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出了这郑大哥不是个省油的灯，但仍然接下了替其撰写MBA毕业论文开题报告的工作。而且这开题报告一定要做好，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继续后面主要的工作，拿到那笔丰厚的报酬。
这无异于与虎谋皮。
谭晶晶知道后，劝我不要为了这点钱而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寝室的哥们也劝我还是三思而后行，但我却仍然固执己见。从小到大，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我总在试图挑战自己的勇气和毅力，只要认为这事情对我的自身成长有帮助，哪怕我懦弱恐惧，心惊胆寒，仍然要坚持着做完，不论结果，只图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次也是如此，抛开钱的因素，我迫切想要通过这个胖子了解外面复杂多变的世界，通过与他的接触熟悉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
那是一段忙碌的日子。白天和黑夜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只不过是在文山书海的内容中不停地切换。
白天，我要去单位上班。林家雯最近仿佛疯了一样地给我安排工作，经常在下班前扔给我几本省内各主要城市的电话黄页，让我在下班时间后仍要花费两个小时来整理第二天的电话营销名单和目标客户，再没有当初对我的理解和嘘寒问暖。我的脑海里经常会浮现出马克思的经典名言：“资产阶级撕下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赤~裸裸的金钱面目。”林家雯貌似已经开始在下班时间内最大化地榨取我的剩余价值。我很奇怪这个女人可以一天十几个小时内都连续保持旺盛的精力，并且从来没有见过她所谓汽车工厂的高管老公。SOHO这种办公居家两用的住宅设计，简直就是为了林家雯这种工作狂准备的，她可以几天不下楼而沉迷于自己的事业中。
晚上，我在图书馆和网络室里检索、查询论文开题的资料，常常直到深夜闭馆。郑胖子时不时就会催命一样地打来声色俱厉的电话，不分时间和场合，稍有不满意就在电话里大呼小叫，就差操爹骂娘了。我强忍着压力和怒火，尽量耐心地解释着我的每一个初衷和细节，避免被这个一点理论基础都没有的门外汉瞎指挥。
在这样的内外交困下，我的压力陡增，脾气也由于焦灼和睡眠不足而变得暴躁不安，嗓子由于上火连续几天都吞咽疼痛。期间，我和谭晶晶吵了好几次架，经常为了些琐碎的小事而闹翻，但我们又马上和好，温言耳语，仿佛共赴苦难的亡命鸳鸯。谭晶晶从开始就帮着我整理材料，甚至是翻译外文文献。要知道，这些外文文献不属于她的专业范围，需要花很多功夫来查找和整理。但她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邀功的话，这令我心里暗暗地感动。
大半个月后，我拿出了开题大纲，并尽可能地模拟答辩环节老师可能提出的问题，详细地给郑胖子编了个答辩应答指南。
郑胖子在学校排球场和我争执了一下午，主要分歧在于我给他设计的理论模型上。郑胖子认为自己看不懂理论模型，担心会被老师问倒，同时考虑到MBA论文要更多地与企业实际结合，他要求把这个模型删掉。而我对于自己的能力和见解有着偏执的自信，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将我的观点贬得一无是处。
当然，这份自信源于我深谙论文之道：一个好的论文，细节写得再怎么天花乱坠，答辩组老师在短短几分钟的审阅时间内只能是走马观花，在了解大致逻辑结构和框架的基础上，重点看几个关键的模型和理论。而这些模型，尤其是带有强烈理科基础的数据模型，对于这些个早已功成名就、不怎么研究新学术成果的老学究而言，基本上就是个哗众取宠、掩耳盗铃的数字游戏而已。郑胖子不懂，老师们也不懂，自然提不出更多的问题。一个看起来高深莫测的模型绝对可以将论文提升一个档次，让答辩老师们刮目相看。同时，加上近几年最新的国外理论成果和基础数据，无疑会加深论点的依据和可靠性。这些类似八股文的框框，在当今的学术界仍然盛行，而最可悲的是，这些研究企业管理的八股文在实际的企业运作中根本就脱离实际，一文不值。
最后，在夕阳西下时，郑胖子终于同意了按我说的去做，但仍含沙射影地对我说：“小李，要是这次答辩过不去导致返工，你我可都不好过啊。”
我紧咬着后槽牙，瞬间有股将一千元钱和论文开题报告统统扔到这张令人厌恶的胖脸上的冲动，但仍忍住了。没办法，在这个游戏规则中，我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能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来挣取廉价的报酬。而郑胖子一旦文凭拿到手，估计在未来高升的仕途上将呼风唤雨，捞足钱财。
答辩定在一个周六，郑胖子早早地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在教学楼外候着，以防任何意外情况发生。那天，郑胖子打扮得很正式，虽然天热，仍穿着西服，在雪白的衬衫上扎了个色彩斑斓的领带，又将新剃的板寸涂满了光亮的发胶，加上胖脸红润光泽，俨然一个油头粉面的达官贵人。
郑胖子有些心虚地问我：“这次，院长在我那个答辩组里，会不会要求很严厉啊？”
我一听也有点打怵，但想想自我读取研究生以来见识过的大大小小的答辩现场，不管过程如何刀光剑影，最后倒霉的只有几个事前工作没有做到位的呆子。这郑胖子神通广大，估计桌子底下的工作早就做到位了，我这论文又不是东偏西凑的伪论文，问题应该不大。于是，我坚定不移地笑了笑，声音爽朗地说：“放心吧，郑大哥，没问题。”
郑胖子将信将疑地进了答辩室。我则在门外百无聊赖地度过了一上午。
下午一点钟的时候，郑胖子终于从答辩室出来，一脸阴云地对我直呼道：“你，和我到车里去，我有话和你说。”
我心情惴惴地跟着他来到停靠在门前的黑色雅阁车内，郑胖子将答辩材料狠狠地摔在我的怀里，用能将我生吞的眼神恶狠狠地逼视着我，半天才说：“开题算是过了，但是，问题很多。”
我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诈装平静地问道：“郑大哥，问题出在哪里？”
郑胖子好像抓到了我的把柄一样地耀武扬威，嘴里边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你******也不给我省点心，这老师一会儿说我的论文题目不切合理论基础，一会儿说我的学术语言措辞不严谨，大大小小说了我不下十条毛病。”
我“哦”了一声，心里面有了底，不慌不忙地说道：“郑大哥，你先别着急，既然开题过了，那先恭喜了。答辩老师就是这样的，不给你的论文挑出毛病来，怎么会显示出他们的技高一筹呢？只要论文的框架没有问题，这些个措辞的细枝末节，都是可以照着他们的意思轻易就改好的。那同组答辩的其他人的开题反馈效果如何？”
郑胖子幸灾乐祸地笑了：“有两个人的开题报告直接被否决了，要求重写。还有几个人的论文被要求重新调整框架。你知道吗？有个省财政厅的秘书，自认为自己文笔了得，没雇任何枪手，亲自操刀撰写，被答辩组的老师批得体无完肤，直接被要求延迟开题。”
我见怪不怪地接道：“隔行如隔山，学术理论性的东西和政府机关的报告还是有所差别的，这可不是随便什么都可以移植的。”
郑胖子点了点头，转眼又晴转多云，用近乎于命令的口气跟我说：“你赶紧照着我记录下的修改意见重新完善，明天早上发给我。”
我顺从地答应着，又追问道：“对我们那个模型的评价如何？”
郑胖子哼哼唧唧地说：“答辩组老师就简单地问了几个关于数据来源和推导结论的问题，你那个准备材料里都有应答方案的。”
我微微一笑，看着眼前这个趾高气扬的胖子，想着屋子里那些摇头晃脑的文人墨客，心里面恨恨地骂着：这些个不学无术和文过饰非的无赖。
郑胖子松了松领带，抹了抹一脸的油汗，点了支烟轻轻地吸了一口，缓缓说道：“小李啊，咱哥俩能在省城的茫茫人海中遇见，就是个缘分。当哥的有时候可能心急了一些，这个也请你谅解。”
我赶忙故作受宠若惊状，跟上这句话说道：“郑大哥，您真的是太客气了。我一个学生，社会经验和人生阅历都很欠缺，如果哪里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您不要见怪，多多地指导我。”
郑胖子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两侧舒展了一下，油光满面的胖脸上有了兴奋的光芒，提高了嗓门，说道：“哥还真不是吹牛，有些事情，你还真得跟哥学学。呐，你就说这文凭和能力吧，它是个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的整体。我那年当兵复员转业，说是国家安排就业，可哪个单位都不愿意接收。走投无路时，我想起了当年在部队关系不错、已经在省教育厅当官的老连长。在老连长的牵线搭桥下，我打通了各环节的关系，才勉强在技术学校落脚。这办公室主任我一干就是五年。虽然在学校里理顺了各方面的关系，可就因为我是个专升本的文凭，一直没法在学校里获得重用。这次，为了能念这个MBA，老子前后花了近三十万块钱，我们学校的校长许诺，只要我拿到文凭，立马就找机会安排我做后勤部的部长。”
我默默地听着，暗想，其实每个人在社会上混都不容易，不自然地对郑胖子的厌恶减了几分。
郑胖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老练地说：“这次真的谢谢你了，后面的论文，你就接着往下写吧。”
我心中一喜，只觉得六千块钱就要到手了，不禁面露喜悦。按照他第一次给钱的爽快，这次是否会预支部分的论文费呢？
郑胖子微笑地看着我，却没再说什么。我本想提钱的事情，可一想到他为了这个学位而破费的三十万，不禁心生怜悯，便也没说什么。我安慰自己，先写个差不多的初稿出来给他看看，这样，他起码也不会像开题时一样，给了钱就趾高气扬地对我指手画脚。
我和郑胖子又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跨步下了雅阁车，心情复杂地返回宿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