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作为中国的最高学府,图书似海,名师如云,是一个培养卓越人才的摇篮。我1959年入学古典文献专业,给我们传道授业的名师,大多是享有盛誉的校内外专家学者,其中邓广铭先生是我印象最深、交往最密、获教益最多的老师之一。
补教通史
当年的北大历史系,教师人才济济,教学、科研水平,在全国首屈一指。当时,齐燕铭同志(国务院秘书长)与金灿然、翦伯赞、魏建功一起筹建古典文献专业时,就曾想将其设在历史系。后来虽然设在中文系,但对于古典文献专业的中国历史教学水平,要求不得低于历史系。因此,“中国通史”这门课程,是与历史系共同上课的(一、二年级合班上课)。记得上课的老师有张政烺、田余庆等先生。后来,为了充实基础,又独立“开小灶”,开了专题课,请游国恩讲《左传》,请翦伯赞讲《汉书》研究,请吴晗讲《明史》研究,请聂宗岐讲《中国历代职官制度》,请柴德赓讲历史年代问题,请史树青讲古代风俗研究,请周一良讲日本汉学研究,请贺昌群讲汉简研究,请许大龄讲典章制度,请阎文孺讲敦煌研究,请宿白讲唐宋刻书业等等。
齐燕铭同志十分关心专业建设。他得知“中国通史”一课,前详后略,对中古以下讲得很少。他指示,要请一位有研究的专家补上宋辽以后的历史课。对中古以下历史最有研究的专家,首推邓广铭先生。当时,魏建功先生(时任副校长)登门请邓广铭先生,邓先生欣然应允。邓先生不仅精讲了宋辽史,还下及元明历史。他是名教授,认认真真地补上这门基础课,令教师和学生们倍感钦佩。他上课十分认真,有周密的教案,并在讲课中指出研究路子,列出参考书目。我们有问题找他,他总是放下自己的工作,十分热情耐心地解答,并曾把他自己的藏书借给过我。我们中古史知识的基础,就是邓先生这样一点一点地给我们打下的。
我当年对宋代词人辛弃疾很有兴趣,知道邓先生在这方面很有研究,便去请教他。邓先生非常谦虚,说自己研究不深,还有不少疏漏。他将他编著的《稼轩词编年笺注》给我看,并说他即将修订。我后来还专门去买了一本,可惜没能好好去读它。直到前些年我编著《辛弃疾词精华》(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出版)时,才翻出邓先生这本书,把它作为我编选、注释、今译的主要依据。自己在编著中,认真读邓先生的书,仿佛先生就在旁边指导着我一样,倍觉亲切。我在《前言》中特别作了说明:“作品大都按邓广铭先生《稼轩词编年笺注》为序排列……”应当说,我的那本小书,只是在学习邓先生著作后的一个习作。
扶掖后生
邓广铭先生作为一位老师,始终不忘师生之谊,永远在教导、帮助他的学生。我出校门三十多年,始终接受着邓先生的指导和帮助。他是我永远的老师。
每次回北大,我都要去看看邓先生。先生见我去,总是那么高兴,那么热忱,那么慈祥。他同我谈为人、治学,谈事业,谈研究,谈古籍整理出版。邓先生是国家教委古籍整理工作委员会副主任,我在巴蜀书社供职,与他有许多谈不完的话题。每次谈话,他都关心我的工作、学习和研究,并恳切指导我如何抓好研究,如何抓好出版质量。我每次从邓先生家里出来,总感到是上了一堂指导课,得到了很多收获。
邓先生关心着学生成长,特别是学术上的成长。如果我们有了那么一点成绩,先生总感到高兴,鼓励我们,并严格指出不足之处。我曾编著过几本小书,送给先生的每本书,他都认真看过,总来信肯定成绩,并指出其中的不足处乃至编校中出现的错字。邓先生那么大年纪,那么忙,他这样细致地审阅,使做学生的感激不尽。
1991年,邓先生审读了我的《孙子导读》和《陆云集》后,还给四川省出版系统高级职称评委会写了推荐信。他从两书的整理、编著进行了分析评价,充分肯定成绩,亦指出了不足,竭力推荐我评编审(正教授级)。这事,我并没有去请示先生推荐,但先生想得到,写了详细的推荐信,自己签名盖章,还亲自跑到历史系去盖了公章寄出;同时给我来了一信,鼓励我申报编审职称。我看到信,十分激动,流下了热泪。可能由于有了邓先生举荐,次年我在局系统正高指标十分紧张的情况下评上了编审。我感谢恩师,也感到恩师对我寄予的厚望,我只有努力上进,才不致辜负先生的殷切希望。
先生扶掖学生,不止我一个。据我所知,还有不少人得到了邓先生的荐举。因为邓先生为人忠厚、治学严谨,从不虚捧虚吹,他的话很有分寸、很有分量,因此人们对他的意见十分重视。我的学弟张大可,原在兰州大学任教,教学、科研均有显著成绩。80年代末,评定职称,许多单位还是论资排辈,他五十的人了,还被认为“年轻”,虽有《史记研究》、《中国文献学》等多种著述,评教授仍评不上。邓先生认为应当扶持有作为的年轻人才,便给兰州大学写了推荐信,建议将其评为教授。大概由于有邓先生推荐,高评委会很快就通过了张大可同志的教授职称。张大可和我谈起邓先生,真是感激涕零。
邓先生对学生这样,对其他人也是这样。四川大学古籍所原所长曾枣庄教授得悉邓先生仙逝后,立即电话告诉我,并说,邓先生对他有特别的帮助,有特殊的恩泽,是邓先生支持了他们所,帮助了他,指导了他。他永远忘不了邓先生的恩德。对于邓先生的逝世,他感到很痛心。大凡与邓先生有过交往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感受。
一丝不苟
邓先生作为一代史学大师,治学十分严谨,对学术问题一丝不苟,坚持真理,修正错误。不管面对什么人,也不管什么场合,他坚持原则,铮铮直言,不苟合世俗之论。他的为人治学,体现了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传统风骨,因此人们格外敬重他。
四川大学古籍研究所编纂的《全宋文》,是在邓先生亲切指导下搞起来的。全书一百八十余册,一亿多字,是迄今为止的中国最大的断代文化工程。记得1987年第一册首发时,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了隆重的首发仪式,许多领导和专家学者出席了首发式座谈会。会上,人们都纷纷祝贺,称赞《全宋文》,一片颂扬声。待到邓先生发言时,他不讲套话、空话,他扼要肯定了《全宋文》的价值和成绩,接着语重心长地讲,要努力把好书编纂好、出版好,对于小的疏漏也要注意改正;并举出了其中的一些错误和不足,作了具体分析。例如第一页第一行的“六年”应作“元年”,他认为可能是写小传的人“元”字写得不规范,误排作“六”字,责编、校对都没看出(后来查核原稿,果如邓先生所言)。就这样,邓先生讲了近一个小时,指出了书中不少错讹。他的发言,显示了很高的学术水平,人们听了,都很佩服。
邓先生为人治学,恰如戴震所言:“为学不作媚时语,独导真知启后人。”对于学术问题,他不趋时附和,唯真理是求;不放过错误,也不偏激苛求,从来都是一丝不苟,恰如其分。大约是1990年,有位记者采访了他,谈到古籍整理出版时,邓先生又讲到了《全宋文》,他全面肯定了它的创举,是一项伟大工程,肯定了它的搜集详尽、体例完备、校点精到、编印上乘,同时也批评了社会上一些不负责任滥出古籍图书的情况。记者没弄清楚,写了一篇文章,批评古籍图书的质量问题,发表在《人民日报》上,误将邓先生批评社会上的滥出书扯到了《全宋文》身上。邓先生看见该文,立即给记者写了一封信,严肃指出文章曲解了他的本意。同时指出,为了维护作者和出版社的名誉,必须纠正,赔礼道歉。后来,那位记者又写了一篇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称赞《全宋文》的首创之功和编印成绩,婉转地做了订正。邓先生又向四川大学古籍所曾枣庄、刘琳做了说明,表示歉意。这件事,体现出邓先生人格高尚,对人宽厚,对事情实事求是,对学问严肃认真的高风亮节,至今被人们传为佳话。
长者风范
邓先生对学问十分严格,待人十分厚道,有一种令人敬重的长者风范。
作为学生,去拜望老师,总得带点小礼物,例如水果、茶叶、水酒之类。每次去,邓先生总是拒收,并说,师生相聚,就很好了,不要有那些世俗之气。对于酒,他是坚决不收的。茶,是邓先生唯一的嗜好,所以我后来便只带一点茶叶去看望他。就这样,他还要批评你两句。我打趣说:按照孔子之制,学生应呈“束脩”;我未奉“束脩”,到老师处总要喝点茶吧。先生虽然领受,但还是有些不高兴。当然,话题谈到学问,也就过去了。
1988年秋,邓先生到成都开会,去看他的人很多,先生想去看望的人也不少。为此,四川大学开了一个会,将治史方面的老先生请来,听邓先生讲史学研究问题。我陪同邓先生去的。讲完后,邓先生说,他没见到徐中舒先生,一定要去看望。当时徐中舒先生已年逾九旬,是耄耋老人,因身体不好,见人不识。历史系同志劝邓先生不要去了,邓先生坚持要去。我陪他到了徐先生住所。当时,徐先生双目板滞,神色木然,正在喝牛奶,奶水掉在衣襟之上,全然不知。邓先生来了,恭敬地再三问候他,他旁若无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徐先生亲属和我看了很着急,邓先生却像对高亲一样,毫不介意,笑着对徐先生说起50、60年代相处的事,徐先生仍然没有反应。后来又谈起30年代在上海相聚之事,这时徐先生忽然插话,说当时还有某某人。这时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原来人老了,越近的事越记不得,越是早年的事越清楚。出门时,邓先生很感欣慰,说:“见到徐先生,很高兴,30年代的事,他还记得。”这次拜访,好像满足了邓先生的一桩心愿,他高兴地回来了。
会议中的一天,邓先生问我住在何处,他要到我家看看。我说,学生本应请先生,但寒舍偏远,条件很差,免了吧。邓先生坚持要去,我只好安排了一辆车,陪邓先生到原玉林新村住处。那天很不巧,地下水道堵塞,粪水漫溢,进门都不好下脚。邓先生旁若无事,踩着垫好的砖石,一步一步地进了门洞。我扶着邓先生,感到不好意思。邓先生毫不在意,到了敝舍中厅,看着墙上悬有字画,书房摆满书架,很高兴,还夸说房子清雅,是读书写作的好地方。看看书房,翻翻书,又畅谈起做学问的问题。坐了不到一小时,先生要走了,因为晚上有会。我爱人送上一听茶叶,先生硬是不收,后来只好硬塞在车上嘱人给先生了。临别时,邓先生还向我爱人和女儿再三致谢,真像慈父、慈祖一样。
邓先生走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存留在人们心目中;他的丰富的著作,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他的精神风范,成了人们效法的楷模。邓先生留下的,我们应当承继。我们永远不能忘记邓先生的教诲,他是我们永远的老师。
邓先生说:“真文人者实不相轻。”邓先生一生尊重学问、尊重文人,文人们都永远尊重他。
邓广铭简介
邓广铭(1907—1998),字恭三,山东临邑人。中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士生导师。1936年毕业于北大史学系,留校任教。1943—1946年任复旦大学史地系教授。1946年回北大史学系任教授。1954年任北大史学系主任、中国中古史研究中心主任,同时任中国史学会主席团成员、中国宋史研究会会长、全国政协委员、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委会副主任等职。他教课甚多,著述颇丰,撰著《中国史纲要》(宋辽金部分)为高校文科教材。他反复修订再版其专著《王安石》、《岳飞传》、《稼轩词编年笺注》等,影响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