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省城的所有事务，正在我踌躇满志地准备进军上海滩时，家里一个电话把我彻底拉回了现实——我的父亲病了。母亲在电话里急得大哭，我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心神不宁，急匆匆地买了火车票，第一时间赶回了家乡。
一进家门，我就看到了父亲安然无恙地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母亲愁容满面地在厨房准备晚餐。我疑惑地看着母亲，嘴里边不满地说：“妈，你想儿子就直说嘛，也不用编这么个谎话吧。”
母亲的眼圈有点泛红，说：“你爸爸确实病了，前晚在班上喘得厉害，呼吸困难，同事们好歹把他给劝回来了。”
父亲放下报纸，说：“别听你妈在那里大呼小叫的。我就是感冒风寒，过敏性鼻炎发作带点咳嗽，能有什么大事？”
我不放心地问道：“去医院了吗？”
父亲自负地说：“去什么医院？你爸我熟读《本草纲目》和《药王神篇》，你从小到大没怎么去过医院，那不都是我给你治好的？”
这点说得倒是不假。我父亲业余时间喜欢钻研中医药学，医术在普通百姓眼里也算半个“蒙古大夫”。我但凡稍有个头疼脑热不适的症状显现，就被父亲“火眼金睛”地发现，巧施药剂便将病痛消失在萌芽状态，少了诸多无谓的针扎、吊瓶之苦。但正所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亲虽然略懂医理，但也有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从来不信医生，只信自己。这连咳带喘的毛病已经伴随父亲几年，他从来不去医院，只按照自己的知识和理解去配方和抓药，虽没有根治好，倒也没有恶化，我和妈妈早已习以为常。
父亲中气十足地说：“你妈就喜欢大惊小怪。我怕你担心，不让她在电话里说，她还是偷偷摸摸地告诉你了。”
我说谨慎点还是去医院看看，图个安心。
老头儿浓眉一紧，环眼一瞪，就要发作。我赶紧知趣地缩回自己房间，图个清静。
家里一切和平时无恙，只是父亲的病让我有些担心。这些都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在我的印象里，父母身体健康，精神乐观，每日粗茶淡饭，作息规律，和我上大学离家时没什么两样。可从父亲这咳嗽的病症，还是能见微知著地看出他们的身体在衰老。
那晚，我少有地开始考虑自己的父母。我在一天天茁壮成长，父母亲却一天天风华老去。扪心自问，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什么。他们的一切快乐都是围绕着我而产生：上大学、拿奖学金、交女朋友、考研成功、加入学生会、当选优秀学生干部……这里面的每一步成长都深深地镌刻了他们的殷殷期待和片片深情。而今，我业已毕业，工作却仍然没有着落。老两口嘴上不说，心里面却并不比我轻松多少，我这个儿子当得实在是不称职。
在昏昏欲睡中，我忽然听到母亲急切的敲门声。我打开房门，只见父母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我刚想问清缘由，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父亲脸色铁青，脖筋毕现，大口喘着粗气，却仍然呼吸急促。
母亲急切地说：“你爸爸气喘的毛病复发，我已经打112叫救护车了，马上去医院。”说完，便搀着爸爸出门了。
我心下大急，连忙穿上衣服，尾随着父母来到街边等车。只见父亲完全没有了往昔的风采，脸若猪肝，腰弓如虾，不断喘着粗气，仿佛破旧的风箱，在狂风中低声摇曳，无力摇摆。我一摸他的脉搏，只觉跳得飞快，频率足有一分钟二百下左右，不禁大急。
回想起当年送我第一次出远门去省城读书、临别时那个硬朗的背影，再看看眼前这个无限苍老的男人，这才几年的光景啊，我的父亲就变成了这样？我瞬间心如刀割，撕心裂肺地在心中呐喊着：“爸爸，你怎么了啊？”
救护车到了，医务人员麻利地跳出，将父亲扶着送入车内。我搀着母亲上车，医务人员冷静地说：“请配合我们的工作，车内空间有限，只允许一个家属随行。”
母亲满脸泪痕地将我推了回去，对我说：“回去睡吧，明天再来看你爸爸。”后车门重重地关上，载着父母和未知的将来呼啸而去。
我一个人在黑暗中伫立，孤独而无助，却还哪有心思回去睡觉，马上决定去医院。
由于恶劣天气的原因，一路上没有出租车驶过。我强忍着泪水，在初冬的寒夜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向着医院的方向走去。冰雪覆盖在高低不平的市政道路上，透过鞋底传递着冰冷的信息，直至我的心底，寒彻我的全身。
我想起自己幼年时，母亲抱着我守在铁路车站旁，远远地看着父亲开一辆威武的蒸汽火车的机车从站边缓缓地驶过。父亲年轻英俊的脸庞从车窗内探出，潇洒地对着我们母子意气风发地挥手，那一幕仿佛就在昨日；我想着自己少年时由于顽皮好动，脚踝在玩耍中受伤骨折，父亲在炎炎烈日下骑着二八的自行车，汗流浃背地载着我前往市区最好的医院看病；我想着父亲在我童年时，为了修好我最心爱的玩具，被零部件的弹簧迸出来伤了眼睛，红血丝整整充盈了一个多星期；我想着父亲从我初三开学起直到高三毕业，每夜陪着我挑灯夜战，从无怨言……
那一夜格外地漫长，却令我更加地清醒。我知道自己不能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任意驰骋，这个家有我的一份责任和牵挂。
终于走到了医院。在冷清空旷的大厅内，我问明了情况后，慌慌张张地来到了病房。只见母亲精神还好，父亲奇迹般地恢复了神采，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一问详情，才知道父亲被初步诊断为过敏性哮喘，需要住院一段时间作进一步观察。
哮喘是个难缠的慢性病。病人不发作的时候和常人无异，一旦发作起来，气管痉挛、呼吸困难，那种窒息和绝望的痛苦非正常人所能想象。这种病无药可医，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机体的衰退将逐渐恶化，发病频率增多，唯有靠激素类止喘喷雾剂缓解症状。
父亲旁边床位的哮喘病友自嘲说，现在过一个小坡之前要先吸一口止喘喷雾剂，到了坡上再吸一口，否则就呼吸困难，心跳加快。
父亲看着我们母子紧张的表情，笑着说：“放心吧，我没什么事情，死不了。”
第二天，医院给父亲做了常规的体检，老爷子的各项指标均很正常，连中年人常见的小疾病都没有。可惜，这哮喘要伴随父亲的后半生了。
一周后，父亲办理了退院手续，继续坚持上班。我呆呆地坐在家里，有种难以言表的负罪感。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潇洒随意的人，天塌下来自己扛着，烂球踢过来脑袋顶回去，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父亲的病凭添了几分现实的苍凉和无奈。我已经没有什么闯荡大城市的雄心壮志，只想着尽快工作，卸下父母身上的担子。
这天，家乡当地的一家国有企业发布了招聘信息，我赶紧准备好了简历，顺便给省城的王小黑打电话，邀他同来应聘。这是一家多元化经营的大公司，主营房地产、海运、货运代理业务，兼做仓储、融资租赁、服装、旅游、混凝土、酒店等辅助性业务。从网上查到的信息，这家公司近几年的经营业绩都不错，年均增长率在50%以上，势头迅猛。
在综合招聘会的现场，我和王小黑于人头攒动的大潮中挤到了该企业的展台前，郑重地将简历放在了桌上。
只见展台前坐了两个三十几岁的年轻人，头衔分别显示着副总经理和人力资源部部长。我一看到这两个年轻人，顿时心生好感——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这个企业的发展机会良多啊，尤其是那个副总经理，长相帅气，像极了国内某知名歌星，一双眸子闪闪发光，神采逼人。几个应聘的小女孩远远地躲在后面，花痴一样地喃喃自语道：“这副总好帅啊！”
第二天，我和王小黑先后接到了通知，去当地一家五星级的酒店面试。在酒店的招聘会现场，我们和一干同来的学生纷纷领了号码单，等候着顺次面试。待我进入面试大厅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昨天那个阳光帅气的副总。他微笑着示意我落座，并简单地介绍了公司的历史渊源和近几年的发展势头。
副总问我道：“说说你对我们企业的理解和认识。”
我平静地说道：“贵公司是一家以房地产、海运及内陆货运代理为主的企业，经过多年努力，在全国积累了深厚的资源、网络和人脉。众所周知，国企是国家的战略性重要保障基础，某种程度上来说，就带有一定的体制垄断优势。但是，”我话锋一转，大胆地说道：“房地产目前是全国遍地开花，大家都知道这个行业好挣钱，我们暂时先不考虑。单以贵司的物流业务为例，如果用战略竞争分析的方法来看，贵司存在着一定的竞争风险。以五力模型为基础来分析，虽然贵司与内陆供应商，也就是内陆的水路及铁路运输企业关系良好，但仍存在着铁路垄断行业坐地起价的风险；贵司的客户同样会根据市场的波动而讨价还价；潜在竞争者会采用与贵司同样的手段进入这个行当，虽然短期内未必会有威胁，但难保您的合作伙伴会在行业大好的形势下引狼入室，择优选择，这将成为影响贵司长远发展的、实实在在的竞争者；至于替代者，毋庸置疑，贵司在内陆海运和铁路方面占据绝对优势，但在一个物流运输开放的市场环境下，国内的航空、水运、汽运都是贵司直接而有力的竞争者，而国外海运市场更是要面临国际巨头的竞争威胁。”
副总点了点头，又简单地询问了我几个关于专业背景及在校经历的问题，我一一沉着应答。
王小黑也顺利地结束了面试，我们都觉得这次似乎有戏。
晚饭后，我陪着王小黑在市中心散步。来自农村的王小黑望着霓虹闪烁的繁华都市，叹口气说：“要是能留在这里安居乐业，我也就满足了。”
我没敢提自己其实看不起家乡的小地方，这里与大上海一比相差悬殊。
王小黑问我这所城市的房价是多少钱，我茫然不知。
王小黑说：“有专家称，如果一个人的月工资水平够支付当地一平米的房价，那么，他在这个城市的幸福感就会很强。高出越多，幸福感越强。反之，则越弱。”
我嬉皮笑脸地说：“什么狗屁专家，现在都快被人骂成砖家了。他们都是房地产商和地方政府的摇旗呐喊者，收了钱在那里指鹿为马。我就不信房价还能涨。人再怎么疯狂，也不至于让几只傻鸟就忽悠了吧？消费能力摆在那里，没钱哪来的高房价？”
说这话时我二十五岁，初入社会，年少轻狂，不食人间烟火，不知天高地厚。此后数年间，我仿佛被下了咒语般，屡次在不断刷新的高房价面前颜面尽失，尊严扫地，成了婚姻市场和世俗生活中不折不扣的loser（失败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