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夫人间的应酬,大略都是说着客套的话彼此奉承。晚晴轻松避过吟诗作词这一项,便将自己放到了安全位置。可高含嫣却不这么想,她早就着窦五打听过,知晚晴是个两眼一抹黑大字不识徒有副妖艳皮囊的蠢妇,今日请她到此也全为要叫她在大厅广众之下出丑,又怎会容她躲滑?
虽黄宁一再谦称,果真见到宋府一院子怒放的寒梅时,晚晴心中还是惊叹不已。一眼望不到头的大花园中,一株株腊梅鹅黄跃然枝头,红梅点点叫苍枝映着越发娇艳无比,更有极名贵,只能在南方生长的几株盆栽绿萼梅此时开在暖意融融的花厅中。
这花厅约有两层楼高,进内一眼望不到头,其中还温培着许多四季花卉,虽如今不是花期,却也绿意纷呈于形样别姿的花盆中做景。花厅引有微温的活水串流,更有鹅石围筑起一丛丛的竹子、阔叶芭蕉等南方才有的绿植。
宋府并别府的四五个小闺秀们进门便牵着手儿四散而去,黄宁带着高含嫣与晚晴两个往一处小亭中,亭中坐着几位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皆是罗裹纱堆穿着十分华贵。晚晴自然一个都不认识,听黄宁一处处介绍过来,有两位侯府伯府的夫人,另皆是些朝廷重臣们府上的夫人们。伏罡归京是举朝轰动的大事,这些夫人们本以为这凉州来的妇人想必是个土货,存心想着要笑话一番,谁知一见晚晴无论穿着还是谈吐气度皆不输于京中大家闺秀,一个个顿时没了方才的雄心。
高含嫣冷眼扫了一圈,见唐多鹤府上唐夫人正往后缩着,冷冷给了她个眼色,唐夫人接到这眼色吓的越发往后缩着。高含嫣见此索性一步步走到唐夫人面前,指着她头上的风毛点翠笑问:“怎的妹妹瞧着夫人头上这簪子有些黯淡了,夫人可是没有送到银楼去炸过?”
唐夫人面色十分尴尬的扶了扶鬓间钗饰,见诸位夫人们都盯着她,讪笑道:“不过是最近略忙了些。”
她有个好赌的弟弟,如今还欠着高含嫣十分的印子钱数百两,此时自然不敢不从于高含嫣,在她的眼色威逼下只得侧眸问冷声说:“想是凉州寒天苦冷,伏夫人到如今还穿着羊绒缎的裙子,你可知京城早就不时兴这易皱易打结的料子了?”
方才唐夫人与高含嫣的一番机锋晚晴自然全看在眼里,虽不知为何,但她也看得出来这唐夫人是叫高含嫣窜掇起来与自己做对的,真想还口,就听旁边一位夫人说:“只怕唐夫人裁的料子不好才易折易皱,我有几块料子做成裙子,穿着又暖又挡风,再好不过。”
晚晴记得这位应当是定国公府的的二少奶奶顾氏,便向她投之感激一眼。但那唐夫人叫高嫣的目光立逼着,怕高含嫣当众戳穿自己头上那点翠是个假东西,站起来假借着要往外走,忽而就重重朝晚晴撞过来。晚晴虽只是三脚猫的功夫,但身形之快还是这些普通妇人们望尘莫及。
她侧身一躲,头上一枝金柄卍字纹玉饰的小簪便落到了亭子外的花圃中,高含嫣大惊小怪的叫着:“唐夫人你也太不小心,撞掉了伏夫人的簪子,只怕她要跟你急。”
唐夫人接口说道:“不过一柄簪子而已,值得了几个钱,果真小地方来的没有见过大世面,若连这点东西都要在乎,那这京城里能在乎的事情可太多了。”
在座的几乎夫人并不知究里,此时见唐多鹤家的夫人说出这种话来,竟不知如何替晚晴转寰。晚晴心中冷笑,暗道原来高含嫣此番巴巴儿的请自己,是想要在此让自己丢个大脸。她在伏村时不爱与同村妇人们计较,概因伏青山一直不在,她总需要彼此相帮着才能把日子过下去。但如今既在京城,又是当着高含嫣的面,这口气她就不有白吞了。
“当今圣人,贵为一国之母,也是从凉州那小地方来的。”晚晴身形极快,闪到亭子口台阶处堵住唐夫人,亦是学着她的腔调冷问:“夫人您这话敢不敢也到圣人面前去说辞一番?”
不但唐夫人叫晚晴一句话堵的无法言语,在座各位夫人们皆是相互看着摇头:当今皇帝宠妻宠到了骨子里,若叫皇上听到这句话,只怕唐多鹤的官儿也没得当了。
唐夫人欲走不能,结结实实叫晚晴盯着看了半天,实在没办法委委屈膝低声说:“是我愚钝了,还望伏夫人勿要计较才是。”
晚晴这才让开台阶叫她下去,看着她远远离去,上台阶又进亭子坐下。既有这么一回,这些夫人们自然是挤眉歪眼,私底下又有许多眼神交汇。
宋府小姑娘忽而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先对着诸夫人一礼,才启唇笑着说:“诸位夫人们,我们姐妹几个才疏学浅,却也学人在前面那绿萼梅前准备押韵做几句诗,如今想请诸位夫人前去评品一番,也替我们分个高下,可好?”
定国公府的二少奶奶顾氏容样娇俏面容活泼,先就拍掌赞道:“好啊,我们很该去看看。”
几位夫人一起起身,她特意放慢脚步指着丫头替晚晴捡了簪子,才出来与晚晴并肩而行:“当年尚在闺中时,我也爱与姐妹们吟诗弄月,可惜如今到国公府理着一大家口人,就难得有这样的雅兴了。妇人们嫁了人,翁姑才是最先,丈夫都在其次,何况诗词。”
晚晴见这二少奶奶生的貌美又随性,心中倒有些喜欢她,暗道若她肯与自己结交,倒是个往来的对相。如此随着宋小姑娘一路往内,一直走到花厅正中沏着大池子养锦鲤的地方,便见果真书案上宣纸铺开笔墨齐备,几位姑娘们已书得许多墨宝在上。
高含嫣先就赞道:“诸位姑娘们书的好,诗也好,以姐姐之疏才,难能为你们分出高下来。”
她折下一枝绿萼在几幅墨宝前来回走着,先赞过宋府大姑娘的《塞外红梅傲雪图》,再对着黄府二姑娘的诗作《颂梅》深深点了点头,最后却将绿萼压在了宋府小姑娘那首《滞人娇》上。她赞道:“玉瘦香浓,禅枝雪压,只恨梅开今又晚。这句很好,脱胎于李清照,却又很有晏几道的风味,我点这首最好。”
宋小姑娘这首词确实是仿李清照而作,今见高含嫣指出来却又点了自己最好,略有些尴尬却又十分欢喜。高含嫣回首问晚晴:“伏夫人觉得几位姑娘的诗作与画,谁的堪称上称?”
晚晴欲与那顾氏结交,方才听闻顾氏在娘家亦爱吟诗弄调,此时又知高含嫣必定还是从心要让自己出丑,索性放开了过去一路走过去看了一番,便指着宋府大姑娘那幅《塞外红梅傲雪图》说道:“塞冰鉴梅骨,夏丽叠花羞。画里浮仙境,苍远不能游。大姑娘这首小诗虽不过为点画而作,但形俱意备,诗有意境而画有风骨,当属最佳。”
她这话音才落,宋府两位姑娘并黄府两位姑娘皆是齐齐变了脸色。原来宋府这大姑娘因宋汝瑾迟迟不能有子而抱养的引子姑娘,那小姑娘才是嫡亲亲儿的真小姐,所以这大姑娘虽也是府中小姐,却事事上皆要让着争强好胜的小姑娘一头。
晚晴不明究里,自然以质来评,高含嫣却是故意要捧着那宋小姑娘的。
宋小姑娘听晚晴居然去抬举她那便宜姐姐,心中很是不高兴,但她与高含嫣一样也是有涵养的,便仍是含着笑问晚晴:“不知伏夫人为何会喜欢姐姐这诗首了?”
晚晴道:“述梅之真品性,既悲亦壮,有杜甫的风骨,所以我才喜欢。”
宋小姑娘噗嗤一声笑:“杜甫不过一个整日罗罗嗦嗦叫苦连天的衰老头子,一辈子官也做不好钱也挣不得,穷的叮叮当当,娇儿恶卧踏里裂,连床被子都置不起的穷酸,皇帝给他个官儿也做不好,好好儿的叫他做丢了。他的诗有什么好?要我来说,诗好当是李商隐,又有意境又有情调。”
定国公府二少奶奶顾氏插嘴道:“诗作我独爱李白,但伏夫人既说喜爱杜诗,自然当是杜诗在您心中有可取之处,您可否告诉我,您为何喜欢杜诗?”
她称呼中都带了您字,可见心中对晚晴已然有了尊重。
晚晴道:“虽杜子美的诗语句平淡辞藻并不华丽爽口,但他的诗能颂民生,诉疾苦,讲的是平民百姓们的饥寒疾苦,能以诗颂理想,亦能以诗来写实,所以我喜欢他。”
“说白了你仍是喜欢他叫苦连天,可一个大男人,官做不得商做不得,成日只知骂皇帝,骂朝廷,从不说自己无用,还要绑着平民百姓替自己做舟,好叫世人可怜他。”宋小姑娘这话说出来,听起来竟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晚晴轻轻皱眉,边听边摇头,听她讲完认真辩道:“仕人自来多读书,于自己的生活便能以诗以书,为世人而知。而平民百姓多数大字不识,便是有疾有苦,也只能打掉了牙默默吞于肚中。我虽无才,却也最爱能为平民百姓们说两句话的人们。就比如咱们的当朝户部尚书大人,知民生,诉民疾的诗写了很多首,我还记得其中一首中的几句,如今读来给大家听听听
旱魃拖金气,猖獗第四秋。土色贯千里,荒芜连地州。
春干难布种,秋粮多无收。负水涉足远,人饮贵如油。
烈烈蒸铁相,纷纷举家走。东居抛妻儿,西山负炭薪。
尚书大人所讲的旱年无收,抛妻卖儿之相,亦是世间有事。我心爱他的诗,读起来常常手不释卷,推起来,当世之诗,这诗人,独觉得尚书大人做的好。”
话音还未落,就听身后一人鼓掌高声赞道:“伏夫人说的好!”
众人回头,便见礼部尚书宋汝谨带着户部尚书黄熙、督察使伏青山并几个年轻男子自石径上走来。方才说话的正是礼部尚书宋汝谨,他此时还鼓着掌。
而方才晚晴一力于话中相捧的户部尚书黄熙,此时脸上神情不知是激动还是感慨,紧紧盯着晚晴看了许久,上前缓缓抱拳赞道:“于妇人中能有伏夫人这样论调着却不多见,黄某管着户部多年,深知民生于国的重要,也知世代富贵的人们对于平民百姓的不能解。这几位小丫头俱还在闺中,虽往后嫁人也不过相夫教子,但生身为人,于民生上略懂一些,也不枉到世间走一遭。”
黄熙管着户部多年,出口闭口皆是田粮税收。宋汝瑾不赞成他那套,但他惯会溜须拍马说嘴的,方才大声叫好,此时连连赞道:“黄大人说的极好,你们可都听明白了?”
宋府并黄府的几位闺秀们齐齐见礼:“女儿明白!”
伏罡归京,人们议论最多的自然是他与高含嫣合离之后再娶的妻子。人人传言那不过乡下一介村妇,还是个带子的寡妇再蘸,与有才有貌又是世家出身的高含嫣自然是鸿泥之别。听闻有十二分的美色,人人便要笑一句伏罡只重美色不重才德,于他的私德便也有了几分看不起。
黄熙与高千正一样是多年高位,两代帝王交替亦还稳如泰山的老臣,这样的人重德性过于美色,对女子亦怀着十分的轻视。对于伏罡,虽惧其战功,但也因他的私德而存着几分不屑。但方才晚晴这样一段话,却叫黄熙这样一个老臣心中都起了震颤。
他是个温性文人,确实比任何人都知民生疾苦,虽在高位,虽朝堂权力更迭,他最在意的,还是当权力更迭后,平民百姓是否能得到实惠,是否能从此好过几年。这满京城中便是那座秦楼楚馆中有个年轻貌美的妓子有几分才气,自然也喜欢他那些吟风弄月之辞。
他这些真正泣血而成的心书,也不过自己于寞夜独赏独看,忧国忧民而已。
谁知今日竟遇到这样一位知已,年轻貌美,行止有度,口口而谈间,竟如多年不遇的知音一般。但伏罡正值盛年,又是能以一挑百的武夫,这妇人既是他的妻子,任谁也不敢肖想,便是多谈几句,黄熙也怕伏罡要生了醋意。
此生的知已,他只看得这一眼,心中激动却仍是难抑,忍了几忍才道:“黄某几家中房妻妾儿女,若也能有伏夫人的脏腑,黄某此生便不枉虚。若伏夫人有暇,还请到黄某府上多走动几回,也叫她们见识见识,可好?”
晚晴于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好推辞,只得笑着敛礼道:“必定!”
这几位重臣皆还穿着官服,显然是才下朝齐齐来的宋府,在几位苍苍老者中,伏青山便是穿着官服也是一派出尘脱俗的清俊之气。他方才自然也将晚晴一段话真真切切听到耳中。他曾经的童养媳,大字不识几个的乡野小妇人,如今也衣着华贵站于这群贵妇人中间,谈词论调比那些不知稼穑为何物的贵妇人们更要深上几分。
虽是取巧,但连文坛能称大家的黄熙都要对她侧目而视,可见其之胸怀。
她在凉州变的太多,不但能读收认字,如今连诗文都能赏读了。
所谓红袖添香,所谓琴瑟合鸣,此时的晚晴比之魏芸,比之高含嫣或者在场的诸位闺秀们,更要优秀出太多太多。他的小妇人,如今终于成长到能与他比肩了。
顾氏过来挽过晚晴,在她耳旁笑着说:“咱们已是人妇,就不碍这些小姑娘们的眼了呗。我听闻宋尚书有意要撮合自家小姑娘与伏青山,叫他们能成一对儿。虽说伏青山比宋姑娘大了十岁,可男子大点并不妨事的。咱们去别处转转呗!”
晚晴不回头也知伏青山正盯着自己。他如今已经爬到高位,高到不需要踩在女人的肩膀上也掉不下来的地步了。宋小姑娘年轻娇美又能诗会画,想必能与他成和和美美的一对吧。
她与顾氏两个一直走到花厅的后门上,后门上枝着窗子,窗望是一片浓艳如绯的红梅绽在枝头。晚晴听顾氏讲了许多京城各府间的关系并宫中许多趣事,顾氏性子话跃话多,逗的晚晴也止不住咯咯笑着。两人正说着,一个小丫头跑来说:“二少奶奶,宋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顾氏好容易截断了话头子,捏捏晚晴手臂说:“等着姐姐回来再跟你说啊!”
晚晴笑着目送她离去,自己一人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苍枝上的红梅,见身后一枝绿萼送到她面前。晚晴回头见是伏青山,冷笑了一声转身要走,就听伏青山说:“晚晴,今日这花厅中的女子们,无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无一人能比上你的容貌,更无人能比得上你的胸怀,便是你一番言论,也叫我赞叹不已。”
“伏督察眼看就要成这府骄婿,不忙着去应付未过门的小娇妻,竟还有时间在此嬉弄下堂妻?”晚晴说完便夺路要走。
伏青山似是早知她要走,两步走过去堵住石径:“只要你仍还活着,我伏青山此生就不能再娶!”
晚晴仰脸望伏青山,他比当年自己离京时成熟了许多,当然也稳重了许多。但无论如何,他给她的那种深入骨殖的厌恶是无法抹去的。晚晴不知自己当年为何会全心全意依赖并爱上这样一个只会踩着女人肩骨往上爬,骨子里只有野心没有诚意的男人。
她见伏青山伸手来捉自己,因随身并未带着短刀与九节鞭,怒极之中索性迎上去掐住他的手腕,学着铎儿的样子抬起脚就在他无肉的干腿骨上狠狠踢了一脚。
这一脚可远比铎儿使了更多的力气,况晚晴的皮面鞋是硬底,一脚下去伏青山疼的几乎恨不能立即蹲下去抱住腿,狰狞着眉头好半天,抬头便见不知何时晚晴已经走远了。
哺时用过茶点自宋府中别过出来,定国公府二少奶奶顾氏一路与高含嫣两个相送晚晴出宋府,直到门外时仍叽叽喳喳个不住:“我们累勋的人家,与这些新晋官员家并无太多往来,今日因是高含嫣几番相邀我才肯来一回的。我家虽比不得宋家有钱,园子却也有两处,也培着几处寒梅,待过两****邀你往我们府上,好好招待你一回,可好?”
这顾氏与晚晴一见如故,立逼着就要晚晴点头答应。
晚晴心中也喜欢能有个年龄相当的妇人相互往来,此时恰趁了自己心意,连推辞都不推辞就应过。辞过高含嫣等人后趁着马车正往甜水巷走着,不多远时便见街上忽而起了嚣闹之声,几个捕块一拥而上像是抓了什么人走了。晚晴打起帘子看了看,问身旁古兰:“可是出了什么事?”
古兰摇头:“夫人,只怕是捕块抓贼了,并无事。”
晚晴放下车帘,这马车自喧闹处缓缓驶过,便走远了。
陈漕巷中,高含嫣闭眼仰眉坐着,脸上覆着一层泥一样的东西。知书打起棉门帘子放窦五进门,内里一股浓香熏的窦五一派神酥魂销。他扑通一声跪地,低声道:“小姐,奴才又……”
“搞砸了!”高含嫣面上覆着东西不能太用力,却也气的止不住嘶声:“可有叫她发觉什么?”
窦五摇头:“并未。当时奴才还未动手。应天府的捕块们恰在那处巡逻,奴才手下的人才要动手,便叫应天府的捕块给一锅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