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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陆远泽只得将钱袋又收回去,也随她在那路边马扎上坐了,不一会儿,店家端上来两碗热腾腾的烩菜,蒋仪将荤的一碗双手奉于了陆远泽,自己端了素的一碗,单手将一张饼揉在菜里,端起碗快刨了起来。

她吃的并不文雅,还有些声音,听着不觉粗俗,却觉得那饭仿佛极是香甜。陆远泽平日吃饭,必要桌子是桌子,碗是碗,端起来细嚼慢咽,那里曾这样吃过饭,他端着这碗觉得十分烫手,看四周又无桌子可放,只得不停的腾着手,欲要将那汤饼也学蒋仪扯一些进去好分散点碗中的热量,无奈一只手如何都使不上劲,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是以到了蒋仪吃完饭拿着帕子擦手时,陆远泽的那一碗烩菜仍是高高的堆在碗里。

“没事,陆编修慢慢吃,我倒不急。”

“我今日中午时饮了些酒,如今还没胃口,等夜了再吃吧。”陆远泽放了碗,顿觉如放下了沉重负担。

蒋仪也不说什么,她一路瞧陆远泽斯斯文文,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细软的如女人一样,便知他是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想必也没有在街市上吃过这种东西,倒是自己承了人家这样的人情,只能请人家吃这个,心里便觉得有些歉意。

两人步行了不久,就到了县衙门口,蒋仪四周看了,没有李妈妈她们来到的足迹,想必此时她们仍在路上,便在衙门外的石狮子旁站了耐心等着,因这县衙外有一大片空地,到了夏天,却是谈天纳凉的好去处,是以空地上许多人拿着马扎摇着莆扇闲聊,陆远泽从穿行卖大麦茶的人手里要了一碗大麦茶,指着衙前那面大鼓道:“苦主要喊冤,必先要击鼓,大历律历,击鼓鸣冤者,不论有罪无罪,先打二十大板。”

蒋明中做了快十年的替补,蒋仪如何会不知道这种规矩,便笑了笑,仍不说话。

凡各县的县衙外,都有一面大鼓,鼓捶就挂在旁边,七八岁的孩子,踮了脚尖也能取下来敲几下,且只要有人击鼓喊冤,不论正中午还是大半夜,里面的知县老爷就必须要出来开堂审案。这本是为了那些急案,要案而设,但台坎如此之低,也正是为了有些人被逼走透无路,形势紧急而设,但若张家丢了猫李家跑了驴都来瞧一瞧,那后院的知县一家,都不用睡觉了。是以,给这鼓的约束,便是无论何人,但凡击鼓鸣冤,不论冤与不冤,进堂先给二十大板,有这二十大板垫着,等闲人也不会去击那鼓。

“我那腰牌倒是有些用处,能帮你免了这二十大板,只是不知你有没有将它丢在半道上。”

蒋仪听了这话,猛然伸手去腰间摸那腰牌,又见陆远泽眉目间含着笑,知道他是故意惹自己着急,便住了手,背过身去,未几,却又悄悄将那腰牌摸了出来,她也不拿到明处,只在手心里慢慢摸,隐约摸到上书翰林两字。

廷试时须得是个二甲进士,才能进翰林院,陆远泽能在翰林院做编修,二甲进士是少不了的。大历有律,文人们只要能中个举人,上衙便可不用行跪礼,伸冤也能免去击鼓与那二十大板。蒋仪想到这里,唇间竟也渐渐含起一股笑意,正发呆着,就听陆远泽道:“别摸了,快看,你家下仆人来了。”

蒋仪回头,额头却撞在陆远泽鼻子上,疼的他满脸通红。

这一行人在县衙前站定了,一群看热闹的立时便围了过来。只等着有人上去击鼓喊冤,便有一出好戏看。却见陆远泽从蒋仪手里拿过腰牌,到衙役那儿耳语两句,那衙役便弯腰快步跑到后院去了。

不一会儿,大堂门开,内间掌起灯来,一边四个衙役举着牌子走了出来,后面拿棒的衙役们击棒而歌:“威武~~~”

在历县做了二十余年的宋县公,从盛年书生做成了长须老人,瘦瘦弱弱,摇摇晃晃坐到了‘明镜高悬’的扁额下,伸手一拍惊堂木道:“何人喊冤,带上来!”

蒋仪方要前,就见陆远泽按住了她,抱拳上了堂道:“小侄陆远泽,见过县公。”

宋县公见了堂下正是今日中午时才与他依依惜别的陆远泽,脸上便浮现了笑意,却不知他此时为何又折反回来,还在堂外喊冤,因而便柔声道:“远泽贤侄中午方才离去,莫不是回京路上出了什么事故?”

陆远泽上前一步,作了揖道:“小侄中午时分本想快马回京,不想在路上碰到一位小娘子,被歹人劫持,所幸她有勇有谋,竟是将那歹人给刺了,这一切俱是小侄亲眼所见,因敬她如此贞烈之志,特回来于她做个见证。路上听闻小娘子言道此事还另有隐情,小侄却未详闻,还请县公亲自问这小娘子。”

宋县公一边听一边点头,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道:“这小娘子,还请到前边来,于我讲讲事情来历。”

先朝国风开放,女子名节并不是什么大事,到了历朝,理学渐兴,世崇女子节气重于一切,这宋县公先听了有贞烈志,心中便已欢喜起来,及至见蒋仪往前来了,身姿平稳,眉收眼默,便暗道一声好家教,随即问道:“小娘子何方人氏,有何冤情,先说于本县听听。”

蒋仪敛衽跪下,行了大礼,方才挺直身子言道:“小女家在本县,父蒋明中,是县中散班朝奉蒋明中,继母余氏,亦是本县大户之女,十二年前,小女之父蒋明中与继母余氏,因有私情而谋划下毒,将小女之母孟氏杀害,后因小女母之婢女将死,将余氏婚前与小女之父来往私通信件交付于小女,余氏便诬指小女与她娘家兄弟有染,并以此为罪,将小女送去馒头庵中四年,日前,因山中连日大雨,馒头庵大殿被毁,小女幸遇官家相救,带到京中外祖母家中休养,前日余氏差人言祖母病重,着小女回本县相看,不料在路上却遇一恶人劫持,小女奋起反抗,也多亏了陆编修才得将他制住,小女因见此人正是继母余氏之弟,为已清白,才夜扰县公,望县公替小女做个见证,并为我母审冤。”

蒋仪跪在大堂,四面烛火下肩挺背直,一番言辞清楚,声虽不大,却四壁皆闻,是以此时无论殿内殿外以是哗然,宋县公每日都要与蒋明中照面,见他每日里清清闲闲,必是个内宅安宁的,那知家中还有如此大事发生,且十几年间竟无人听闻,说来便有些半信半疑。

陆远泽一路上虽对她身世有颇多揣测,此时却才是完完整整,知了她的生世。

县丞过来取了书信并血书,一并递于了宋县公,几个婆子又把捆成个粽子样的余有成扶了进来,人证物证便俱在此了。

宋县公知这余氏出身医家,识得些字,写信没有问题,将信纸放在案台上言道:“事情本县已知个大概,此兹事体大,人犯中又有上过廷试的进士,就更要审重,然既人犯已伤,为免他在牢中有个三长两断,本县就叫县丞们将被告走访个清楚,明日未时开庭审理。”

说罢,抬头一拍惊堂木道:“衙役何在?捉人犯,落堂!”

蒋仪本以为县公受理了案子,最少也要过个三五日再开庭,但方才见陆远泽似是与这宋县公有旧,宋县公又应了明日未时开庭审理,只须等个半日,心中便放松了许多。她与李妈妈将余成移交于了衙役,正要退出县衙正堂,就听外面一阵喧闹声,几个持着火把打着灯笼的人到了堂外停下了,中间走出一位矮胖的老者,进了堂,对着县丞作了个揖道:“今日竟还没有歇了?正好,我这里捉了个贼人,是以连夜送来了。”

那县丞也起身躬手道:“黄老爷免礼,若是府中下人,眼下天已黑尽,何不先自行处理了,明日再到衙内备案?”

黄老爷摆手道:“不是不是,今日在三甲集上,小女与女婿来接我回家,竟然碰到一个登徒子,持剑行凶,先是惊吓了小女,又进了我那仙客来大喊大闹,被我栈内小厮给治了,如今顺道回府,便将人送到县衙来了。”

正说着,几个短打的下人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这人头上结巾已不知去处,徒留个毛糟糟的发髻团子,身上一件绵绸襴衫被扯的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绵布的内衣,也是一团污黑,那人到了此间仍是骂着:“京城提刑官是我兄弟,监司官是我大哥,你们今日绑了我,到这小小县衙,看我出去了不带人踏平此地。”

蒋仪惊道:“四舅父,您这是怎么了?”

孟宣方才被人拖着跑了一路,酒早就醒了,此时虽有大话,全是死鸭子嘴硬,又平时在外常吹的那些话,心里其实早就怕了的,今即见了蒋仪在此好端端的,也不及细问,心中便十分欢喜道:“舅父因为了吃口茶而丢了你,心中十分惭愧,一路走着寻你,因见有辆马车与你那趁一样,以为是劫你的歹人,这才闹起来,却被他们给误当贼抓了。”

几个衙尉方将那余有成送到牢里去,这会儿被杂役叫了出来,拿着夹板夹棍走了过来,孟宣这才有些害怕,忙对蒋仪道:“仪儿,舅父身上有些银两,你快替我打点打点县丞,呈明冤情,叫他不要将我下狱才好。”

说着就要伸手掏钱,那几个小厮那里能让他动手,又是一阵推搡。蒋仪此时也被一群人推搡的近不了身,就听陆远泽高声喊道:“都莫要再动手了,已是官家衙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那县丞忙过来作了一揖道:“黄老爷,方才听了这位老爷的话,也并不是坏人,何不将他解开,听他讲明事由,若真是歹人,此刻在县衙内,断没有放他走的道理。”

那黄老爷听了这话,方才着人松了孟宣的绑,孟宣此时也没了脾气,伸手便向那县丞做揖道:“我是京城孟府的四老爷,历县朝奉蒋明中,是我原来的姐夫,今日送甥女归家,路遇歹人,才有此祸,并非我有意要唐突黄老爷家的千金。”

那县丞伸手摸着胡子,望向陆远泽,却是沉吟不语,陆远泽伸手让了县丞,向边上几步,方才轻声道:“这原也是闹了个乌龙事,如今再禀县公,恐扰他休憩,不如就两家说些好话散了,你们也好准备明日的案理?”

已经到了深夜,虽原告归家,县丞与县尉并县中杂役等人,却是不能走的,即定了明日末时开堂审案,案前的准备工作,他们是要连夜做好的,县尉要提审人犯,县丞要推敲证据,提被告,走访证人,一样也少不了,今日少不得要做到下半夜去,此时再闹一闹,恐怕他今夜都不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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