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山暴动的时候,打得好战死九里沟,小白龙失去了一个得力干将,也失去了他最能攻善守的一支队伍。
不久,在攻打江湾日本移民村时,被小鬼子暗算,不仅小白龙负了重伤,还丢掉了四五十个弟兄的生命。
在这之前,长虫岭的人精精神神的,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干啥都嗷嗷叫,有劲儿。现在,大家伙儿就像霜打的茄子都蔫了。昔日里热热闹闹的长虫岭山寨,一下子冷清起来。
开春儿了,崽子们陆陆续续的落局了。大柜小白龙的伤还没有痊愈,不在山上。大家伙儿心里空落落的,提不起精神。
崔高手手握一把尖刀,坐在一个树墩子上,一个还在冒血的大猪头放在他的脚下。他一句话也不说,手起刀落,一片儿猪脸被削下来,再一挥刀,又一片儿猪脸被削下来。
一个小胡子不明就里,歪着脑袋站在旁边看了又看,傻乎乎的问:“炮头,这猪头咋不烀熟了再片呢?”
崔高手头都没抬,他手腕一抖,把刚削下来的一片猪头肉用刀尖一挑,“啪”的一下甩在小胡子的鼻子上。小胡子“妈呀”一声,愣住了。只见崔高手慢慢的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瞪得像铃铛似的,冒出腾腾的杀气。小胡子被吓得浑身一哆嗦,一杆尿儿没夹住,呲到裤子里了。
落局的弟兄们在嘁嘁喳喳的议论。后来听老胡子讲了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原来,绺门里一直有一个不知从什么时候形成的习气,谁要是觉得当家人拉片子不公啦,私自动用柜上的钱物啦,违反了哪条哪条绺规啦……要起屁,而且又具备与当家人对决的实力,就会拿起刀片猪头肉。这是向当家人示威,也是向绺队里的人发出的举事的信号。
杨金龙说的升官发财,崔高手倒没十分往心里去。他就是不想和小秧子往一个壶里呲尿了。他觉得自己有能力和小白龙较劲儿,绺队里半数的人也会跟他走,这一点他很自信。
“自己为什么要跟小白龙对着干呢?自己是咋和小秧子结下的梁子呢?”崔高手一边削着猪头,一边闷闷地想,“小白龙要不是横刀夺爱,跟一枝花黏黏糊糊的,自己和一枝花早就成就了秦晋之好,孩子都得一大帮啦。再说了,这个大柜的位置本来就应该是自己的。从打入绺的那天起,老大柜就栽培自己,绺队的每次行动,自己都是前打后别,立下头功。他小秧子寸功未立,却由一个字匠升到二柜再到大柜,不光自己不服,绺队里的人也未必就都宾服。”崔高手越想心里越窝火。他甚至都有点后悔了。“当初,小秧子挂柱的时候,一枝花说要过堂遛遛,自己咋没一枪把他的后脑勺子打开瓢呢。怎么样,留下来的,是叫自己倒霉的克星啊!自己的点子怎么这么背呢?”
崔高手百思而不得其解,反而越想心里越憋闷。
崔高手的状态,真应了那句谚语: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那么,上帝为什么要发笑呢?因为,人们越思索,越容易走向极端,离事物发展规律的距离就越远。许多事情,跟人们自己想象中的结果并不一样。崔高手不但未曾看透世界,连他自己都无法认识和看清。
绺队里的许多人,就和炮头的认识不一样,他们没觉得大柜做错了什么,吃一样的喝一样的,挣着了和弟兄们一样分片子,一个子儿也不多拿;砸窑打小鬼子都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大家伙儿不知道炮头究竟为了啥。绺队笼罩在一片不祥而又恐怖的气氛里。
人都有歹毒和阴险的一面。有很多事情是说不出口也拿不到台面上的。但崔高手却想出了一个与小白龙对决的理由。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绺队里的一个崽子出来站在门前的大树下撒尿,刚尿到一半儿,一抬头,突然看到一个血糊淋落的猪头挂在树上,吓得“嗷”的一声喊,尿还没尿完,提着裤子就跑。他这一嗓子,把绺队里的弟兄们都喊起来了。大伙儿看到树上挂的正是被炮头片过肉的那个猪头。在猪头的下面,一把尖刀把一张大白纸钉在大树上。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有识文断字的人一字一句的念道:
长虫岭山寨四盟约
严守秘密谨守纪律患难与共与山共休。
长虫岭山寨八赏规
1.忠于山务者赏;2.拒敌官兵者赏;3.出马最多者赏;4.扩张山务者赏;5.刺探敌情者赏;6.领人最多者赏;7.奋勇争先者赏;8.同心协力者赏。
长虫岭山寨八斩条
1.泄露秘密者斩;2.抗令不遵者斩;3.临阵脱逃者斩;4.私通奸细者斩;5.引水带线者斩;6.吞没水头者斩;7.欺侮同类者斩;8.采花摄朵者斩。
一个人从山下急急忙忙的走来,看到众人黑压压地围在一棵大树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喊道:“弟兄们,干啥呢?”
“哎呀,传号员回来啦,传号员回来啦!”
“大柜回来了吗?”
“大柜身子骨咋样?”
来人原来是一个一直跟在小白龙身边的传号员。他的归来,立即引起大伙儿的关注,纷纷焦急地询问大柜的消息。
“炮头呢?”传号员没有回答大伙儿的问询,在人群里寻找着崔高手,说:“大柜让我给他传话。”
“在这呢!”
传号员一回身,几乎和炮头整个脸对脸。“炮头啊,你吓我一大跳!走,上窑(上窑:匪语,进屋里)说话。”
“不用上窑,有话你就说吧!”崔高手阴沉着脸,没动。
传号员十分不解的问:“在这儿说?”
“就在这儿说!”
“是这样的。”传号员看到炮头拉拉着脸,十分困惑。他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大柜现在腰还直不起来,他在外面诊治呢,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拜托炮头执掌绺局。”
“让我执掌绺局?”
“是!”
如果人的心智出了偏差,就不能理智地对待问题。而要是钻进了牛角尖儿,问题将要更加复杂化。小白龙没有归山很出崔高手的意外。他想,吃插月时大柜肯定会回来,因为吃插月对每支绺子来说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个时节。他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当面鼓对面锣,和小白龙掰扯掰扯,让他自裁。没想到小白龙外出治病去了,这使崔高手精心策划的一场好戏缺少了一个主角。他心里十分懊恼,话说的就不好听了:“不就是五腹子(五腹子:匪语,肚子)打个窟窿肠子淌出来了吗,塞进去缝上不就结了吗!占着大柜的卧子却多长时间也不归山,啥意思啊?”
“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吧!”传号员对炮头的态度感到非常莫名其妙,戗了他一句。
“那你教教我应该怎么说!”
“大柜要不是惦记山寨,惦记弟兄们,早早的去治病,他的身体不早好了吗!”
“你说得好听。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他贪酒贪色,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的,身子早都掏空了,那是他自己得瑟的,要不怎么叫小秧子呢!”崔高手变本加厉,说话愈加离谱。
“炮头,咱们大柜信得过你,让你执掌绺局。你这样说他,可太不仗义啦!”传号员义正词严,维护着小白龙的尊严。
“我不仗义还是他小秧子不仗义!”崔高手恼羞成怒,挥拳砸向传号员的心口,“这也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传号员没想到炮头会出手致命地一击,躲闪不及,只听“嗵”的一声闷响,一口鲜血箭一样从嘴里喷出来,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
绺队的崽子们“哄”的一声散开了。
崔高手挥手朝天开了一枪,喝道:“都回来,我有话要说!”
众人战战兢兢的转回来。
“你们都想想咱们上山挂柱的时候是怎么发誓的。”崔高手用枪指着插在树上的长虫岭山寨四盟约、八赏规、八斩条,声色俱厉的说道:“老大柜制定的《长虫岭山寨八斩条》第三条说临阵脱逃者斩,第四条说私通奸细者斩。小秧子攻打蜂蜜镇时不经联合军允许,私自撤出战斗,这就是临阵脱逃;他听信日本奸细孙二歪的话,打江湾日本移民村,致使几十个弟兄命丧黄泉,这就是私通奸细。还有,弟兄死妻改嫁,绺内人不能娶,这是绺门自古以来就有的规矩。大家伙儿想想,刀疤脸是咱们的老大柜,也是咱们的老大哥,那一枝花就是咱们的嫂夫人。老大哥睡了(睡了:匪语,死了),他小秧子不但想把咱们的嫂夫人据为己有,还利用和嫂夫人的不正当关系,当上了二柜,而后又当上了大柜。他小秧子也曾面对达摩老祖,发誓遵守绺门规矩,今天他犯了,他要是不自裁,上对不住祖师爷,下对不起各位兄弟!”
人群里谁也不说话,只听到一片“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崔高手晃着高大的身子,略显笨拙的转了一圈儿,把在场的人都撒眸了一遍,“你们倒是说话呀!小秧子是不是太不仗义啦?”
“大柜也不在山上啊!”有人说了一句。
“是啊,等大柜回来你再说呗!”又有人说了一句。
“等他回来,等到猴年马月啊?”崔高手又把枪举起来,接着说道:“我明人不做暗事,他小秧子就是在场我也这么说这么做!他今天不在场,我这么说,就是要告诉大伙儿,猪八戒摔耙子我不侍候他这个猴儿啦!咱们都是刀刃上舔血的人,跟着他那么个不仗义的人,我觉得脸上稍色儿!我决定现在就下山,另谋出路!愿意走愿意留随你们的便!”
“炮头别走了,我们拥护你执掌绺局!”有几个人围上来,挽留崔高手。
“胡扯!”崔高手一把推开他们,大声说道:“我要是现在当大柜,和小秧子又有什么区别?你们不要陷我于不义!”说完,他转过身,提着枪,向下山的方向走去。走了一程,他突然又转回身,“腾腾”的几步跑回来,弯下腰,用袖口擦干传号员嘴角的血迹,沉痛地说道:“对不住你了,兄弟!”他跪下来,“嘭嘭嘭”的给传号员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眼睛里闪着泪花说:“你们留下的人,把他埋了吧!还有,你们要是觉得我不仗义,该杀,等会儿你们就在我的背后开枪,我绝无二言!”说着,崔高手把枪插到腰里,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伙儿看着炮头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朝他开枪。
“咳,都是女人闹的!”一个老胡子叹息着,俯下身去,用手轻轻的拂着传号员的脸说:“你两眼一闭爱谁谁吧,兄弟!”
有人过来帮忙,抬起了传号员。
拥护炮头当大柜的那些人互相看了看,又瞄了瞄远去的炮头,然后,快步的跟了上去……
老胡子哼哼呀呀的唱起了小调:
天下云游事不周,
人心怎比水长流,
初次相交甜如蜜,
日久天长喜变忧。
背后眼前言长短,
恩爱无常反变仇,
除了桃园三结义,
那个交友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