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整理完毕试验报告后，我离开东北，回到北京后第一时间向姜宝华做了汇报。他显然和我预料的一样，对于试验的结果并不关心，只象征性地表扬了我几句，随后扫了一眼我的试验报告，便将其扔在了桌子上。我略略心安，心说，总算卸了一副担子，却又总觉得自己的劳动价值就像镀金的首饰，看似金光灿烂，实则却一文不值。
我在姜宝华那里轻松地交了差，却没有逃过秦总的逼问。他将我叫到办公室，详细地询问了试验的全过程和结果。待我据实相告后，他大发雷霆，批评我做事没有目的性和章法，浮于表面，抓不住重点。我心说，这些都是姜宝华安排的工作，有什么意义你去问他啊。嘴里面却不得不狡辩道：“领导，姜总指示要严格地按照客户的要求，配合做好试验工作。但现场实际的试验条件有限，虽然我们尽了全力，结果却也只能差强人意了。”
他欲言又止，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反复地告诫我，做事前一定要明确目标和方法，没想明白就盲目做的事情，费时费力，还不如干脆不做。我心说，大人物之间看来也是隔了一层窗户纸，明明可以轻易地捅破，可就是没人愿意行动。这种事情，双方连个基本的招呼都不打，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但这也从侧面验证了两个领导之间同行却不同心的现状，让夹在中间的我更显尴尬和为难。
新型制冷运输产品的样品出来后，接着就是由部里组织各方面的专家对新产品进行试运行前的质量评审。姜宝华对这些程序驾轻就熟，安排我的工作也是交代地清清楚楚，让我顿感方向明确，事半功倍。
我首先与部里的相关领导沟通了会议的组织安排，确定了在东北厂家的所在城市进行质量评审会议并现场观摩样品；随后，确定了新产品试运行方向所涉及到的几个车站所属的地方交通单位代表；最后，确定了会议的具体内容及会序安排。
会议最终被安排在东北一处著名的度假胜地举行，预定的酒店也是超五星级。这些都是姜宝华领着赵万全去现场，与厂家沟通会议准备尤其是技术准备时，共同确定的事情。
我在得到会议的准确消息后，第一时间通知了秦总。秦总却大发雷霆，训斥我道：“你不懂得羊毛出在羊身上的道理吗？会议花了这么多钱在酒店的规格上，虽然表面上是厂家出钱，可最后都会平摊到我们日后的批量产品上，拉高我们的投资成本。”
我本意是通知他会议的时间，没想到反而撞上了枪口，只得耐心地解释说，这些都是姜总领着赵万全定的，我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
他语气稍缓和了些，说：“这次不怨你。不过，你要记住，以后遇到这些事情要尽量节省开支。”
我挂了电话，心里有些说不清的迷茫。算上上次去东北做试验，姜宝华和秦总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这已经是第二次我亲历两位高层之间互不通信息的事实，想想自己既受制于主管领导，更要向最高领导负责，心里面一时没有想好如何两面都讨喜的对策。
新产品的审核会总体还算顺利，与会专家和领导最终只对产品的部分无关痛痒的技术环节提出了细节性的改进建议，但过程中有些意料之外的情况还是让我始料未及。这些专家头一天到达东北后，便在厂家的殷勤招待下，尝遍了东北的山珍野味，饱览了东北秀丽的名山大川美景，众人皆脸泛红光，其乐融融，对我等志化集团及厂家的工作人员均热情而友好。可到了会议的正式讨论阶段，仍有大批人员翻脸不认人，提出了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归根结底，交通系统的责任考核机制是安全无事故，一切皆有路。可是，一旦让车站承担新型运输产品试运行阶段的安全风险，他们就不可避免地为了自身的利益，提出种种苛刻的要求。尽管交通系统中的铁路在近几年全国运输市场中所占的份额日渐式微，却仍改不了这种体制的弊端，体制内的人宁可放弃创新带来的福利，也要规避隐患可能造成的风险。
面对各个车站人员的种种非议，姜宝华和我都有些猝不及防。关键时刻，秦总带来的燕老大和廖大庆两位铁路车站出身的人跳出来和各位与会人员据理力争，对操作条件及设施设备等疑问进行了反驳，才算勉强挽回了颜面。
但这却给了燕老大报复姜宝华和项目组的机会：他在秦总面前大言不惭地说，关键时刻还得靠老铁路的经验和智慧，让根本不懂铁路的门外汉负责项目，别说正式的试运行，连上铁路运行前的资格都差点儿丢掉。秦总也认为我们项目组对此次会议准备的不充分，涉险过关纯属侥幸，私下里将我批得狗血淋头。
不管过程如何，最终结果还算让人满意，我们的新型制冷运输产品通过了技术审核，只待样品完成组装下线后，就要与主要发运方向的车站沟通具体的运输准备事宜。
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初次只进行两个新产品的试运行，在试运行中找出产品存在的问题，并不断改进技术，完善质量。但上一个研发成功的运输产品，也就是我们当年还隶属于志化总部机关的新产品开发部时所研发出的新产品，在短时间内就成功运行并迅速地实现了规模化的效益，这显然给了花总和秦总极大的信心，此次的试运行计划产品数量便先是由原来的两个变为五十个，后来又增加为一百个，最后竟然扶摇直上地追加到五百个。这固然有市场需求方面的因素，因为福泰祥公司一年的发运量足够支撑五百个新产品的投入，更重要的是，秦总想要加快发展的步伐，尽快做大新公司的规模。而花总显然是背后重要的支持和推动力量。
我按照秦总的指示，和福泰祥公司共同编制了一份投资分析报告，将反映新型制冷运输产品效益的关键财务指标做得满足了公司基本投资回报率的要求，并将市场描绘得花团锦簇，前景广阔。
出人意料的是，志化集团高层乃至董事会的决策层很快就批准了该新产品的投资计划，五百个新产品累计投资达到了两个多亿。尽管该产品采用了国外先进的技术，且有上一个产品的研发成功经验在前，但我还是对集团公司、尤其是一向谨小慎微的花总在项目初始阶段就做出如此重大的冒险决策深感惊讶。
不过，据说花总这样做也是为了其个人的政治前途考虑。
志化集团自接手货运代理业务整整六、七个年头中，却只推出了一款新产品面世，这让资本市场尤其是大股东单位的领导不甚满意。但花总自有他的小算盘：在志化集团的整体规模尚未完全做大的情况下，他尚可以偏居咸城一隅，悠然自得地在自己的独立王国里过着安稳的小日子。可一旦志化集团的业务规模被快速做大，那么，这头肥羊很可能会引来各方势力的窥视和利益瓜分，花总本人最终也极有可能引火烧身，被官阶更高、势力更强大、背景更深厚的新晋人员挤下总经理的宝座。
这就是国企领导人的命运，也是中国的现实。
届时，眼看着自己辛辛苦苦一手经营起来的成果被他人一朝掠夺，花总不可能不想到、也不可能愿意看到这种后果。所以，他在稳健而不甚冒进的保守策略中，既求得了企业的平稳发展，也保住了自己不甚引人注目的位置。
当然，他也要在适当的时候做出些成绩，尤其是对主营业务板块加大投资，以平息外界的质疑。房地产类的业务虽然可以短、平、快地轻松挣钱，却毕竟不是志化集团的主营业务，无法和集团的战略目标紧密相关，更无法满足股票市场对主营业务板块日益高涨的预期。
秦总呢？他年轻气盛，也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要乘着上一个新产品开发成功的东风，再创一个新的辉煌，继续提高自己的业绩和在志化集团中的地位。
总之，在种种利益方的博弈下，这个项目最终超常规地越过了初期的论证和小批量的试运行阶段，直接进入到了大规模的生产阶段。
项目组按照计划，抓紧时间在产品下线前做好试运行前的准备工作，尤其是车站方面的协调工作。试运行的始发站定在了河北秦皇岛火车站，完全是根据福泰祥公司货源最集中的区域确定的。姜宝华安排我去车站接洽发运准备工作。由于秦皇岛车站归北京铁路局管辖，在先前东北组织的新产品审查会上，我们已经疏通了与北京铁路局的关系，似乎没有阻碍。
但当我和郑总裁到了秦皇岛车站后，车站工作人员却认为此事非同寻常，对车站的安全管理影响极大，需要我们派人与车站共同研究运输管理方案，尤其提到货主单位也必须到场配合运输组织的准备工作。我们公司也很重视车站的意见，专门开会讨论并确定了方案。
可涉及到福泰祥公司时，两方迟迟未定的合作关系成了关键的瓶颈。
我们的发运车站是根据福泰祥的货源分布和流向确定的，因此，福泰祥公司是开启试运的关键。而我们公司对福泰祥公司的作用而言同样关键，甚至至关重要。一旦我们不与其合作，福泰祥公司不仅前期的努力全部泡汤，甚至连以后的生存之路都受到影响。因为，它亲手将可能颠覆这个行业格局的新型运输产品引入进来，却又无法获得红利，很有可能要眼睁睁地看着竞争对手坐享其成，这对其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可是，眼看试运行首发在即，我们公司对福泰祥公司提出的合资合作需求却迟迟不予答复。我听郑总裁私下透露，福泰祥公司的老板连续邀请秦总打了两次高尔夫球，借机商谈双方的合作方式，尤其是股权合资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得到秦总的答复。
我暗忖秦总眼下雄心勃勃，一心要在货运代理市场上大展拳脚，又岂会被一家民营公司绑住手脚？这个市场上等着合作及使用新运输产品的食品贸易商很多，但目前拥有该产品生产及在铁路运营权的却只有我们公司一家。这是资源垄断，也是市场门槛，我们占据了谈判的绝对主动权。
福泰祥公司内部的人员分工也有变动。一位女性庄副总替代郑总裁成为该项目启动后的负责人。郑总裁则被完全抽离架空，成了不搀和业务的办公室主任，俨然一个大内主管。我在和郑总裁的私下沟通中得知，这庄副总是福泰祥老总的高中同学，之前长期居住在美国，是个相夫教子的家庭妇女。我笑言，怎么民营企业也搞这种不唯实力、任人唯亲的事情，郑总裁哀声叹气道：“现在中国不就这么个大环境吗？”
我不怀好意地拍拍郑总裁的肩膀，说：“哥哥未完成的心愿，兄弟我替你完成；哥哥的深仇大恨，兄弟我替你报复。”
他追问道：“怎么报？”
我笑着，暗含深意地说：“以男人的方式，光明正大地报！”
他略一怔，随即缓过神来，指着我，也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玩笑归玩笑，试运行前错综复杂的关系纠缠在一起，仍让我对前景一片茫然，不知道这个项目的未来会向哪个方向偏离。
又或许，秦总和福泰祥的老板双方早已暗藏珠玑，只待合适的机会亮出自己的底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