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佳节将至。
正是下班高峰期，林淼被堵在了路上，手机开着视频通话，见到屏幕另一端镜头里的陈映蘅小朋友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吵着嚷着要见妈妈。林淼看着挡风玻璃前面那一排长长的车龙，想了想这里离幼儿园不算太远，可能她走过去都比等车流通行要快。她心急如焚，索性付了钱给司机，抓了包包下车，在一动不动的车流间穿梭到了马路另一端。今天是假期前一天，她应该早点去接孩子的，可是工作室临时有事，她下班就晚了。
林淼一路小跑到路口，还没喘口气就差点被一辆车给撞到，幸好对方及时刹了车，林淼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她为了让自己显得成熟一些，刻意把自己的长发挽起来盘成发髻，再戴了一副无镜片的眼镜，可是绕是这样，她那秀气的面容仍然十分年轻。
那辆黑色的车子停下来，林淼仔细一看，才瞧出了熟悉的感觉，果然，没多久后车厢打开，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英俊的男人。
陈季珽快步走向林淼，上上下下地把她看了个遍，才低声问：“你没事吧？”
林淼怔了半晌，随即退开一步，语气刻意疏离：“你怎么在这里？”
陈季珽坚持不肯离婚，不过他们有过协议，这几年见面的时候并不多。林淼挣扎过反抗过也沉默过，可是终究还是妥协了，也的确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上一次的见面，还是在蘅蘅的生日。当年的尖锐和怨恨，在她有了蘅蘅以后都磨平了消散了，或许她讨厌陈季珽的强势，可他坚持要孩子是对的。
其实她也不可能舍得不要，因为蘅蘅因为做了母亲，她变得更勇敢、更坚强。
当年她生下蘅蘅以后，陈季珽就先回国了，而她则带着孩子，在巴塞尔继续读书，直到去年毕业才回来，蘅蘅也在这边上了幼儿园。他偶尔会去看孩子，有时候也会带在身边一段时间，她也不懂为什么像他那么严厉的人，对蘅蘅宠溺起来竟是难以想象，女儿被他一纵就娇气得没了边。因为女儿一句不喜欢，他就要换幼儿园，这里已经是第三所了。
“老师说孩子一直哭，我刚好在附近就过来了。”陈季珽说得简单，也没有因为她这么突兀的问话而不高兴。
林淼一听心就更乱了，女儿回来以后一直不太适应国内的生活，于是她也没再说什么，急匆匆就往园门走去。远远的就看见老师拉着孩子的手站在门口。
“蘅蘅！”
“妈妈！”小丫头本来还哭噎着，一听到妈妈的声音，立马甩开老师的手，迈着小象腿跑过来，扑倒在林淼的怀里扭来扭去撒娇。
林淼好好的一身浅色套装就这么被她搞了破坏。
林淼拉着女儿的手去跟老师道歉，又问她孩子为什么哭，老师给的理由真是让林淼不好意思之余又哭笑不得。下午上舞蹈课，陈映蘅小朋友换了舞蹈服以后，有个臭屁早熟的小男生笑话她胖得肚子都凸出来了。陈映衡坚持自己一点都不胖，只是她说话夹着中文英文还有德文，发音又稚气不标准，被同学逼得急了就哭着闹。在家里一哭大家都当小祖宗似的哄着她，可是在幼儿园就不一样了。
林淼觉得头疼，好气又好笑地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故作拧眉教训道：“叫你不要吃那么多巧克力啦！同学说得没错，你就是蘅蘅小猪！”
“妈妈坏，我才不是小猪！”陈映衡小姑娘不哭了，躲在妈妈的身后，娇气地哼了一声。
她突然又兴奋地喊了一声：“爸爸！”
老师这时才看到站在她们身后的高大男子，一身黑色笔挺的西装，仿佛是从某个宴会场走出来的贵公子。她是第一次见到陈映蘅的父亲，之前一直都是妈妈来接，难免好奇，忍不住又多看两眼。不但妈妈漂亮，爸爸更是令人赏心悦目。怪不得蘅蘅长得那么好，跟个娃娃似的。因为孩子哭得太久，孩子的妈妈又堵车，她不得已才打了父亲电话的。
陈映蘅胖嘟嘟的小身子一下就被他轻松抱了起来，亲了亲她才说：“你又淘气了是不是？”哪里有半分责备的语气？
陈映蘅不服气，嘟着嘴巴说：“是他们淘气！爸爸，我不喜欢来这里！”
“怎么又不喜欢了？之前你答应爸爸要听话的。”
她紧紧搂着陈季珽的脖子，年纪还小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就是心里委屈：“爸爸，你好久没来看蘅蘅了。”
陈季珽心里一酸，下意识地抱着孩子往他停车的地方走去，边走还边说：“爸爸去出差了，给你买了好多好玩的。”
“真的？”陈映衡两排扇子似的长睫毛动了动，脸颊粉嘟嘟的别提多招人喜欢。
陈季珽用手指抹掉她的眼泪鼻涕，一点儿都没嫌弃，语气还颇为宠溺：“当然是真的。”说着把脸侧了一下。
陈映蘅早已有了父女间的默契，吧唧一下大大地亲了她爸爸一口，欢喜地说：“蘅蘅最爱爸爸了！”
落在他们父女身后的林淼怔了怔，跟同样看呆的老师告辞，才追了上去。她伸手要接过孩子，被陈季珽深深看了一眼，女儿也不肯让她抱：“不嘛，我就要爸爸抱！”
林淼看了看陈季珽的打扮，还有他今天用的车，轻缓地说：“你应该晚上还有应酬吧？蘅蘅我带回去就行。”
“什么应酬都没有蘅蘅重要。”陈季珽眉眼淡淡一瞥，轻轻把孩子放到后车厢。
林淼看了一下，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连安全座椅都安装好了。
蘅蘅也不哭，还伸着小手兴奋地朝她勾了勾：“妈妈，快过来！”
“你想跟着爸爸吗？”林淼站着不动。
陈映衡小姑娘还不知道什么叫做选择，只是凭着孩子的天性点了点头，抓着父亲递给自己的新玩偶说：“嗯，爸爸妈妈一起！”她周围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在一起的。
蘅蘅的眼睛长得像她父亲，很多时候林淼在跟女儿都有种在看着陈季珽的错觉，可孩子还小，不知道“一起”两个字有多沉重，历经千山万水都未必能达到。再看陈季珽，他没坐到车里，只是握着女儿不安分的小手，静默不语。他在等她的决定。
“妈妈还有工作。”林淼抿着唇，尽量用孩子能听懂的话来解释，“你昨晚不是说想去爷爷家吗？让爸爸带你回去，妈妈明天去接你好了。”
林淼没有阻止过孩子见陈家的人，血缘是断不了的，多点人疼孩子也没什么，再大的恩怨都不能压在孩子身上，但是她一次都没有去过陈家。陈宝玥去了美国治疗，据说是疯了，向林淼发送那段录音是她最后的疯狂，不知道是因为出于对林淼内疚，还是见不得她好过，总之结果是两败俱伤。陈季珽的母亲也跟着过去，并不常回来，家里只有他父亲在，倒是对蘅蘅这个小孙女很好。
至于她的父母是知道他们结婚了的，其余的事她都没打算告诉他们，后来蘅蘅出生，他们就看得更开了，只说要每个月都得看看孩子，不然就得找来了。她会回来，也是因为父母在这里。
林淼把小书包放到车里，又亲了女儿的脸颊一下：“你要乖乖听话。”
陈季珽的眼神深处掠过失望，原以为她看在孩子的份上，至少会一起去吃个饭的。
“也耽误不了你多久。”他定定看着林淼，轻声说着。
父女俩一模一样的两双眼睛看着自己，林淼受不了，别开脸坚定地说：“不了，今晚姜哥他们在聚餐，我早就答应了的，你没应酬正好，蘅蘅在你那边住或者是送回来，都给我打个电话吧。”
“好吧。”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字无奈得让人听了心酸。
林淼没有回头。
陈映蘅扁着嘴，不高兴地问：“妈妈生我气了吗？”每次妈妈生她的气，都会是那样的表情，虽然她还不太理解生气是什么。孩子其实很敏感的。
陈季珽在心里叹了口气，以前她们在瑞士，隔得远他还能忍着不去想不去见，可是她们现在就在身边，他的心思又动了。不过林淼那样容易心软的人，铁石心肠起来也是很厉害的。但是只要她还是陈太太，还是蘅蘅的妈妈，他就还有机会，他一直在等。
“妈妈没生蘅蘅的气，是在生爸爸的气。”
“为什么？爸爸不乖吗？”蘅蘅伸手摸了一下爸爸的脸。
孩子的皮肤又柔又温暖，陈季珽的心一暖，眉眼终于染上笑意：“因为爸爸做错事了。”
“那亲一下妈妈就好啦，爸爸笨。”她每次惹妈妈生气都这样做的。
陈季珽露出笑容，几不可闻地承认：“是啊，爸爸的确很笨。”不然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计程车师傅问了林淼两遍，她才怔怔地报了一个地址，是姜杭他们聚餐的地方。
Ann毕业后顺利进了陈季珽在瑞士的公司当研究员。反观她自己，毕业以后，林淼其实做不准自己要往什么方向走，从事古典乐还是流行乐，走文艺还是走商业？后来姜杭再次邀请她回去帮忙，她就没再多考虑，义无反顾地回工作室了。
因为明天就开始三天中秋小长假，姜杭这个老板做东，林淼去到的时候，小火锅热腾腾的，大家已经开吃了。老同事音效师一见到林淼招手让她赶紧过来，她已经说了可能没空来，他们还是在姜杭身边留了一个位置。
“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怎么不把蘅蘅带来？”姜杭笑着给她拉开座椅。一想到那个小丫头甜甜地喊自己一声“姜叔叔”，再冷的冰也要融化了。
林淼道谢坐下，小声说：“去她爷爷家玩了。”他们说得很小声，大家知道林淼是留学回来的，但是她有个女儿的事，却很少有人知道。因为蘅蘅的父亲是陈季珽，林淼不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姜杭点点头：“你回国后第一次过中秋吧，要回老家一趟吗？”
“我爸妈他们会过来。”林淼笑了笑。
“那快吃点东西吧，待会儿他们就坐不住了。”
姜杭说得不错，他们吃过饭就又嚷嚷着去KTV，林淼想偷溜都被提回来，她是不唱歌的，跟几个玩得好的同事猜了一会儿骰子，喝了两杯啤酒，虽然是秋天，但是在包厢里坐着还是闷出了汗。这时，一直放在口袋的手机就呜呜震动，她拿出来看了一眼就走到走廊稍微安静点的地方。陈季珽给她发了一张图片，蘅蘅手里捧着蛋糕，吃得满嘴都是像只调皮的小花猫，满脸都是笑，看起来玩得很高兴。没看多久电话就进来了，还是陈季珽。
他本来是想让孩子听电话的，但是听到了嘈杂的声音，先是问：“你在哪里？”
“我还在跟同事聚。”林淼没多说，反问，“蘅蘅呢？”
那边的人没再多说，很快就听到小姑娘欢快的喊声：“妈妈！妈妈！”
“蘅蘅，你在做什么啊？”
“爷爷给我买蛋糕！”蘅蘅说话时还含着满嘴的蛋糕，稚气满满。
林淼无奈：“那你有乖乖听话吗？”
“嗯，我很乖的！对不对，爸爸？”陈映蘅“郑重其事”地看着父亲。
陈季珽摸摸她的头发，才对着话筒说：“是啊，蘅蘅没调皮，不过吃完蛋糕也要睡了，要不要我去接你？”听她那样子好像在娱乐场所，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跟她重逢时的场面，对那种感觉很不喜欢，有些担心她。
林淼却拒绝了：“不用，蘅蘅今晚你带着吧，我爸妈明天来，安顿好他们我再去接她好了。”
他们虽然分居，但是毕竟没有离婚，自然就谈不上所谓的孩子抚养权，似乎陈季珽也没想跟她争，他就只有一点，只要他想见孩子，她不能拒绝，也不算过分。
电话那头，陈季珽沉默了一下，才轻轻“嗯”了一声。
陈季珽才讲到第二个故事，蘅蘅就已经睡熟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忍不住亲吻了一下。都说蘅蘅像他，其实女儿像父亲最正常不过了，可他却看哪里都觉得有林淼的影子，那弯弯的眉，高高的鼻，小小的嘴……她曾经也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现在却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替孩子掖了被子，他又在床边坐了一小会儿，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他父亲还没睡，在客厅里看围棋谱，看见他下楼就招手说：“你来跟我下一盘吧。”
陈父这几年老了许多，头发几乎全白了，公司的事再也没沾手，说得好听是颐养天年，但妻儿都不在身边，也没意思。而当年的变故，是谁都不想提起的敏感话题。
蘅蘅的出现，给了陈父极大的满足感，他是恨不得日日夜夜见到孩子的。
陈季珽刚坐下里他就问：“蘅蘅睡了？现在夜里凉，有没有给她添被子？”
“我记得的，她睡得很好。”陈季珽的声音没有起伏，他和父亲的相处方式一向如此，所以对蘅蘅格外宠溺，他不希望女儿跟他也有这种隔离感。
陈父下了一子，又说：“假期都在这里过？”
陈季珽摇头：“明天就送她回去了。”
“啪嗒”一声，陈父手里念的白子就丢回棋盒里，不赞同地说：“你就这点能耐都没有？我陈家的孙女怎么就不能在这里过节了？”
本来陈季珽也没心思下棋，语气有些不耐：“这跟能耐没关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您难道不清楚吗？”
“她既然进了陈家的门，我们也不会亏待她。”
陈季珽抿唇：“我们已经亏待了她。”
陈父一时间无话可说。他老妻和女儿出国是因为什么，没人比他更清楚了，治病是一回事，不敢面对又是一回事。谁会想到当初的真相竟然是这样？
他是去年才知道孩子的事，还是因为陆翊那小子说漏了嘴，陈季珽瞒不下去才将蘅蘅带来给他看的。
“他们家早年陆续付来的医药费，我已经让人退回去了。”陈父想了半天才找出这句话来。他们本来也没需要到这笔钱，但是当初以为他们是“赎罪”，送来也就收得理所应当，老妻又是那种性格。
陈季珽低声：“爸，我比您更想留她们在我身边，如果有法子，我一定去做。”
陈父重重叹了一声，早年在商场叱咤风云的犀利都已经消去，老态隐现，想了想又说：“你许叔想约你喝茶……”
“您去就行了。”陈季珽打断了他的话，无意继续这个话题。
许爱怡……他连提起都不愿意，更不可能让她再出现在眼前。
姜杭送了林淼回家，是的，她自己的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