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珍
【楔子】
卖糖果的老板告诉我，店里有一种糖果是不卖的，那是两个人的记忆。如果糖果还在，缘分就会牵引两人再相遇。
我去民政局将名字改成宋苏忆，不过是希望有个新开始。就像——“我爱你”这三个字，我天天说，但是自己从来没懂过。
安和，我想我们终于错过。
【一】
记忆倒退回15岁那年。那天的午后晴朗，有阳光透过云层洒下丝丝缕缕的斑驳，午睡中怪梦连连的我满脸是汗地醒来，推开窗就见到了在对面拉小提琴的安和。
苏安和与宋久苏，在这晴朗的天气里，有了彼此第一次交集。
“大白天的没事你拉什么小提琴，吵着人家睡觉了你知不知道？”我叉了腰对着对面的苏安和高声喊，他的衬衫很白，衬着他温和清秀的眉眼。
“这里没人家啊，大家都出去了，喂，就你一人在家？”他的琴声被突兀打断，所以脸上挂了不高兴的阴霾。
“我睡午觉懂不懂，女生不睡午觉很容易老。不像你们男生没关系。”我喊话的声浪一波一波地传出好远，“现在我回去继续睡，不许你再发出四分贝以上的声音，听到了没有？”
他看着我，脸色变了变，挑起眉毛，缓缓竖起右手中指，声音不大，却正对风向飘到我耳边：“宋久苏，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苏安和，你也可以不听我的，不过后果自负。”我冲他瞪了瞪眼，然后关上窗户转身上床。被窝真暖，刚刚那个梦呢，做到哪了？没有苏安和的琴声，我逐渐回到梦中。
梦中有五光十色的街道，满街都是衣着鲜艳的小丑。有个红鼻子的小丑走过来对我说，来糖果店看看吧。那里的糖果是可以寄存记忆的。你有想保存的回忆吗？
“宋久苏，你家来客人了！”睡梦正酣，对面楼里突然有人大喊，我猛地一激灵，条件反射般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疑心自己还没睡醒，揉了揉眼，对楼那声音又再次响起，“宋久苏，你不会还在睡觉吧，你家来客人了，快起来！”
是苏安和的声音，我咚地跳下床，啪地打开窗向楼下望去。两栋楼之间只有一条路，我家楼下正对面是苏安和他家卖饮水机的店。有一只狗正蹲在路当中，尾巴朝他家，头朝我家。除此之外，半条人影没有。
“哪里有人啊？人呢！”我望望苏安和，又望望楼下那条狗。那条狗白底黑圆点，常识告诉我，品种叫斑点狗。
“那么大，你怎么没看到呢，不是正蹲在你家门口吗？”
【二】
事实证明，不仅吵我睡觉没有好下场，耍我更是要遭到恶狠狠的惩罚。
双罪并罚，他一定生无门死无路。我嘿嘿笑着，一边追着前面跑得跟兔子一样快的苏安和喊：“苏安和，我爱你。”
谁都知道苏安和怕女生，一和女生接触就脸红，而我这样明目张胆地追着几条街冲他喊这么霹雳的三个字。我估计他的小心脏要受折磨Ｎ次。
但是正当我打算天天坚持不懈折磨他的时候，我被请进了教务处。秃顶的教务主任咳嗽两声，开口：“你就是宋久苏？多大了？”
“１４……不，１５了。”我说，一边偷偷数他光溜溜的脑袋还剩下几根头发。
他推了推眼镜，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看你才这么点儿大，不该那么早恋爱的，苏安和同学已经把你和他的事情汇报上来了。”
我一愣，“谁早恋了？那个……”
心里想：好啊，苏安和，你居然给我来那么阴损的一招。我转做楚楚动人状跟对面这个四眼秃顶老头解释了半天，方才让他搞清楚，我那不是对苏安和那个傻瓜示爱，而是对他反复骚扰我的报复。
“这个……你会不会觉得这方式太特别？”旁边的年轻老师忍不住插话。我看着他憋得通红的脸和捂着肚子似笑非笑的模样，很安静地等着最终判决。
最后，教务主任叹了口气，言简意赅地对这事作了总结陈词，“下不为例，化干戈为玉帛吧，你可以走了”。得到赦免，我跟只鸽子一样飞出办公室。刚奔到走廊上，就听到身后轰的一声，教务处传来一阵爆笑。
从那天起，我，宋久苏，报复苏安和，这事迹广为传诵，引为经典。虽然是校园爆笑史中的经典，但那也足够让我和苏安和两人名声大噪。全校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
“全是你，宋久苏，我现在被你丢脸丢尽了。”我家门口，他带着新收容的斑点狗，冲着我兴师问罪，“现在全校的人都在背后冲我指指点点，你知道我有多难堪。”
“嘘，不要那么大声。”我白了他一眼，“让外人听见多不好。”我指了指他身后的斑点狗。小狗很配合地汪汪叫了两声。
“我们和解吧。”他说，低下头，浓郁的睫毛垂下来，然后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掏出一个袋子，里面塞满花花绿绿的各色糖果。我猛然想起那个古怪的梦境，然后呵呵傻笑起来，伸出手接过那些糖果，“这只够原谅你吵我睡觉那件事。至于你耍我和到教务处告状的两件事，没那么容易。”
他发愣的当口，我已跑上楼，一边上楼一边哇哇叫，“同学还需更好地表现”！脚步落在楼梯踏踏的声响夹杂着揣测苏安和此刻表情的小心思。
关上门的刹那，我听到自己的小心脏在有节奏地跳动，轻而缓地剥开一粒糖，送进嘴里，有甜意渐渐渗透进心里，蔓延开来。
苏安和，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喜欢你很久了。
苏安和，你知不知道，这枚糖果的味道，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苏安和，你知不知道，你要求和解时的表情，真的很虔诚。
苏安和，如果你就是那个红鼻子的小丑，那么，我可以把属于我们的最美好的回忆寄存在梦中的糖果店吗？
【四】
后来我经常回想我们是怎么开始的。
他有时候侧过脸来，眯着眼睛，做努力回想状。
冰激凌的味道很甜，他说：“傻瓜，问这个干吗，其实你那天冲我大声喊的时候，我就感觉心脏在阳光下砰地炸开了。”我就跳到他背上，挂在他的脖子上，让他背着我像只笨笨的鸵鸟一样转圈。肆意的笑声，一圈又一圈地在操场边的草地上回荡。
花开，然后花落，星光闪耀，不知何时熄灭。这个地球、太阳、银河系，甚至整个宇宙也总会有消失的时候，人的生命和那些相比只不过是一瞬间吧，在那一瞬间中，你在爱着我吗？
答案是那么肯定的吧。
你会永远记得这一刻的吧？
记得苏安和，曾经，爱过宋久苏。
可惜当时我没问你，你会有多爱，你会爱多久。
等我想问这些的时候，你已经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苏安和，你可知道，我有多想念你，丝毫不能止息，仿佛被下了咒语。
该死的苏安和。
我看到你家门口围了那么多的人，看到你家的门被砸开，看到很多东西被搬出来，看到房子最后空得只剩下灰尘和空气。
我小心而胆怯地迈进你的家。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轻轻地吐出那三个字：“苏安和……”
呵，你不在了。
指尖发凉，手足无措，是滚烫的眼泪告诉我，我失去你了。
【五】
得知苏家破产举家逃往外地不知所终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正在吃年夜饭。除夕的夜晚，电视节目十分热闹，外面是璀璨烟火。我大口吃着热腾腾的水饺。此刻我在想，苏安和你在哪里呢，你过得还好吗？这时听到似乎有人在敲门。最后一个水饺下肚，我打开门，楼道空落落，是冬天的风，呼呼地刮着，很冷。疑心自己听错，正想转身回去，却听到有人在身后喊我：“宋久苏……”
是清凉而温柔的声线，我如遭电击，猛然回身。突然看到黑暗处，站着我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安和，你终于回来了。
安和，我一早便知，不管你我流落到天涯或海角，终归会再见面。因为我们心意相通。就如同《仙剑奇侠传》里面的小情侣，他们有一线牵，谁都不会掉了谁。
“安和，你去哪儿了？你还好吗？”心里有那么多的话，最后嘴里说出来的只寥寥数字，像是话家常。“久苏，你跟我来。”他牵起我的手，便带我走。噗的一声，巴士停靠。绚烂的烟花一朵一朵照亮夜空。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来，久苏，跟我来。”他说，上车时清凉若晨雾的眼神看着我，于是我不假思索拉住他伸过来的手。
【六】
窗外吹过轻柔的风。
安和的声线在寂静中显得特别清晰。
你之后我不会再爱别人。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你之后我将安度晚年，重新学习平静。
一条河在你脚踝处拐弯，你知道答案，在哪儿。
你知道，所有的浪花必死无疑。
他念完，四周只剩下风声与呼吸。
“安和。”
“嗯，什么？”
“闭上眼。”
他的睫毛像展开的蝶翅。“快闭上。”我伸出手来，蒙住他的眼。他的睫毛在我手心里不安分地扑闪。安和，我只是想知道亲吻是什么味道。他的嘴唇凉凉的，似乎还是那一年那杯冰激凌的温度。安和，你的出现似乎是个幻觉。我多么害怕再次失去你。安和，你是真实的吗，你在这里，你不会再离开了吧？
【七】
凌晨的微光很早便开始渗透黑暗，沉淀出一片寂静，我在公园的长椅上醒来。安和，他不在了，周围空无一人，只有早起的麻雀整齐地排列在斑马线上。偶尔有车辆经过，它们才惊飞。
我摸了摸自己吹了一夜冷风有些脱水的粗糙的脸。
一切仿佛梦境。苏安和，你真的出现过吗？
回到家，天已微亮，妈妈担心地跑过来拉住我：“久苏，你昨晚到底跑哪儿去了？我和你爸爸担心得要死，别人家都在看春晚，我们到处去找你，还打算报警。”
我迷茫地看着他们，然后说出一句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话：“我看见苏安和了。”
“久苏你说梦话吧，你看你一副很累的样子，赶紧去洗洗睡觉。”爸爸摸摸我的脸，心疼地说。
关上门，走进卫生间，看见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我慢慢摊开手心，看见了那枚白色纽扣。是安和的，还带着线头，是昨天从他衬衫上抓落的。不会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