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新运输产品已经稳定地试运行了三个月。期间，为表彰新产品开发部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完成了研发任务，并取得了理想的试运行效果，公司在春节除了发放正常性年终奖外，又额外地一次性给予新产品开发部每个人七千块钱的奖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志化集团总部机关这种任由外部环境沧海变迁，内部经年不变地稳定与安逸的单位，任何常规性以外的事情都将招至小道消息满天飞。额外奖励的事情搞得全集团公司上下沸沸扬扬，议论纷纷。很多人以一种不屑的态度审视着新产品开发部的受表彰，更多人则明显带着嫉妒和不平衡。
在国企，做出平均主义以外的任何奖励都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而在新产品开发部内部，更多的却是另一种不平衡。大伙儿普遍认为辛辛苦苦、全年无休假的整整一年高强度的工作，却只换来了人均七千元的奖励，显然远远不够。
就在各方尚在奖金多与少的问题上态度迥异时，一场危机悄然而至，并最终演变成灾难。
这天半夜，我忽然接到了燕老大的电话，被通知马上去单位连夜开会。我追问他什么事情，他只语气沮丧地说：“我们的新运输产品在试运行中~出事了，装运的危险化学品在今天晚上出现了洒漏现象，被沿途的火车站发现并扣押了车辆，所幸没有发生更多的事故。我们已经通知当地的消防和安监部门前往现场协助调查，尚不清楚事故的具体原因。我现在也正赶往现场，你们在单位通过网络监控系统也查找一下原因。不多说了，我还要接着通知其他人，你帮我通知一下赵然。他是负责信息系统网络监控的管理人员，现场都出事这么久了，我们监控系统这边怎么连一点儿预警的信息都没有？”
放下电话，我看了下时间，凌晨两点五十分。
我马上给赵然打电话，却发现他的手机已经关机，这让我大为惊讶。自从新产品试运行以来，秦部长为了确保能及时地应对突发事件，要求新产品开发部的所有人员二十四小时确保电话畅通。赵然作为新产品试运行期间网络信息系统监控的负责人，随时开机以保证应对各种问题更是责无旁贷，可他现在却关机了。
我迅速收拾妥当，打车直奔公司，途中多次拨打赵然的电话，他的手机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我到了公司，发现除却现场出差的人员以外，新产品开发部所有驻扎在咸城的人都到齐了。秦部长面色凝重，眼窝深陷，在灯光的映照下额头皱纹密布，如刀刻般深邃明显，显得苍老而憔悴。他简单地说道：“今天晚上，新运输产品出现了泄漏，老燕已经连夜赶往现场。我不怕出问题，更不怕担责任，但是问题既然暴露出来了，我们就必须查明原因，尽快解决，并且以后不能再犯类似的错误。今天，我把大家连夜叫来，就是希望和大家研究解决办法，尽快将事故风险降到最低。”
众人如临大敌，心情沉重，个个无精打采，面如死灰。
秦部长目光深沉地扫过每一个人，忽然开口道：“赵然呢？他负责网络信息系统监控，算是一线操作人员。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怎么还没有来？谁负责通知他来公司的？”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道：“是我。不过，他的手机一直关机，打不通。”
秦部长的火气又爆发了，抬高声音反问道：“他是一个合格的交通系统的员工吗？你们大家坐火车时，谁遇到过因为时间太晚了，铁路就停止运行的？如果连这点儿起码的职业素质都没有，他不如换个职业。”
他压抑的情绪一旦找到了突破口，便停不下来，在办公室内踱来踱去，声音激动地说：“我们有些年轻人，平时总在抱怨没有机会，不被重用。可是，机会是等来的吗？不做好基础的工作，有哪个领导敢交给你更重要的工作？我们的网络信息系统技术是全球最先进的，可是，再先进的设备也要有人去操控。这次安全事故，我们装运的危险化学品已经洒漏了整整几十公里，监控人员却连一点儿警报都没有发出。这样的监控体系不是形同虚设吗？且不说事故的原因，起码，我们的预警机制就出了大问题，”他深吸了一口气，说：“赶紧给赵然打电话，不停地打，直到接通为止。再联系下他的家人，看看能不能尽快地找到他。我们先商量下今晚的应对方案。”
那天会议从夜里直开到早上六点，会议室里烟雾弥漫，一张张缺乏睡眠的脸被烟熏得更加灰暗无光。最后，会议形成了大致思路，即：根据燕老大反馈的现场调查结果进行事故原因分析，找出管理、技术和操作的漏洞，确定改进措施，进行总结并上报。
第二天，燕老大到达现场后进行检查并发来了照片。照片显示，此次出事故的新型运输产品原本密封严实的顶部出料口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破损，危险化学品正是从这里泄漏出去的。可是，原因又是什么呢？这款产品在国外运输危险化学品已经很多年，技术先进稳定，从来没有出现过泄漏。如果是厂家生产技术的原因似乎也不大可能，因为他们已经给国外众多大公司制造这种产品很多年，工艺稳定成熟，断不会出现这种明显的技术漏洞。
燕老大初步判断是由于铁路车站过于野蛮和粗暴的装卸操作造成了新型运输产品的损坏，只是这种观点还有待于证实。
不幸中的万幸，我们在试运行期间所装载的危险品，危险性极低，通俗点儿说，其实和日常很多的饮料及酒类一样，性质稳定，只有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才可能产生燃烧。所以，尽管货物洒漏，实际危害远没有达到严重的程度。但在安全第一的交通系统里，这次事故的意义就非同小可。哪怕是普通的液体洒漏，都会被交通系统视为事故，何况是赫然在册、需要严加防范的危险化学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我们紧急应对第一次事故时，不幸的事情又发生了。第二起、第三起泄漏事故又接踵而至，情形和第一次完全一样。看来，新型运输产品的稳定性真的出了问题，而我们的网络信息系统监控小组仍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与之形成鲜明对应的却是，赵然已经两天没有上班了。在这两天里，我不停地给他打电话，他的手机却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我们通过各种途径费劲千辛万苦地找到了他的父母，却发现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儿子去了哪里。他们甚至对自己儿子两天没上班的事情也毫不知情。
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处于失控状态，部委的领导亲自打电话质问事故的原因，并下达了立即停止试运行的命令。花总责令我们部门尽快找出原因，并形成事故彻查报告及整改方案。秦部长忙着召集技术专家、生产厂家及现场操作人员共同查找问题，新产品开发部的所有人更是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办公室里忙碌挣扎。
两天后，赵然懒洋洋地来上班了。被问到关机的原因，他只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心率不齐，医生嘱咐要多加休息。可是，他血红的双眼却显示他并没有好好休息，反而有点儿劳累过度。依照他平时喜欢玩网络游戏的习惯，他很有可能在这三天彻夜不休地玩了个痛快。
一个快三十岁的人，为了玩网络游戏而荒废了工作，不知道这算是童心未泯还是没心没肺？
半个月后，事故原因基本调查清楚了。尽管新型运输产品是采用国外使用多年的成熟技术，但并不完全适合中国铁路的工况条件。众多铁路车站在现有条件简陋的情况下进行野蛮装卸，逐步地磨损了新产品的表面，造成了泄漏。
尽管如此，志化集团仍然无法逃脱前期调研不足、对铁路工况条件研究不充分的责任。因为是新产品，试运行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发现问题，所以，从部委领导、大股东单位领导到志化集团上下都没有人获得处罚。不过，危险化学品运输这一本就敏感异常的领域也就此失去了继续试验和完善的机会，因为没有领导再愿意豁上自己的政治前途来扶持这个看似风险颇大的项目，后续的试运行也因此被无限期地搁置。
秦部长原本就火~爆的脾气愈发变得猛烈，每天在办公室里不停地骂人。在一次部门内部的全体会议上，他若有所指地说：“我们这个队伍要想把事情做好，就必须持续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对自己提出新的要求。交通运输系统是个强调纪律和严谨性的组织，既然从事了这个行业，就没有所谓的休息一说。那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视工作为儿戏的人，早晚会被这个系统所淘汰。”
赵然听到这番话，似乎有所顿悟，大眼睛咕噜地转个不停，四处扫视周遭人的神情，又不停地偷眼观瞧秦部长的反应。
秦部长说这番话时却也不抬头，只自顾自地说道：“这次事故对我们这个队伍来说是一笔宝贵的财富，给我们以后的工作敲响了警钟。除非你是有特殊深厚背景的人，否则，这个行业不会永远给犯错误的人机会。我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
散会后，赵然有些紧张地问我道：“我怎么觉得秦部长开会说的话是针对我呢？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我心说，你自己任性而为，难道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但这事终究轮不上我来点醒他，便淡淡地说：“你多虑了。我们每个人在这次事故中都有责任，都需要反思。”
赵然大大咧咧地说：“又没出什么大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呗。”
我笑笑，不再多言。
这之后不久，赵然即遭弃用，被调离了网络信息系统监控岗位。但秦部长碍于赵然老子的余威，并没有降低他的待遇，只是大大地降低了他的工作重要性。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任哪个领导估计也不敢再用这样一个三心二意的主儿在关键岗位上，这实际上也意味着他的升迁之路被终结了。他自己倒是满不在乎，脱离了每天熬夜值班的辛苦反而更加悠闲自在，乐在其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