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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南洼,光听这个名字也能想象得到,这里原本并不是什么良田美地;而实际上,它原本也确实就是一大片盐碱泡子!

传说,皎家的一位先人无意中路过南洼,见到南山山势平缓,不远处的长河也有水鸟起落,唯独中间这一带有些可惜了,便起了改造盐碱地为良田的心思。

后来,果然花了几百两银子,买下了这一片连山带水之地,亲手改造成了良田!如今它就在皎琮的名下。

当年救灾的时候,皎琮顾不上家里的妻子儿女,马不停蹄地各处救援,第一个去救皎家村,第二就是南洼的佃户,不论是银钱上的支持,还是活口的粮食。摸着良心说,皎琮对南洼绝对当得起‘仁厚’二字。

只不过如今都抵不住人心易变!

皎月远望着这片金灿灿的田野,如同黄金织就的地毯一般,在秋风中微微起伏,不断地泛起金色的波浪。

更有密密匝匝的鸟雀,从山中飞来,落在田里饱餐一顿,忽而受惊,便旋即成群飞走,像一片在风中任意变换形状的布匹一般。

然而,与别处的热火朝天抢收抢晒不同的是,这里既没有人收割,也没有人看守驱赶鸟雀,甚至连稻草人都不曾扎绑一个,任凭大群大群的鸟雀落在田里啄食。还有一些胆子大些的农户人家的小孩子,提个小篮子在边上摘稻穗,见到来人,立刻拔腿就跑。

皎月就不明白了,这些人到底拿了多少黑心钱,才能如此糟蹋自己一年的辛苦成果!

一个管事皱眉道:“三爷,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皎琮黑着脸,让人去喊了各家佃户来说话。

南洼因为田多佃户多,常年累积下来,周边已经形成了一个自然村,村里百来户人家,全都是靠种皎家南洼田过活的佃户。

此时接到传讯,各家佃户都派了人前来与东家说话,带头的叫王双木、蒋林。他们这两大姓是姻亲,在村里占了大数。

两人都是三四十岁的壮年人,看在皎月眼里,前者吊睛白眼、后者黑壮粗陋,真不知道他爹怎么会把田租给这样的人,一看就都不是什么好货色。

皎月不停心里腹诽,面上却文静地跟在爹爹身旁一声不响。

“皎东家,您来啦?”两个人勉强挤出个笑脸,再不似以往那般毕恭毕敬。

这时一个姓魏的老管事走上前去,也不睬蒋王二人,而是淡淡扫视了各个佃户一眼,手往田里一指,扬声道:“东家有话问:南洼的佃户们,为何还不收粮?耽误了农时,你们担待得起吗?”

佃户们顺着他的手看去,到底是辛苦一年的成果,要说不心疼也是不可能的,因此,很有几个人面上露出不忍之色,不过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

倒是蒋、王二人偷眼观察着旁人,此时嘴角泛起一丝笑意,谄媚地道:“魏管事光说收粮食,怎么不提咱们减租的事?”

魏管事冷笑一声:“蠢材!佃户租种东家的地,白纸黑字,签字画押,在衙门里是备了档的!以一己之私,怠误农时,一切后果在租田的时候说的明明白白。

别人不说,就说你们这两家,租东家的地,差不多也有三四代人了吧?

王白眼,我没记错的话,你曾爷爷是逃荒来的,身无分文不说,几乎饿死在路边。是东家的祖父巡田的时候见到了,叫人给他一碗热粥活了命,后来又把地从别人手里匀了几亩租给他,此后你们家才在村里繁衍起来。”

那被叫王白眼的人涨红了一张脸,面带不忿地盯了魏管事一眼,嘿嘿两声,假笑道:“您记性好,这些事我都快忘了。不过,我们也是尽心尽力地照看东家的地,三四代人了,要求减点租子也不算过分吧?”

魏管事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搭理他,又对蒋林道:“黑胖子,你们家也是从你爷爷开始就租东家地的吧?我还记得,你爷爷带着你爹投奔到东家这里租田的时候,连鞋都穿不上。

怎么,这些年你们的日子过好了,合着东家就是养了一群白眼狼?!”

蒋黑胖子脸上挂不住,当即反驳道:“魏管事,话不能这么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今天我们种地,你咋知道明年我们就翻不了身,也做个富家翁?”

“你们要当富家翁自然没人拦你。只是你们做富家翁就是以坑东家起家吗?别以为你们那些小九九旁人看不出来!我只问一句:这地你们收,还是不收?”

皎月瞧着已经两鬓灰白的老管事,心里说不出的感动。她认得这老管事,是他爹身边的得力人,自皎琮成亲就跟着他打理各项事务的。后来年纪大了,皎琮一般让然他出来,前些年大灾到时候,他倒是平安无事,皎琮又缺人手,才又请了他帮着忙活了一阵子。

老管事都六七十的人了,最清楚这些人的底细,如今把他请来,也是给他们些颜色看看,再不知道收敛,皎琮也不客气了。

只不过,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些佃户的决心,只见那王、蒋二人对视一眼,竟出言讥笑道:“魏管事年岁已高,还在替东家卖力,令人佩服。不过,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减租这事没得商量!”

“减租?改种?为何不在租田之初提出,而是拿秋粮做筏子?你们打的什么心思,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呵呵,东家要是被几个佃户拿捏住了,你以为皎家能有今天?

你们是不是觉得怠误农时,人有出钱,你们认罚就是?”

两人闻言不由面色一变,偷眼去看皎琮,垂下眼皮惴惴地思忖了片刻,仍是咬牙道:“对不住了魏管事,减租或者改种,东家必须给咱们这些人一个答复才能抢收,不然……就对不住了!”

真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

皎月听着已经气得不行,可见他爹和几个管事都面不改色,自己也只能把气憋在肚子里。

这时,曹管事赶了过来,在皎琮耳边低语几声,又给魏管事打了个眼色。

魏管事严肃地点点头,一双精光的眼睛一个个扫过佃户们的面孔,然后平静地道:“你们都这么打算的吗?有乐意抢收的,现在站到我这边儿来,别的我做不了主,但至少能保住佃户的资格;至于铁了心要坑东家的人,咱们就试试看!”

这是最后的选择机会!

底下的人一片肃静,除了鸟确的叽喳声和不时传来的狗吠声,竟然安静得连呼吸都沉重了起来。

皎月个子小,看人的脸不太方便,就盯着人家的脚看。

一双双穿着草鞋或旧布鞋的脚,或焦躁,或不安,或迟疑,总之,在似乎很漫长的沉寂后,皎月看见有几双脚慢慢地移出了人群,渐渐又有几双脚跟上,后来又多了几双。

不过,这些人不过十几二十户,比起百十来户的总数,实在少得可怜。

皎琮也不由一哂,都说人心换人心,这就是他皎家几代人巴心巴肝换来的人心!

皎琮一摆手,淡淡说了句:“就这样吧!”

一锤定音!

皎月不知道她爹做了哪些安排,让她跟着来也不过是备选,并没有真的想过用上她。毕竟靠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解决问替,他们这群大人的脸面也别要了。

就在这时,远处走来一大群人,皎月看到走在前面的正是族长和穿着官服的县令大人,身边是乡里三老,后边是衙差和皎氏族人。

皎月暗自吐了下舌尖,又看佃户们的脸变得灰白起来。哈,真是吓死了吧,叫你们嚣张!难道官府的板子是用来看的?皎月心里终于舒畅了一些。

佃户们看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也有些傻眼,都忘了跪了。

“尔等愚民,见了父母官竟然还不下跪!”衙差大喝一声,胆子小的佃户慌忙“扑通、扑通”跪伏在地,几个胆子大些的,还偷觑了县令大人一眼,被衙差一脚踹倒在地,这才规规矩矩跪在田埂上。

皎琮等人各自见礼不提。

不知道谁提了几个马扎来,皎琮请县令大人和三位乡老并族长坐了,拿出一叠租约,身边的人里更是站出一个摇着扇子的辩师来。

县令大人看得眉头直跳,皎琮这阵仗显然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了。从县令大人的角度来讲,最好是能让佃户们知难而退,赶紧抢收,田税不要受什么影响。按照往年的惯例,别处收税有不足的,官府会跟皎家暂借一些顶上,慢慢催收上来后再还给皎家,这样保证他们的绩考总是优等。

真要毁了租约,便意味着这些歉收的税没了托底的。

“就是你们,想毁约抗租?”

“冤枉啊,大人!”王白眼赶紧喊了一声。

“住口!大胆刁民,白纸黑字还敢抵赖?”县令大人一声冷喝。

衙差上去给了王白眼一脚,“老实点儿!”

县令大人厌恶地扫了几个不安分的人一眼,和蔼地跟三个乡老低声商议道:“这租约白纸黑字没错,当初乡老也是见证人。”说着他望了一眼金灿灿的稻田,仿佛看到自己的绩优考评,如同煮熟的鸭子一般,就在嘴边还飞走了……

“按惯例,经官之前,还得三老劝说一番。”这是楚国的一般形式,先由民间有威望的乡老对矛盾双方调解说和,实在不成,再经官。

不过显然县令大人要失望了,乡老喝干了两盏茶,这些人也没改口。

皎琮的辩师大冷的天儿,摇着扇子,唾沫飞溅,把佃户们骂成狼子野心、黑心烂肺、忘恩负义、见利忘义的小人,又当场指着一片金灿灿的良田说,这些人比起一般的毁约,更是充满恶意、故意。佃户们若都有样学样,皎琮今天的遭遇,就是别的大户明天的遭遇。

又提出,春种、秋实,乃国之大计,民之大计,以‘秋实’相要挟,不但国法难容,更加天理不容。总之,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佃户们一听,顿时跳起来改口,说他们还在考虑,而且秋收还未结束,并不能说明他们毁约,最多是抗租未果云云。

都不是傻子,这话能从佃户嘴里说出来,若说没人教过,连衙差都不信了。

皎琮坚持,佃户的恶意已经昭然若揭,绝对不能等坐实了秋粮损失在判;佃户们则咬定现在还是秋收期间,断言这些为时尚早。双方各不相让,陷入僵持。

皎月实在不乐意看这些人的嘴脸,便信步往田埂深处溜达而去,顺便释放出精神力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这一看不要紧,皎月心里咯噔一声,暗叫不好。

皎月急忙对落英喊道:“快,把我爹找来!”

“月儿,发生何事?”皎琮从没见女儿这么没有分寸过,顾不上。那边的官司未了,急匆匆赶了过来。

皎月一把扯住她爹的袖子,急得快要哭了:“爹爹要尽快安排后手,咱们只怕等不得及啦!山后有一大堆的雨云,用不上一整天,就能下到山这边来啦!”

“啊?”皎琮心突地停跳了片刻,脸色也白了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紧盯着女儿,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可看准了?”

“女儿刚才动用灵性观察这里才发现的,爹爹让人去山顶望望,指不定凭人眼都能瞧见了!”皎月急得直跺脚。他们可再没功夫跟那些人纠缠了!

这可绝对不是好消息!

皎琮转身就走,一不留神,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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