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账的时候，我问孙超关于苗胖子要发票的问题，孙超说还是谨慎点吧，别把自己装进去了。我点了点头。
吃完晚饭，朋友们各自坐地铁返程，我一个人心血来潮，打车到了四年多以前我来上海时短暂居住了一段时间的老街。
四年过去了，这里的一切却没有变化。
昏暗的灯光下，三三两两的小饭店前摆着方桌，招揽客人。一个温州老板在灯光下敲着计算机，合计当天的营业数额。她看了看我，面无表情。她早已忘了这个四年前曾经连续光顾这里的大个子，忘记了我们一拨人每次来必点的辣子鸡丁，忘记了当时我和老郝在这里喝酒告别。
当年，这个温州老板很会做生意，她知道上海人的饭量普遍不大，所以，在菜肴的价格以外，主食全部免费敞开供应。
结果，她遇上了我、老郝还有他的几个同事。
我们那次去了六个男人，个个年轻力壮，饭量惊人。在我们连叫了十大盆米饭以后，老板终于忍不住心疼地和我们说，下一盆开始，主食要收费了。
据老郝说，从那以后，这老板就废掉了主食免费的规矩。我们在不经意间创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历史。
冯伦说：“所谓伟大，就是在伟大的时刻、伟大的地点和伟大的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按此逻辑，所谓龌龊，就是在龌龊的时候，龌龊的地方和龌龊的人，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
四年前，我们做了一件龌龊的事情。
四年后，我很怀念。
晚上回到房间，苗胖子叼着烟卷，光着膀子在房间里上网。见我回来，他第一句就是问发票的事情。
我谨慎地说：“朋友做东，发票归他了。”
苗胖子不屑地撇了撇嘴，继续专注于他的网络世界。
转过天来，苗胖子说要会见一个在上海的老朋友，也是我们公司在上海的合作方。接待我们的是个戴眼镜的胖子，说话慢条斯理，下巴留着浓密的日本式样小胡子，显得有些凶，言谈举止却又透着南方人的和气与儒雅。
看他熟练地与客户交流和说话老成的样子，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左右了，同时，他流利的英文水平也让我很佩服，因为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能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他的身份证上明确地显示着1977年出生的字样。这让我无形中又多了一层压力。我对于自己三年后能否达到对方的职业高度并没有信心，尽管我承认人的天赋以及生存环境的差异，但仍然久久不能对自己很久以来荒废的努力学习和英语水平释怀。
我和苗胖子在合作方代表的介绍下，去上海化工园区又拜访了几个客户。据合作方代表介绍，上海化工园区在计划之初就进行了科学的规划，园区内的企业按照循环处理的原则分布，上游生产企业排出的废气和杂质直接成为下游生产企业的原料，通过厂址的合理规划，上下游企业位置相近，各种材料循环使用，最大限度地保证了环保和成本需要。
到了中午，我们和合作方的代表作别后，苗胖子一脸的不屑，说：“这合作方代表真不会做人，连吃着谁向着谁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我们的新产品投产后，将会给他们的业务带来明显的收益，摆明了他们以后要有求于我们。可这家伙却连顿饭都不请。上次我来的时候，他又是机场接待，又是好吃好喝款待，这次眼看着我们合作有望，就得意忘形了。”
对于双方的历史恩怨，我并不了解，只能静静地听着。同时，我也从侧面看出，苗胖子尽管外表和气，笑容满面，其实心里面明镜似的，和每个人的小账本算得清清楚楚。谁要是万一不小心得罪了他，他表面不动声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在背后捅刀。心里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对他又多了几分防备。
上海的行程就此结束，我们在市场开发方面没有取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苗胖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带着我匆匆告别上海，乘坐动车奔赴南京。
一下火车，除了天气相似以外，南京的城市建设和上海一比之下有了显著的差别。不管是城市的建筑还是行人的穿着气质，都略显保守。
我和苗胖子下榻在南京一家三星级的酒店。闷热的天气让苗胖子的嘴不断絮絮叨叨地抱怨。我想起当年的研究生同学大肚曾严重怀疑人类的祖先也许并不是猴子而是狗，因为狗的身体表面没有汗腺，在天热的时候只有通过不断地张着嘴伸舌头才能够散热。这也成为了我对苗胖子天热的时候格外喜欢说话和抱怨所作的唯一貌似科学合理的解释。
“小李，明天周五，看来这个周末我们要在南京度过了。你查查有什么南京市内一日游的旅游团，我们俩报一个。记住，事先和旅行社打好招呼，开成吃饭的发票，回头走招待费一起报销。”苗胖子镇定自若地说道。
我心说：“这倒是不错啊，打着招待费的幌子旅游，我可真是开了眼界了。”
我不敢有丝毫的怠慢，连忙打电话联系了几家旅行社，谈好了价钱，就等着周末出行了。想想雨花台、玄武湖、南京长江大桥和总统府等名胜，我的心里不自禁地有些许的激动——终于可以见见江南的名胜古迹了。
周五，我和苗胖子从市内打车去南京化工园区拜访客户。南京化工园区是国内仅次于上海化工园区的大型综合化工园区，坐落于南京的北面，与地处南面的市中心隔江相望，遥相呼应。化工园内多家大型外资生产企业在此落户，并带动了一大批国内上下游的企业蜂拥而来，物流企业遍布，涵盖了水路、公路和铁路运输。卖弄句管理学的专业术语，这叫：产业集群颇具雏形，规模效益初步显现。
此时正值江南的梅雨季节，在闷热了几天后，今天终于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天空被水汽笼罩，如国画的水墨随意泼洒，透着淡淡的朦胧。
我们在打车之初，被司机出的选择题难住了：去化工园区，有两条路可选，一条经过1号桥，即年代久远的南京长江大桥；一条经过2号桥，即新建的大桥。前者不收费，但过往的车辆众多，容易遭遇交通堵塞；后者需要收过桥费，但交通相对宽裕。苗胖子眨巴眨巴眼睛，说，走1号桥。我明白他是个不信邪的人，心里面倒也为他不人云亦云的性格暗自叫了一声好。司机无奈地摇了摇头，嘴里嘟囔着，开车奔向1号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南京长江大桥。儿时朗朗背诵的关于南京长江大桥的课文内容早已忘了大半，只依稀地记得这是新中国的奇迹，是毛主席老人家的英明决策。离桥远远地我就看见毛主席的雄伟肖像傲然挺立，工农红军兄弟姐妹的雄姿身形呼之欲出。桥头堡矗立着代表******、人民公社和总路线的“三面红旗”，堡前屹立着四尊十余米高的工农兵雕像，那些一脸锐气的革命战士雕像栩栩如生，手持“红宝书”，英姿飒爽，奋勇向前。桥墩上刷着鲜红字体的毛主席语录，庄严而醒目。
大桥保持了那个年代的古朴风格，褪色的桥栏和暗沉的铁索相映成辉，颇具历史的沧桑感。大桥横跨在长江水域上，延伸舒展，恣意蜿蜒。水面上满是忙碌穿梭的货船，天空中有团团的水汽淡淡地笼罩在江上，朦朦胧胧，似梦似真。
正当我陶醉于长江大桥的美景时，苗胖子不合时宜的卖弄打断了我的雅兴：“据说当年毛主席建造南京长江大桥的决策是个失误，因为这大桥的建立，使得长江水域变窄，阻断了大型货船由上海去重庆水路运输的可能性。”
苗胖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一副指点江山、挥斥方酋、欲与伟人试比高的架势，“稍微懂点海运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最后这个桥却建成了，伟人犯的低级错误啊。”
我知道苗胖子的意思，南京长江大桥“腰斩”了长江，限~制了万吨级海轮进入我国中西部，因此，曾有人提议将其炸毁，以畅通长江“黄金水道”。但我对苗胖子的话仍深深不以为然，姑且不论他这番言论的科学与否，仅此静止而孤立地看问题的价值观就很不科学和严谨。
任何时代的任何人物所作的任何事情，都要以其所处的历史时代为背景来研究和评价。就像当年古人的种种在我们今人看来愚昧的行为，其实代表了那个时代最先进的生产方式和生产力。如果脱离了历史特征而以现代人的观点来单纯论道，不仅对前人是极大的侮辱，对自己也是一种摧残。因为我们当前自以为是的观点终将被子孙后代所推翻并重建新的理论体系。
南京长江大桥是我国当时规模最大、跨径最长的一座大型桥梁。用政治的话语说，“是在别人卡我们脖子的时候，我们自主设计的大桥”，其历史意义和政治意义不是仅凭技术参数就能解释的，更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妄下判断的。
我们到达南京化工园区后，首站是国内大型石化公司——又一个国家级的战略化工企业。该企业地域广阔，社区功能齐全，消防队、公安局、医院一应俱全，甚至连公交车的车站我们沿途都看到了好几次，俨然一个微型的小社会。
与石化公司的物流经理谈了很久，互相了解了情况并约定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后，我们接着去了该石化公司与国外著名化工企业成立的合资公司。虽说同处一个园区，二者的风格却迥异。合资公司是典型的外企风格，连从中方派去的代表都已经潜移默化地有了老外企业的标准，言谈举止和作为国内出资方的石化企业的风格完全不同。我们的新产品对于合资公司来说并没有吸引力，因为该公司专注于成本和效益，处处从节约成本的角度出发，尽量将产品的物流方式选择外包，所以，其厂内连基本的物流设施都很少，难以对我们的新产品操作提供有力的硬件设施支撑。
我和苗胖子都很遗憾，眼睁睁看着年产几百万吨的大客户，却不能够说服其与我们合作。其时电影《南京！南京！》正在热播中，我和苗胖子眼看着洋鬼子在南京人民的土地上大兴土木，建设化工厂，却不能及时地分一杯羹，心里都有种咬牙切齿却当汉奸无门的无奈和尴尬。
出了厂门，苗胖子装模作样地说：“娘西皮，老子算是没辙了。”
一想到南京一日游即将开始，我也立即没心没肺地将工作的挫折忘得一干二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