板上的那个孩子,问道:“小弟弟你叫啥呀?”
“我的学名叫丁圆圆,小名叫小鹿。”
“哦,也是一个文化人嘛。你们小哥俩儿怎么会在这里呢?”
“我们和爸爸妈妈住在这里一年多了。年前,木把下山以后,一伙胡子来猫冬,吃我们的喝我们的,还欺负我爸妈,让我爸妈给他们做饭洗衣。今天,我爸妈做好了晌午饭,我妈刚把饭菜给我们送来,几个胡子就蹿了进来,说是啥共跳子(共跳子,匪语,共产党的军队)来了,拽起我妈就跑……”
原来,大鹏的父亲丁吧也曾经是一个木把,靠着嘴攒肚挪,积累了一点儿资金,又向亲朋好友借贷了一些,经营起了一片原始森林的砍伐,家境渐渐殷实起来。可是,好景不长。1934年,伪满洲国实业部公布林野管理法,原来在旧时代由黑龙江省实业厅所许可的私人采伐林照一律取消,已砍伐的木材不准移动,致使丁把等80家森林砍伐户损失资本与已砍伐的木材四千多万元。丁吧为了偿还借贷和木把们的工钱,变卖了城里的房产,举家迁入自己原来经营过的木场子,住进还属于自己的那栋木刻楞,重新开始了木把的生活。
木把汉子的活儿主要有两个,一是山场子活儿(注:山场子活儿,即上山伐木),二是水场子活儿(注:水场子活儿,即江河流送或称放排活儿)。
山场子活儿从每年农历九月开始,到第二年的春节前后结束。
山场子活儿的规矩很多。放头一棵树叫“开锯”,开锯前首先要祭山神爷;头一锯要选“顺山倒”,祈盼这一季顺顺当当、平平安安。“顺山倒”是指树木生长在山坡旁,而且树的根部向山下倾斜,这样的树木锯断以后一定会顺着山势倒下去。几个木把汉子轮番的拉着大锯,这时,随着渐渐倾斜的大树开始“咔咔”的“叫炸”,“顺山倒--”的“喊山”声在莽莽的原始森林中回响开来。这第一遍“喊山”,是告诉人们避让,待到又一遍“顺山倒--”的“喊山”声传来,大树已经“轰轰隆隆”的倒下来,枯枝乱叶横飞,雪雾弥漫着山林……
伐倒的树木砍掉枝桠之后,在冰道上滑下山,或者是用牛爬犁拉到江边的排窝子(注:排窝子,木排的集散地),山场子活儿就掐套(注:掐套,结束)啦。
木把汉子们再一次祭拜山神爷儿,感恩神明赐予平安,便开始了一段时间的休息,等待春天的来临。当春风吹开大江厚厚的冰层,水场子活儿便开始了……
今年山场子活儿刚一掐套,木把汉子们一个个的都下山了,丁吧一家留下来看守木场子。
丁吧领着两个孩子套野兔、抓野鸡,特别是用弹弓子打在雪地上徘徊的野鸡,更是大鹏和小鹿的拿手活儿。他们还在挖好的陷阱里捉到两头犴达罕呢。可就在一家人高高兴兴欢欢乐乐迎接新年的时候,一伙丢盔卸甲的胡子闯了进来。
丁吧不得已,只好拿出积存的粮食和山货,两口子每天为十几个胡子弄吃弄喝。他们把小女儿打扮成一个小小子的模样,还不放心,又用棉帘子把木刻楞的门窗遮挡起来,不让两个孩子迈出家门一步……今天傍晌午,两口子刚刚做好了饭菜,就见到一个放哨的胡子慌慌张张的跑进大房子,报告说:“顺天掌柜的,共跳子来了,是李大龙的队伍。”
顺天一听,吓得浑身一抖。年前,顺天绺子被李大龙端了老窝儿,差一点儿全军覆没。他带着十几个人如丧家之犬跑进了原始森林,气儿还没喘匀乎呢,这支队伍就又上来了。他气急败坏的扔了刚刚拿起的筷子,喊道:“******真是冤家路窄,崽子(崽子,匪语,指一般的土匪)们逃命要紧呢,快滑(快滑,匪语,快撤)!”
十几个崽子跟在顺天的屁股后头,一窝蜂似的跑出了大房子。
突然,顺天又窝头跑回大房子,用匣子枪指着丁吧问道:“你们家那个娘儿们呢?”
“我也不知道啊。”丁吧明明知道她去给孩子们送饭去了,却故作不知。
“哼!”顺天又提着匣子枪跑出去,“跑不了她!”
顺天带着几个崽子,蹿进木刻楞,拽住丁吧他媳妇就跑。
“不得无礼!”大鹏迎上来,怒目圆瞪,把拽着******那个崽子推得直栽楞。
“妈!”小鹿也跑过来,搂住了妈妈的腰。
“妈个巴子的,这两个怎科子!”顺天急眼了,“码起来(码起来,匪语,捆起来)!”
丁吧意识到孩子他妈可能遭遇不测,提着一把菜刀赶回家门前的时候,看到孩子他妈正跟顺天的崽子厮打在一起,做着苦苦的挣扎。
丁吧抡起菜刀扑上去,被顺天一枪就撂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