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现在越来越难说话，越来越难伺候了。
秀秀最近从邻居爱兰手里，买了个二手电动车，平时带婆婆上医院，去苹果地里下地也方便了许多。爱兰有好一阵子不理秀秀，秀秀也不求她，过了一阵，也就又说开话了，天天在地里、山上的碰见，两个女人见了面不说话，牲口都笑话哩。更不用说两个人心里有多别扭。趁着想买个便宜一点的二手电动车，秀秀就主动和爱兰说开话了。
两个女人又成了好邻居。
婆婆一早起来头晕，四肢发麻，早起起来带着孩子在院子里、村道上走上几个来回，再回来吃饭，婆婆小时候是穷寒人家出身，生活困难，十四岁上山种地，听说小小的就给公公家做了童养媳，公公一天到晚沉默寡言，只知道下地劳动，能减轻秀秀不少劳动负担，要是十几亩地光靠秀秀一个，累死累活都不行呀。婆婆爱给秀秀说她小时候的事，婆婆是家里的长女，没念过书，不识字，靠自己和老父亲养活家里一共十来口人，那时的人口也好养活，吃饱肚子饿不死为原则，生活差得很，一年玉米、麦子都吃不上，只能吃高粱红面，吃多了便秘，婆婆年轻时候还是计生中心户长、妇女队长，当了七八年，婆婆近来精神也常常迷离的样子，坐在院子里，闻着麦草的气味芬芳，或是躺在大街门口的旧藤条躺椅上，一下子就回到了童年，说起她和小时候的伙伴们躺在茅草堆里说话，看麻雀在谷仓扑喽底下觅食，就用石头撵它们，现在谷仓倒毁了，有一年她和公公栽枣树，现在那棵枣树，只剩下几根旧枝了，被太阳晒干了的树顶、树枝，成了柴火，但是家里再缺柴火烧，婆婆也舍不得砍那棵老枣树。年年都要把枣树上结的枣子收起来晒干，分给邻家们吃。
时间终究不会重返，婆婆若不嫁给公公，会是什么情形？婆婆嫁给了公公，会是什么情形？就是她现在过的这一生，婆婆有时候平躺在草堆上，望着远处湿淋淋的乡野，秀秀不知道婆婆会看到什么，不过除了田地、苹果树、麦田、玉米地，视线里除了这些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也没有别的什么了，看得出婆婆的心情并不愉快，婆婆没有原谅秀秀，虽然婆婆什么责备的话也没有对秀秀说。
生活经历得太多，期待和盼望尽失。
秀秀望着外面田野里天色转暗，黑得很快，今夜，将是一个黑漆漆的雨夜，天黑以后，地里的庄稼还没有收割完，愁苦也没有用，着急也没有用，守望也没有用，秀秀和孩子睡在一盘空大的炕上，孩子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秀秀给孩子盖了一床薄被，孩子很像老公，个子比同龄的孩子高大结实，睡得很沉，很香。
又是一个奇特的夜晚，秀秀睡不着，担心婆婆的身体和心情不好，担心地里的秋不能按时收回来而减产，也不知道老公在外面受不受罪，怎样熬过这些不眠之夜，秀秀不知道除了这些，还能再预料些什么，也许和自己一样，老公一个人在遥远的南方，也会感到孤单和无助，白天的劳苦和奔波，也许什么事情也没有，日子一天天毫无变化地经过时，秀秀和以往一样劳作着，等上一个日子走了，下一个同样的日子自然会到来。从来没有什么不一样。
一夜阴雨未停，秀秀静静地听了一夜，一夜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觉得自己真傻气，什么也不用担心，日子还会好好地过下去，全家人不缺胳膊不缺腿，健健康康地生活着，什么危险也不会有，如果婆婆的身体能再好些，不使家里时时暴露在没钱花的窘境里，有时婆婆的病来得很突然，而且看上去也毫无道理，可那就是上了岁数的老人的情形呀。
秀秀看着窗子外面的黑暗，听着沙沙的雨声，黑夜漫过了一切，淹没着秀秀的心。秀秀的嘴里小声哼唱着，老公在电话里唱给她的全国各地的民歌，是老公跟住在一起、天南地北的工友们学来的：
“白扑糕（鸽子）漫南飞
跟我大大（父亲）要女婿
要个为宦做官的
不要拾柴担水的
稻黍地里兔儿窝
叫声妹子把裤脱
叫我脱裤我脱哩
来了人了咋说哩
一个个夜晚，假如秀秀感到思念，那就是她唯一的老公，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没有改变。假如秀秀的心上有个担子，那担子，现在也轻了，假如秀秀有过悔恨，那悔恨也过去了，假如有过不快，那不快，也忘记了，假如她有任何秘密的心事要终身隐藏，她也知道，她并没有那样的心事。那不是她的思想，那也不是婆婆所猜想的那个阴影，是她情愿委身所做的交换，甚至巴不得那样做，都不是，都没有，秀秀不争辩，也不掩藏，那不是真的。那的确不是她的思想……
夜晚的凉气分享了秀秀内心的平静，天幕中早出来的几颗星星，开始闪闪发光，那些星星，在秀秀的土炕窗户上不停地闪烁，使秀秀转向这种暗夜特有的宁静。秀秀看见，星光闪烁中，一颗热情良善的心，正走向她自己。
10
秀秀在苹果地里摘苹果，马上就装好一架子车了，婆婆最近体力越来越不好，已经完全不能带孩子了，公公就要在家看孩子，秀秀一个人在几人深的苹果地里忙活，装了满满一架子车苹果，往家里拉去。
天空酝酿着雷雨，秀秀忙碌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觉察，闷热的田野里，到处都是各种虫蚁混合在一起焦躁不安的叫声，秀秀拉着架子车，越来越沉重，举目一望，天色突然黯淡下来，天边堆满一层层的乌云，好似千军万马朝着秀秀奔腾而来，田野里没有一个人，空荡荡的，也没有一丝凉风，一股灼热的气息，包围着秀秀，狂风突然卷起了热浪，剧烈地抽打着树枝，随后又是可怕的寂静，秀秀不由得喊道：雷阵雨要来了！她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可是架子车太沉重，使她寸步难行。
一道炫目的光闪过，闪电击中路边的一棵老树，树枝咔嚓咔嚓闷响了几声，旋风裹挟着鞭子一样的倾盆大雨，把秀秀包围，从头到脚淋得湿透，在漫无遮蔽的荒野里，看不到一个帮衬的人烟，在排山倒海的雨水中，在越来越暗下来的天幕中，秀秀艰难地喘息，闪电和狂风打得秀秀睁不开眼睛，一阵闷似一阵的雷声使秀秀心惊胆战，拉架子车的两只胳膊瑟瑟发抖，腿脚不稳，车子向后仰了过去，秀秀几乎压不住车把，把自己的身体和整个车把，都朝天向后仰去，有一些苹果滚落在泥水里，突然有一双大手压住了车把，秀秀来不及反应，只把差一点朝天摔倒的自己和架子车本能地握住，忍住心慌，暴雨中停了半天，才算稳住呼吸，睁开眼一看，一辆警车停在路边，正是那个在派出所抓了赌博的表弟的年轻汉子，替自己压住了车把。
忽然雷阵雨停了，就像突然泼下来一样突然停了，天空又变得明亮，太阳又红爆爆地炙烤在头顶，又是刚才一样闷热的湿气，架子车把上的两个人都狼狈不堪，雨水打湿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自从上次那件事情以后，秀秀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也再也没有回想过那件事。
秀秀把架子车车把偏斜了一下，车把挣脱那个汉子的手，秀秀拉着架子车上了路，雨水过后，地上湿漉漉的，时不时陷住架子车的车轮和秀秀的双足，但是秀秀奋力拉着满载雨水和苹果的架子车，一次也没有回头。就连回头的想法都不曾有过。
秀秀特有的冷淡和自制，使她一言不发，拉上架子车走远了。
在秀秀的人生中，虽然错过一回，但是她不想再在错的轨道上继续错下去。
而最糟糕的还是，秀秀晒在院子里的辛苦奔忙了一年的玉米，被一场大雨全冲跑了。
那年轻汉子在忽雨忽晴的田野里，一时不知所措，站了半晌，那件事情以后，许多个日子，表面上平静地过去了，对秀秀身体的强迫，也使他自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更加排斥城里妻子虚伪的身体，秀秀健康真实的每一丝气息，再也无法从他的身体和心上抹去。
秀秀平淡、忍耐和他素不相识的目光，对他没有怨恨也没有追究，甚至连一丝轻视都没有，使他更加无地自容。秀秀掩在他床底下，焐得热腾腾汗津津的那两百元钱，他也没有脸面掏出来还给秀秀。
秀秀虽然算不上什么完美，这世上，却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那汉子一个人站在湿漉漉的野地里想，城里的妻子如愿当上副科长了，当上副科长的自己的妻子屁股翘得更高更伟岸，精神也变得更得意更自大，眼里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也再看不见，这世界的对与错了。听说在单位领导的帮衬和提携下，还要向正科迈进。他想，她仍然会如愿吧。那大概就是她未来要投靠的人生。
11
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天就这样过去了。
年头准备年货的秀秀，骑着她的电动自行车去乡里赶集，再过七天，就是腊月三十大年夜了，再过三天，老公就回来过年了，一想到这个，秀秀的身上就轻快起来，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今天要给儿子买身新衣服，也给婆婆和公公买身新衣服，也给自己和老公买上一身新衣服，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过个好年。记得再割上二斤猪肉，给老人和儿子淡淡嘴，过年吃的猪肉，等老公回来再挑好的买，老公比秀秀仔细，能挑好。
秀秀骑着电动自行车风驰电掣地想，是老公和儿子，是公公和婆婆，是家里每一个人对自己亲切的需要，使自己变成一个真正有用的女人，或许以后的生活还会有不尽如人意的遭遇，但是不用担心，就像以前一样，互相钟爱着、守着这个家就行了，和老公在一起和没在一起的日子，都很迷人，秀秀的脸被粗粝的西北风吹得红扑扑的，很久很久以来，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这样迫切地想念和渴盼老公了。“到炕上来，到炕上来……”每次老公回来，都会这样，全身向着秀秀，伸出他有力的臂膀，万般柔情地给她说，“到炕上来，到炕上来……”
老公的气息慢慢向秀秀贴近，“到炕上来，到炕上来……”他的气息热情洋溢。
院子里的月亮应该升上天空了，秀秀和老公隔着窗户玻璃，什么都没有看见，月亮照着他们年轻健康、赤裸火热的身体，有时院子里的天空也会突然下起雨来，他们的心里，只知道那盘土炕的存在了，院子里的浓雾化成雨滴，不久便会下起大雨来，他们也听不见屋顶上叮叮咚咚的雨滴声，就算是年久失修的屋顶上漏下水珠来，他们都翻滚、快乐得不曾觉察。
老公抱着秀秀肥沃的身体，在她耳边说：“我常年不在家，你可说甚也不能和旁人睡觉胡日鬼。”
秀秀说：“不会哩！”
“我在外头打工，也不容易哩。”老公说。
“嗯。”秀秀说，“你在外头打工，隔山带海，一年见不上亲人一回，快乐不快乐呀？”
“快乐不快乐我不敢说，不过，比起在家里天天受穷，没钱给老人看病，我想够快乐的了。”
“嗯。就是说呀。”
“我爱你。我陪你睡觉。”老公说。
“嗯。”秀秀嘴笨，不好意思说“我爱你”这样的话，可是她知道自己，天底下就爱老公这一个男人哩。
“哪一天都不想走，又非走不可哩。不走谁给咱挣钱哩。老的小的都要靠钱养活哩。”
“嗯。我知道。”秀秀说。
“这回回来，说成甚也要多住几天，多住几天，老天爷也塌不下来哩。你说是不是。”老公说。
“嗯，我知道哩！”秀秀说。
“你一个人在家辛苦哩，让我好好陪你一黑夜。”
“嗯。要好好陪哩。”秀秀说。
“让我亲亲。”老公说。
“嗯。”秀秀在老公身子底下，总是那么乖那么乖。
秀秀和老公，一年总能度过几个让人回想起来脸热心跳、精彩、滚烫的夜晚，老公高大、害羞而火热，对于一切身体的想象，都会全身心地献给秀秀。
秀秀沿着村道一直前进，拐过一个弯，下了一个很长的斜坡，绕过低低的田野边沿，蜿蜒通往乡里。田野里有很多不知年份的老柿子树，冬天叶子掉了，剩下几个零星的柿子，高高地挑在枝头上。林中的老树，因为年代久远，树皮的颜色都褪光了。眼看穿过山林里最后一片空地，就要到达热闹的集市了，山林里的干枝上，停着几只不知名的小鸟，仿佛在那里停留，已经由来已久，那景象真是壮大又优美，秀秀的电动自行车穿过树林，一点都没有惊动那些大冬天几乎少见的小生灵，它们在山林中默默相望，成天和这些山林、野鸟亲密无间相处的秀秀，都觉得它们很美、很可爱，使人一见难忘。
秀秀沿着村道继续往前走，路边的荒草迷漫而清晰。
秀秀装在棉袄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来，秀秀已经推着电动车挤进快要过年的热闹繁华的人群中间，好几次都没有听见。
等秀秀拎了二斤五花肉，买了婆婆、公公和儿子的新衣服，自己和老公的新衣服等老公回来和自己一起买吧！秀秀心里热乎乎地想，这时棉袄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秀秀停下车，掏出手机一看，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也没多想，就接起来。
老公出事了。
年轻力壮、虎豹一样的老公，怎么可能？工友说老公想请假早回家几天，工组组长不同意，批评老公说：“都请假早走回家过年，厂里的工活谁干呢？谁想早走的话，开了年，就不要再回工厂了！”
老公性格内向，害怕丢了手里的饭碗，凡事都退让，只低头出去，没有敢争辩，可是晚上下工以后，和几个工友出去喝了几杯烈酒，平常滴酒不沾的老公几杯下肚，喝得酩酊大醉，在回厂区宿舍的路上，一不小心，掉进路边的湖里淹死了。等工友们回到宿舍发现少了老公，沿路回去找，只在湖边，找到老公的一只泥鞋。等报警叫了110打捞上来，老公的身子已僵了，像煮熟一样，平躺着，个子高大，鼻子擦伤了，前额的鬓角淤满污泥，手臂搭在身上，脸上脏兮兮的，身上也泥泞不堪。
秀秀连人带车一下子跌进泥沟里。
秀秀在南方无依无靠，平时很少出远门，乡里的农民工工会通知南方当地的农民工工会，接待了秀秀，因为是酒后失足，不能算工伤，当地的农民工工会还是多次协调老公生前的工厂，费尽周折，才从台湾老板那里申请了三千块钱抚恤慰问金，勉强够秀秀来南方处理老公后事的盘缠费用。三千块钱，虽然根本不能解决秀秀以后的生活问题，但是对于孤立无援第一次出远门，又是这样伤心欲绝和老公诀别的秀秀来说，她深切地感觉到了自己本乡本土和千里以外的农民工工会的温暖，秀秀从工会工友手里接过那三千块钱的时候，几天以来，脸上的泪道就没有干过的秀秀，又一回回洒下滚烫的热泪。
工会的工友们也为秀秀捐了几千块钱，秀秀含泪坚决拒绝了，哪一个工友是因为家庭宽裕才和家里的亲人隔山隔水、出门在外来打工的呢？哪一个不是和自己的老公一样，家里有老的小的要养活的呢？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身强力健的人，怎么能伸手白拿工友们一滴血一滴汗计件得来的一分一厘、分分厘厘攒起来的辛苦钱呢，这几天处理老公的后事，吃饭喝水，都是工友们主动拿来给秀秀的，秀秀已经感激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只是告别工友，默默地抱着老公的骨灰，黯然转身而去。
有一个女人，秀秀不认识，在秀秀就要跨上公交车，去火车站搭车回家的时候，跑过来，硬要塞给秀秀一百块钱。秀秀执意不要，旁边送秀秀上车的工友说：“给你的话，你就收下吧，也算是活在这世上的人的一点心意。”
直到秀秀把那女人手里攥的湿热的一百块钱装进衣袋里，那女人才匆匆消失在看不见头尾的人流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