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赵经理就告别海口,再次前往三亚。
我问裴福来:“爹,货也发完了,我们是不是要赶紧去到站端和燕老大他们会合?”
裴福来鄙视地说:“要不怎么说你做项目会砸锅呢!成天尽瞎忙乎。估计我们后天启程,到达目的地还有那么一两天的富裕时间,我们俩出去转转。”
我一听心也活了,说:“好啊,要不,我们也去三亚?”
他给了我一巴掌,说:“三亚那么多人,我们又没钱,去那儿凑什么热闹啊?这小县城,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的,我们就去海边溜溜,明天去广州,老子领你好好转转。”
我印象当中的广州,还是毕业那年被骗到传销时候的记忆,充满了慌乱和无奈。七年后即将故景重游,心境免不了又是一阵感叹。
我们出门招了个摩的,直奔海边。彼时三亚房地产的余温已经蔓延到了海口,这个海口周边的小县城也不例外。海边的联排别墅处处可见。别墅的外围装修了豪华的游泳池,池内可以从海里随时换水,清新舒适。
冬日的海边人员稀少,宽广的沙滩柔软细腻,任人驰骋。裴福来手里拿着烟,摆了个侧面酷酷的造型,吩咐我道:“兔崽子,给我照一张帅气的照片。”
我拿出手机,交差样地给他照了一张。他看了看,又给我头上来了一巴掌,说:“兔崽子,你诚心的是吧?你爹我前面的头发大把,你非要照出后面秃瓢的那一小块儿来。”
我委屈地说:“爹,你非要照一张侧面朝大海、嘴里叼香烟的照片。那你的侧面就是这么个样子嘛!”
他气急败坏地说:“换一张,换一张。”
我从没见过这么喜欢臭美的老头儿,无奈之下,只能连拍了十几张,直到让他满意为止。
接着,我们沿海边的别墅群散步,老头儿在每个富丽堂皇、风格各异的别墅前摆出种种或慷慨激昂或豪情万丈或雄风凛然的姿势,一副在自家后花园指点江山的气派。
回去的路上,裴福来特意问了售楼处这边的房价,只有不到一万元每平米。他信誓旦旦地表示,回北京后要立即把自己其中的一套房子卖了,拿出现金马上来海口买房子。跟他呆的时间久了,我发现老头儿花钱抠抠搜搜的,也没有那么大方,估计这时候所谓的腾笼换鸟,也不过只是嘴上图个痛快而已,做不得数。
我们在海口市内等待前往广州的跨海轮渡的间隙,简单地绕着城里转了一圈,裴福来在商场见到一个五百元的皮包,喜欢的不得了,最后,却还是因为觉得价格太贵没有买。回去的路上,老头儿犹自念叨个不停。我想起老头儿来时在车上吃泡面的情景,联系到他上午还信誓旦旦地要买联排别墅,不禁暗笑。
去车站的路途不算近,老头儿为省点打车费,坚决要坐公交。大晚上的正值学生放学,我们和一众中学生挤在满负荷的公交车里,郁闷之极。老头儿走了一下午,累得坐在公交车的台阶上,竟昏昏睡去。我近了看去,见老头儿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后脑勺有些微微的秃顶,在公交车众多嬉笑打闹的年轻人中显得格外苍老和落寞。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广州站出来便见到了满街的黑人和阿拉伯人,顿生身在国外的错觉。我想起当年初来广州时的场景,觉得这个城市似乎开放有余,更具活力。老头儿昨天明显走得有些累,在宾馆睡了一天。期间,他接到了燕老大的电话,催促我们尽快前往目的地。裴福来巧舌如簧地解释说,由于事出匆忙,没有买到火车票,要等到明天才能出发。按照他的说法,明天出发应该会比发运的车皮提前到达。
睡了一天,傍晚时分,老头儿来了精神,拉着我去珠江边游玩。
在灯光璀璨的岸边,一排排租界时期残留下来的、具有欧陆风情的建筑林立,颇具异域情调。我刚打算坐船游览,裴福来却拉着我去周边的商店选衣服。
在一个个主打学生目标群体、连我都自认为已经过了穿着此类风格衣服年纪的服装专柜里,裴福来大胆地试穿着各类风格迥异的衣服。我看着周围的年轻人进进出出,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只好坐在门边等他。他却频繁地将我唤过去,征询实际的参考意见,嘴里面不断地说着“我这小伙子多精神啊”,呛得我差点把自己噎死。
最后,他挑了两件颜色保守、但款式却很新颖的毛衣,心满意足地拉着我往回走。一路上,老头儿欢天喜地,大言不惭地自夸道:“姜宝华这老家伙比我小了整整五岁,还不到五张儿呢,脸褶巴得像个六十岁的干枯小老头。你看看咱这小伙子,多么地英俊和帅气。”
他本就是好热闹之人,在海口县城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呆了多日,自然烦闷。如今,当来到了熟悉的大城市,他整个人人明显地活泛了起来,一晚上拉着我到处闲逛。
期间,我累得几次想打车,均被他严词拒绝。当然,我们也没有因为省下钱来而在这个美食之都多吃到什么好吃的食品。每个人一份路边摊的肠粉,草草了事。
老头儿逞能了一天,走得兴高采烈,不坐车,不休息,到了晚上就蔫儿了,腿高高地肿了起来,疼得连床都下不了了。
他躺在床上,唉声叹气地说:“哎呦,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啊。”
我故意逗他道:“您这小伙子,白天看着还这么年轻,哪能说到了晚上就老了呢?”
他把枕头狠狠地扔了过来,气急败坏地说:“兔崽子,你爹病了你也不心疼。赶紧给我打洗脚水去。”
我笑嘻嘻地去热了壶开水,又向宾馆借了脸盆,冷热水混好了温水,稳稳当当地给他端了过来。他惬意地烫着脚,冷不丁地说道:“明天我们不走了,休息一天。等我养好了脚伤再说。”
我笑而不语。
又休整了一天,第三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老头儿就起来了,拿起枕头就摔了过来,一副争分夺秒的架势,说道:“兔崽子,赶紧起床。你这趟出来到底是出差还是休假呢?”我鼻子都快气歪了,心说,你休息好了就来折腾我是吧?索性不理他,蒙头接着睡。
老头儿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了最大声。铺天盖地的声音让我终于再也睡不下去,乖乖地起身,准备出发。
早上七点钟,我们登上了前往目的地林城的列车。
到达后,志化集团在当地分支机构的负责人邢斌亲自开车接我们。我和邢斌是老相识了,当年,我们这帮刚入职的研究生在集团总部就曾经共事。后来,我被贬到了泉城,他则依靠夫人家族的关系平步青云,在房地产分公司当上了副总。
不过,他的仕途上升轨迹在花总的贴身秘书张秘书空降至房地产公司任副总后就急转直下了。两个人同是名牌大学毕业的研究生,都是低调内敛、深藏不露的高手,又都有背景依靠,针尖对麦芒,争斗在所难免。
一山岂容二虎?二虎争斗下来,邢斌落了下风,被迫远走他乡,被调到了集团偏远的林城办事处任负责人。
关于他失利的原因,集团内部也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做假账被总部的审计查出,责任重大。又有人说他被张秘书抓住了把柄,掌握了他私下里贩卖户型较好的住宅的楼花、从中谋取私利的有力证据。最离谱的说法是,他由于压力过大导致精神不正常,得了失心疯,每天丢三落四,严重地影响了工作,其分管的财务职责错误频发,漏洞百出。
但是,当见到邢斌的第一眼,我就感觉到最后一种说法的荒谬。邢斌原本就稳重谨慎,如今的处事风格较之前几年更加地通达老练,嘴里面“领导”前、“领导”后,谈话中满是嘘寒问暖,显得亲切中又不乏尊重。
放眼全球的政商圈,普遍遵循着这样的惯例:要想整垮一个人,必然先要找出种种的理由、编造层层的谣言来抹黑此人,最好是搞得他(她)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身。
江湖如此,现实亦然。
我和他简单地聊了几句,询问了他在林城办事处的情况。他言语里尽管仍然谨慎,却又不自然地流露出对当前环境的不满:“这边的夏天热得要死,饭菜里没一样不放辣椒。回一趟咸城,光飞机就要坐五、六个小时,一天还只有一班飞机。”
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在车流中放肆地极速穿梭,引得一辆汽车紧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响声。随后是一串的连锁反应,后面的各辆车也接连迫停。
又有一个骑自行车的妇女带着孩子从我们的车前缓慢地绕过,神情怡然自得。
邢斌摊摊手,道:“这鬼地方的人根本就不讲究规矩,乱蹿乱行。”
到达驻地后,我们见到了提前到达的燕老大、王正和吴凯。燕老大话里有话地透着不满,道:“老裴,来得挺准时啊,不偏不正,和车皮同时到达。”
裴福来毫不羞愧地说道:“最近,广州到林城的车次很紧张啊。我托了个在广铁公司工作的朋友,好不容易才抢到了两张票。要不是为了照顾这个小兔崽子,我就连夜往这边赶了。”
我心里暗笑他的厚颜无耻,表面却迎合道:“临近元旦,广东又是移民大省,难免会有票源紧张的时候。多亏了裴经理人脉广泛,托熟人抢到了两张票。否则,我们爷俩真的是只能站着过来了。”
晚上,邢斌请客吃饭,极尽东道主之谊。期间,他谈笑风生,不停地给宾客布菜添酒,殷勤周到。办事处另一个年轻的员工也在邢斌的带动下积极地做好服务工作。
晚饭散了,众人回房休息。邢斌开车拉着我出去转悠。他把车停到了一个公园的门口,和我来到园内的一处湖边。
隆冬季节,湖面仍未结冰,在皎洁的月光下,显得神秘而安静,散着柔和而幽暗的光泽。
邢斌笑着问我道:“你们这次来要呆多久?”
我坦言道:“保守估计,按照一天可以卸货五个车皮的进度,估计要一周的时间。”
邢斌直截了当地问道:“王正的老丈人能量不一般吧?”
我笑笑,说:“什么事情能瞒得过邢总?”
他也笑笑,说:“你别灰心,王正虽然背景有了,可他终究不是干大事的材料,你还有机会。”
当年,极有可能是由于他的告密而导致了我们被下放到泉城分公司,这事情一直让我心有顾忌,对他再没有了当年的熟络和情分。如今经他这么一说,我仍谨慎地说道:“还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吃饭时说过的话吗?‘用舍由时,行藏在我,’现在我依然坚持这样的做事原则,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结果则顺其自然。”
他颇有感慨地说:“我们都老了,经不起这么长期的等待了。”
我心知他在这边熬得苦,颇有些同情地问道:“多久能回咸城一次?”
他苦笑了一下,说:“一个月一次,一次五天。”
我直白地说:“有机会还是调回咸城去吧。”
他无奈地摇摇头,忽然问我道:“你看我像是失心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