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男人走后，桑格坐在窗前，盯着灯火辉煌的窗外发呆。那一男一女，在这个夜晚没有到床上去，有点儿不合情理。格桑有过几次，冷眼打量老男人干瘪的躯体，对桑格的自甘堕落嗤之以鼻。格桑慢慢地走近桑格，又慢慢抬起头打量她的脸。它说，你心里很苦，很累，是不是啊桑格？桑格转过脸，面对格桑。她的脸色很憔悴，与电视画面上那张脸截然不同。
桑格说：“刚才是不是又在笑我？”格桑跃上藤椅，坐下来。不，我可怜你。桑格说：“你肯定骂我没有骨气。这样一个男人根本不值。对不对？”格桑点头，这话对。桑格扭头看窗外：“可格桑你看，这座城市，这个世界上，还有男人吗？还有值得女人托付终身的男人吗？我说要他的一辈子。可你觉得，他的一辈子还剩几天？”格桑说，退一步讲，即便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是你的，难道就该让自己堕落？桑格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找不到你自己。桑格说：“是的，是个矛盾。人这一辈子，活着本身就是矛盾。你无法确定你活着的意义。一开始，我以为这样更能证明我精神上的特立独行。实际上我发现，我错了。”她皱着眉头，犹豫颇久，补充一句，“简直大错特错。”说完，桑格起身进了客厅。
不一会儿，举一杯酒回来。
格桑说，你不应该再这么喝酒啦！那玩意对你大脑没好处。桑格说：“不喝酒，我又能干什么呢？”格桑挥挥手，很不耐烦，你又来了。
就在那时候，手机响了。桑格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桑格说：“这个夜晚，我不想接任何人的电话。”可手机铃声很执着，一遍又一遍。桑格最后还是忍不住，摇晃着身子走过去。
格桑冷笑，我不能再听你的任何保证。除非，我是傻子。
桑格举着手机，连问几遍你是谁，然后笑了。她把手机挪到一边儿：“格桑，红头发要来。”格桑看着窗外，哼一声，关我什么事儿！又不是来跟我上床。桑格说：“我的闺密不希望屋子里有男人。”格桑一下子扭回头，希望啊，为什么不？最好，来这里的男人像走马灯，像马戏团。我最大的乐趣，就是看戏。就像你们喜欢去马戏团看动物表演。
桑格直接关闭手机。
她呵呵大笑：“老娘我今晚上并不孤独。”甚至唱起来，“我有我的小格桑。”格桑觉得她的声音异样，仔细端详，桑格似乎是哭了。重新坐下来的时候，她对格桑说：“知道吗？红头发这孩子倒是唯一一个让我动过心的。他比我小，看上去还嫩，可我总算还是有点儿喜欢他。”格桑不解，那干吗拒绝他？桑格说：“好问题，我为什么拒绝他呀？因为，我知道，他的心其实不完全在我这里。在好几个女孩儿那里呢。”
格桑哀叹一声，人类的情感太复杂，搞不懂。
不一会儿，有人敲门。
桑格说：“格桑，帮我拿个主意，要不要他进来？”格桑说，你在饮鸩止渴。我建议，最好还是别让他进来。说实话，那人身上的气味，让我头晕。上一次，就是因为他我才决定离开你。
可桑格身不由己慢慢向门口靠近。
格桑一声尖叫，桑格！你根本就不在乎我！桑格伸手去开门。格桑跳下藤椅，奔向门边，你如果开门，老娘我走！可它的威胁不起作用，桑格根本不听它的。而且，它也走不成了。格桑还在发泄愤怒的时候，红头发已经从外面把防盗门喀嚓一下关闭。
桑格身体摇晃着：“你来干什么？”
红头发答非所问：“为什么关机？”
桑格说：“为什么不能关机？给个理由先。”
格桑蹲在地上，抬着头，冷眼打量这一对男女。是的，它喜欢看戏。
红头发说：“你误会了，那是我高中同学。”桑格哈的一声笑：“你跟每个女同学都勾肩搭背，手拉着手逛街？我怎么没发现，小屁孩儿你有这么大魅力呢。”红头发说：“我该怎么说，你才相信。”桑格说：“什么都别说，因为我什么都不信。”红头发说：“好，我承认，不止是同学这么简单。可是，已经分手了。”桑格挥挥手：“算了！你以为我多么依赖你吗？对我来说，你只是个孩子。”
格桑忍不住要为桑格鼓一下掌。对，这姿态很对，把这个小屁孩轰走！我帮你。可红头发突然靠前一步，把桑格紧紧抱住。格桑在他们身边转圈儿，给桑格鼓劲，给这小子一巴掌，教训这孩子！可桑格的举动，让格桑非常失望。她竟然没有反抗。幸好，也不算太主动。男孩的动作却越来越舒展，越来越熟练。他要整个儿抱起桑格来。格桑着急地去撕咬红头发的裤脚，它要唤醒桑格。它知道桑格现在又要迷混不清，等醒来后她会更加痛苦。红头发伸脚踢在格桑身上，它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等回转过身，发现桑格已经闭上眼睛，任由红头发抱着走向卧室。
格桑气急败坏，你们人类，总是这样口是心非吗？
桑格的声音轻飘飘地传过来：“对不起啊格桑。今天是情人节。”
3
咔嚓一下，似乎是圣诞老人在格桑袜子里塞进了一个礼物。
三月末的一天，格桑正站在阳台的边沿上，附身向下，打量着马路上的人来车往，突然听到个熟悉的招呼声。说那个声音熟悉，并不是此前曾听到过，而是它来自同类，来自另一只猫。
它循声找去，终于发现那家伙在一楼沿街房的屋顶上。格桑身在四楼。它们相距三层楼的距离。
喂，你在那儿干什么？训练跳水？看来，这孩子身上有幽默感。它脏兮兮的，像个行为艺术家。毫无疑问，这是一只流浪猫。格桑自以为给出一个水瓶座式的冰冷回答，我在钓鱼。那孩子转了一个圈儿，看起来很开心，哦，是吗，我给你砸开一个冰窟窿？好把鱼竿也塞进去。格桑说，我要你把自己挂在鱼钩上。楼下那猫更加兴奋，动作像是街舞，你要把我钓上去吗？真那么想？
格桑不喜欢它的腔调。或许，是受桑格的影响，它不喜欢男孩子太主动。桑格曾经跟它说过，“知道吗？水瓶座的女人对于肉欲之欢，并不是太渴望。”格桑当时眨巴着眼睛，似乎不解。桑格接着补充一句，“当然，送上门来的肥肉不吃白不吃。”
看起来，那只流浪猫像是在求欢。格桑准备回屋里去。那只猫着急地呼喊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你？格桑没理它。
桑格回家的时候，却发现格桑伏在阳台的一个角落里，似乎在向外偷窥。桑格叫喊一声：“丫头，你在干吗？”格桑扭回头看桑格一眼，没作回答。那只讨厌的野猫一直站在楼下，像个执着的求婚者。格桑不想让桑格知道这件事。
接下来的整个夜晚，行为艺术家没离开楼下。它的叫喊声从一楼沿街房房顶，顺着墙壁，穿越阳台窗口，钻进卧室，又清晰无比到了格桑的耳朵里。格桑很想跑到阳台上，警告它不要这么无聊。可它根本到不了那里。那道推拉门已被桑格紧紧关闭。后半夜，桑格起来去卫生间，惺忪着眼睛嘟囔：“怎么回事儿？谁家的猫在叫春？半个晚上了都，不嫌累啊？”这话让格桑别扭。是的，从你们人类角度说，是在叫春。可叫春又怎么啦？这个季节，是不是非常适合叫？何况，这是我们的表达方式你懂不懂？别那么刻薄，你叫春可是从不分春夏秋冬。
谢天谢地，快到凌晨了，那孩子的叫声才停下来。
简直是个疯子！当时，格桑微微一笑，嘟囔说，终于还是累了吧？
天终于亮了。桑格把通往阳台的那道门一打开，格桑就迅速跑出去。有个问题它急需知道答案。可就在那一瞬间，格桑开始被那只野猫感动——它还在那儿！依然保持那个姿势。
看到格桑的时候，它眼睛一亮，招呼道，早上好啊。格桑感到眼前有些模糊。稍顿片刻，格桑问，你叫什么？另一只猫快活地说，我还没有名字呢。不妨，你给取一个。格桑顺口说，以后我就喊你本。
本看起来高兴极了。
整个上午，格桑都在跟本聊天。它了解了本的所有一切。本的确是四处流浪。它没有家，也从来不考虑在某个人类的家里停下来。它说，那样会束缚我的自由。这样流浪的生活很好，真的很好。格桑偶尔也向往那种生活，但想想此前经历，又觉得那似乎也不是自己想要的。
因为格桑，本的流浪生活暂告一个段落。它在一楼沿街房楼顶居住下来。尽管它们聚不到一起，只能遥遥相对。但格桑觉得很温馨。显然，本是喜欢上它了，正如它也已经喜欢上本一样。桑格说得很对，水瓶座的女人，对肉欲之欢并不十分渴望。起初好一段日子里，格桑并没有任何想跟本缠缠绵绵的念头。直到有一天，本郁郁地说，要是咱俩能在一起就好了。格桑才怦然心动。
就在那个时候，桑格发现了本的存在。
不但桑格发现，水瓶座整栋楼上的居民差不多都发现了。住在楼上的一个经常碰面但极其陌生的男子，那天跟桑格擦身而过的时候，委婉地提醒她，猫的叫声让他夜里睡不好觉。桑格稍稍一愣：“那猫不是我家的。”那人脸上的笑容顿时非常诡异：“我知道，你家那只是母猫。”
桑格好半天才回过味儿来。
回到家里，她先是笑嘻嘻地问格桑：“告诉我啊宝贝儿，交男朋友了？”格桑没有说话，扭头就走。桑格追着它：“你不承认吗？我都知道了。”格桑扭回头说，是啊，我承认。桑格一指窗外，假装生气：“但你记住，我不会让你爱上外面那只肮脏的野猫。”格桑问，为什么？你没权利。桑格说：“没必要跟你解释。我就是不能让那只野猫把你勾走。”格桑冷笑，算了吧，随便一个男人，就能把你勾走。桑格说：“你在生我的气？很好。你知道生气了，我很高兴。”
格桑跟桑格这番对话后第二天，它和本的故事开始升级。
原因是，桑格开始对格桑严加控制。格桑明白找不到逃出去的机会后，甚至有些后悔，它应该在桑格还没发现时，悄然离家出走。格桑说，本，我出不去了。我的活动区域只有这个房间，甚至，都去不了客厅。说这番话的时候，它站在卧室的后窗上。窗子紧紧关闭。本听不到格桑的声音，焦急地在楼下转来转去。格桑同样听不到本的声音。
但很快，它就从本的动作里弄明白一件事情：本想上楼来。
这绝对是个疯狂的想法！
本设计的上楼路线上，当然障碍重重，得借助一个又一个防护网、阳台，以及空调外机作为跳跃平台。从它所在的楼顶到四楼格桑所在的窗户，需要自下至上，跳跃四次。每一次跳跃，都有可能让它直直地摔向坚硬的地面，搞不好会要了它小命。格桑叫喊不出来。它瞪大眼睛，盯着本。
或者，它被本这个念头吓傻了！
本开始了它的第一次起跳。第一个目标，二楼后阳台。那是第一个挑战，也是最艰难的挑战！本后退几步，迅速启动步伐，助跑，起跳，腾空！可是，尽管它的两只爪子使劲地向前伸展，依然还是没能抓到阳台的棱沿。
格桑闭上眼睛，尖叫一声！
本的身体重重地跌在楼面上。
完了，这孩子摔死了！格桑觉得一阵心疼。不过，当它睁开眼睛，却发现奇迹发生，本居然已经爬起来，还冲着格桑笑了笑。格桑说，求求你，别犯傻。你就是上来咱们仍然还是无法碰面！但本听不到。它开始了第二次起跳，接下来，第三次，第四次。直到后来它躺在那儿，好半天一动不动。格桑一直盯着它看，眼泪都流出来了。本又站起来了，从它一瘸一拐的姿势看，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本缓慢地走到楼顶的边沿，这次它拉长助跑的距离，又开始奔跑，像一支箭。
这一次，它成功抵达二楼阳台！
格桑紧紧地贴在玻璃窗上，说了一句，谢天谢地！
不过，在这一天，本没有到达四楼的窗口跟格桑会和。本在向三楼的目标靠近时，已经累得奄奄一息。它不得不疲惫地退回到那个房顶上，暂作休整。
4
桑格这个名字被越来越多的人叫熟之后，那个如同灰姑娘一样的真名字，逐渐消失在人们的思维里。当然，绝不会完全彻底地消失。身份证、户口本，以及各类档案上，那稍显陌生的名字，还顽固地存在，还时不时提醒桑格，记住，你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人的名字背后，往往会牵扯一些人，隐藏一些故事。哪怕桑格这个名字有多么高的知名度，哪怕她给人签名时，这两个字儿多么龙飞凤舞，桑格这名字后面，依然还有个颇具杀伤力的名字，或者符号。而且，很明显，桑格这个名字越响，对这个人自身而言，它就越像一张越来越厚的面具。
“你有没有兴趣进军影视界？”
桑格接拍几条广告据说反响还不错后，老头（格桑一直这么称呼老男人，但似乎桑格不这么看。桑格有时候开玩笑说，男人干瘪的身体里面还蕴藏着绵绵不断的力量。）这样问她。桑格的眼睛一亮，随之暗淡。桑格说：“就接拍过几条广告，已经有人警告我，老这么做是危险的。”老男人说：“怕什么？有我在。主持人吃的就是张脸。当脸上写上沧桑，往往就是她被踢出来的时候。”桑格当然明白这些。但她的眉毛一挑：“你看到沧桑了？”男人微笑：“总是这么敏感。我们总得为以后着想吧？”
桑格冷冷一笑：“我们？”
同时，她看一眼正忐忑不安徘徊在通往阳台的推拉门前的格桑。或许，她只是冲那方向瞄去一眼，而不是真正注意格桑。这种时候她未必关注它，就像它此刻根本不在乎老头对桑格的甜言蜜语。
格桑牵挂着楼下的本。这个夜晚，窗外雷电交加，它不知道本在楼顶上怎么度过。但那道门被桑格紧紧关闭。
格桑已经感觉到，是桑格拘禁了它！这念头，在桑格把它关进卧室的那天之后，越来越猛烈。
是的，桑格囚禁了它！
桑格摇晃着酒杯，直起脖子，一饮而尽。桑格说：“亲爱的，我累了。”男人说：“我真弄不懂你。为什么累？你这个年龄应该虎虎生风的。”桑格说：“我的心已经很苍老。我要找个人，把自己嫁了。否则，这辈子完了。”男人沉默。桑格说：“你没法给我一个家。”
格桑慢慢转回身来，这是个新鲜话题。
莫非，桑格想明白了？
男人说：“那真是你想要的吗？”桑格指指窗外：“是的。你看，每当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日子，这种欲望就越强。我总不能和你就这样过一辈子。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想要一个男人整晚上整晚上都陪我，而你，一会儿必须走。”
格桑眨巴着眼睛，慢慢地觉出桑格的语气有些不对劲儿。那些话轻飘飘的，言不由衷。像她在电视屏幕上说话气息一样。格桑突然醒悟，这个女人开始耍手腕儿！从她的语速，呼吸的频率，格桑能判断出她是否真诚。谢天谢地，让格桑感觉欣慰的是，至少，在跟它絮絮叨叨对话时，那是另外一个桑格。
老男人的目光和话语同时变柔软：“好吧，今晚我就在这里陪你。”桑格盯着老男人的眼睛：“你是说，今晚不走？”老男人点头。桑格追问一句：“一直到天亮？”
格桑看着老头的眼睛。他在撒谎，等你睡着，他照样会悄悄溜走。格桑又看看桑格的眼睛，突然一个念头蹦出来，完了，桑格，你玩的把戏被人识破。在这一环节的交手中，你让自己陷入了被动。其实，你根本不想让这个男人在这里过夜。
老头：“一直到天亮。”
桑格：“真的？”
老头：“当然。”
桑格伸出右手小拇指：“说话算话？拉钩！”
格桑嘟囔说，桑格我发现你真是长本事了。你干吗不去进军影视圈儿？你都能去好莱坞了。能把戏演成这样，让我佩服。格桑觉得，好戏才刚刚开始，既然做不到去跟楼下的本遥遥相会，那么，观摩一幕话剧也未尝不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