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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不渝

这世上鲜少会有没有矛盾和怀疑的爱情,起码我是不信它真的存在,可我坚信一点,千帆散尽、桑田沧海,和我并肩一起的只可能是他,也只有他会在赌气时,系着围裙,噘嘴递给我一碗面,逼着我吃我讨厌的荷包蛋。我不需要他伟岸,他给我的东西远比伟岸实际——快乐、包容,还有那难吃的荷包蛋。

细雨绵密的天气,天地是模糊成一团的苍青色。

柴焰坐在法院二楼的休息室里,抬头看眼墙壁上的圆形表盘,距离开庭还有十分钟的时间。秒针不停歇的画着圈,声音细密,隐匿在窗外沙沙雨声中,不仔细听人是不会在意的。她阖起眼,脑中梳理着她同代理人最近一次见面时的情形。

她才接的代理案,孟东谷作为第一被告,被控杀人。

同样是个雨天,雨势比现在大些,铅灰色的云层笼罩的城市里,看守所狭小的接待室内光线未明,孟东谷戴着手铐,垂头坐在靠门侧的位置,他身后一米远,穿着蓝色制服的警员倒背双手站在门旁,不时回头看上孟东谷一眼。

“我喜欢她(曹洋),可你知道,我大她很多,喜欢她的男人也很多,我钱不多,人也不年轻,更加谈不上帅。所以除了不让她做脏活累活外,我能为她做的不多。”

“曹洋有其他男人,你不恨吗?”

“……”孟东谷沉默了。

任何一个正常男人,大约看到自己喜欢的女人随意和其他男人乱来时都会恨的吧。柴焰想。

“是我杀了曹洋。审判时我会认罪的。”孟东谷说。

事情就这样大条了。

自己的当事人在没宣判前就承认了罪责,就算柴焰本事再大,恐怕也无力回天,这场官司难道她就这么输了吗?

天色灰暗,雨依旧缠绵下着,有人敲门通知开庭,柴焰睁开眼,长出一口气,起身,开门出去。

依旧是四号法庭。

法官换成了五十岁上下的女法官,戴副黑细框眼镜,镜片之后的目光透着锐利。

木槌咚咚的在桌案上轻敲了两下,法官说声——开庭。

依旧是检方先诵读公诉书,死者系机械性窒息死亡,鉴于死者除脖颈外勒伤外,口腔及咽喉部也发现大面积淤血,主要死因系口鼻腔鼻塞造成的窒息,也就是说,死者致死的凶器是枕头。

在那枚枕头上,残留的孟东谷的衣服纤维成了他被指控的主要证据。

检方坐下,柴焰心里暗自一沉,该怎么办呢?

在她思索的过程里,孟东谷已经在接受沈晓方的问询了。沈晓坐在与柴焰同侧的辩护席,嘴角吟着浅浅笑意,似乎对减刑这事稳操胜券。她的同事此时正扶着孟东谷的木头栏杆问话——

律师:“你那天为什么去曹洋家。”

孟东谷:“她那几天不开心,叫我晚上去她家一趟。”

律师:“然后呢,然后你去了曹洋家。看到了什么?”

孟东谷:“家里很乱,门开着,曹洋躺在床上……”

孟东谷低下了头,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可辩方律师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他双手猛地抓住护栏,身体前倾,脸凑近孟东谷,眼神犀利激进:“你看到才和李家祥发生关系的曹洋一身凌乱的躺在床上,脖颈上带着伤,像是死了,可她还有呼吸,你喜欢她,甚至偷了她的内衣来收藏,却发现她把你叫来是为了让你看到她和别人上床,你相当气愤,觉得羞辱!为什么要让你看到这一幕!怒气冲上你脑顶,愤怒之下,你做了什么?”

“我拿起枕头,按在了她头上。”孟东谷闭起眼,不愿想起曹洋几乎没怎么挣扎的画面,“是我杀了她,我认罪。”

律师:“法官大人,我问完了。”

接下来,轮到柴焰。

是场必输之赌吗?她感觉到周围人看她的眼神好像都在说——你输定了。

可她偏不信命。

柴焰挺直脊背,站在规整肃穆,灯光明亮的房间里,异常沉着的开腔:“请描述一下事发当天的情况。”

李家祥的秘书先说——

曹洋是我们老板的相好,那天老板开完会去曹洋家,两人闹的有些不愉快,具体因为什么我当时没好问,后来老板说是曹洋想和她那个诊所的医生好,我们老板就气了,那天两人闹的有点凶,后来老板叫上我走了。我和老板离开后去吃的夜宵,然后回家。因为那天蛮不愉快的,我们回家很早,我是九点半到的家。

秘书这话才说完,柴焰的眼睛莫名亮了。

她要求询问李家祥。

李家祥站在被告席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小学文化,十七岁去南方做生意,捞到第一桶金后逐渐成了名符其实的暴发户。李家祥的说辞同秘书的相差无几:“曹洋想和我分手,我就火了,我好好的收拾了那丫头一顿,可我没杀她,孟东谷不也说了,他去的时候,曹洋人还活着吗?后来我九点多到家,之后才知道曹洋出了事,人可不是我杀的。”

“你确定你是九点多到的家?”

“确定!那天秘书跟我一起回了我家,九点半,我记得没错。”

“哦?”柴焰转过身,微微一笑,“那为什么曹洋会在九点五十分发短信给孟东谷,说你打她?要他去救她呢?”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孟东谷手机上还有曹洋发去的短信!”

“假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短信是假的?!”

“死人怎么会发短信!”说出这话的李家祥愣住了。

柴焰踱着步子,在方寸的区域里来回走着,“我们似乎没说过曹洋的死亡时间吧?”

“警察闲聊时我听说的……”

“听说什么?曹洋的死亡时间在九点半以前吗?”

“差不多。”李家祥抹了把脸上的汗。

他对面,柴焰笑容灿烂,她举起手指:“第一,警员不会闲聊这些。第二,曹洋的死亡时间是当晚十点至十二点这个区域。李家祥,你之所以和你的秘书强调你们在九点半前到家,无非是因为你们从曹洋家离开时看了她家表的时间。只是,可惜……”

她走回辩护席,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照片,“曹洋家的表,坏了……”

照片里,掉落在地上的四方表盘,指针静静停在了九点半的位置。

阴雨一周的蕲南在这个周二展露了晴朗,湛蓝天上飘着袅袅白云,陈未南站在台阶下方,面朝着远处象征公平正义的日晷,等着出庭结束的柴焰出来。

今天是曹洋案终审判决的日子。

清风从东方徐徐吹着,身后传来轻快脚步声。

“陈未南,判了。”是柴焰的声音。

“注意措辞哈,我可没犯法。”陈未南猛一转身,本想就势抱住柴焰。可当他看着离自己还有八丈远的柴焰时,只得讪讪地收手,他嘴里嘀嘀咕咕,甚至没听清柴焰说的孟东谷究竟判了几年。

“说曹洋命大,她死了,说她命小,被李家祥和孟东谷一前以后害了两次都没死成。”直到真相最后浮出水面,柴焰也不免唏嘘,李家祥因为曹洋吵着要结婚心烦不已,下了重手后误以为曹洋死了,正准备逃跑,出门时发现了准备上楼的孟东谷,没去路的他们只得又躲回房里,孟东谷看到那副模样的曹洋,郁卒愤懑的情绪让他做了过激的举动。曹洋最后的死,不过是李家祥找到嫁祸对象的借刀杀人罢了。

“说得怪玄乎的,被掐了三次才死?”

和风暖暖,柴焰好笑地看着陈未南,“曾经有个被变态劫持的小男孩,被勒十一次都没死呢!陈未南,你该补充知识了。”

“打住。我老大不小了,可再做不了抄写这类的体力活了。”

柴焰有些好笑,看来读书时的记忆真让陈未南留了阴影,那时候她对他蛮狠的。可愧疚感随着陈未南下面的话顷刻烟消云散。

陈未南说:“我现在就能做造人这样的轻活。”

要脸吗?微赧中,柴焰听到台阶上方传来脚步声,她余光里看见,脊背不自觉又挺直了些。

是安捷的人。

才输了官司的男律师灰头土脸的走下楼,看到柴焰微微一愣,继而无奈地耸了下肩。他远远的朝柴焰点头:“柴焰,你还是那么厉害。”

不痛不痒的恭维。

柴焰没有和他再交谈的意思,男律师摸摸鼻头,绕开他们,走了。走出没几步,他复有折返回来:“对了,沈律让我向你转达她对你的恭喜。”

“呵。”柴焰笑了一下,“那你也帮我转达一下,让她准备好选个姿势,怎么一败涂地吧。”

“……”

男律师走了,柴焰开始认真考虑起陈未南的话。她虽然不喜欢陈未南什么都这样直接,不过她考虑着或许应该了。

“其实,陈未南……”她抬眸,却对上了陈未南递来的手机,“何子铭让我提醒你,你偷懒两次没去复查了,柴……焰……”

陈未南踮着脚,嘚瑟的样子让她原本的娇羞忐忑顷刻不见了。

瞪了他一眼,柴焰转身走了。

破坏气氛。

是夜,她躲在卧室里,悄悄换上了那件羞人的衣裳。

镜中的少女,长发乌黑,卷曲的波浪垂在鬓间,被纤细的手指轻轻勾起,掖在圆润小巧的耳后。

柴焰深深的呼气,看着镜中的人也胸口起伏,跟着呼气,不免有些好笑。有什么好紧张的,把自己交予喜欢的人,难道不该高兴吗?紧张什么!

她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却觉得笑得怪怪的。

“笑太大了。”她摇摇头,把嘴巴又闭小了些,“这样会不会太职场了?他又不是我的代理方。”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里,柴焰第一次觉得不知所措,她不知该怎样笑,她甚至想像不了,一会儿她站在陈未南房门前,手是该交叠,还是背在身后好。

爱情原本就是如此奇妙的东西,哪怕洒脱如柴焰,也会考虑起者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不在乎自己有多好,可她想在陈未南面前成为最好的那个,至少不能允许一丝糟糕。

对着镜子又反复照了照,她确信现在是她最好的状态。

一楼渐复寂静,楼梯上柴焰同手同脚的背影最终消失在陈未南的卧室门口。

细密的水声从房间的独立卫生间里传出来,水声时粗时细,她闭起眼,脸红心跳,想晃掉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却是徒劳。拍着脸,她加快脚步跑进房间。

咚一声。

她进房,掀开被子上床,随即用被子裹住自己。

四周是阳光和陈未南的味道,她捂着肿起来的额头,心里懊恼:陈未南,你房间的墙未免太硬了些吧!

她揉着肿包,甚至不敢呼吸,她怕下一秒洗好澡的陈未南会走出来,站在她面前。

陈未南这个澡洗的有点久,他脑子里不住打转这一件事——迟秋成的日记。

很奇怪吧,他留下本该就势扔掉的东西。他想研究下究竟是谁寄了这本日记给他,却意外的读了另一个男人对他女朋友的温柔情愫。

迟秋成是个不错的人,可他已经死了,不管寄东西的人是抱着什么样的目的,都无关紧要。

“一会儿就把日记丢掉。”他做着决定,随手将湿发一梳至脑后,扯过长毛巾,围在腰间,推门出去。

卧室的灯光从未像今晚这样明亮温柔,柴焰坐在床边,身上的蕾丝镂空睡衣让她看上去曼妙性感。她背对着他,垂着头,肩膀簌簌发抖。

是冷吗?不会呀。陈未南抬手伸向墙上的空调按钮,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手竟然也在抖。

哦……是紧张。

他慢慢地走近柴焰,终于坐在她身边,他喉结滚动,咽了口口水:“柴焰,你这是……”

“这东西,谁给你的?”柴焰回过头,陈未南发现她竟然哭了。她手里举着迟秋成的日记。

糟糕!他暗骂了一句,只好不情不愿地说了快递的事。

“日记看起来不像假的,只是不知道是谁寄来的,寄这个要做什么。”他挠了挠头,“我想着告诉你你会烦心,就没告诉你,你不怪我吧?”

静谧的房间,柴焰默默摇着头,她思索着一件陈未南并不知道的事情。

“陈未南,你说,迟秋成有没有可能还活着?”她回眸,说着一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陈未南干笑两声,觉得那是个天方夜谭,“他活着,怎么可能?我带你去过他的墓地的。”

“不对。”柴焰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猛然想起什么,拉起陈未南朝外跑。“为什么会出现迟杨这个人,我确定之前没见过他,他干嘛会追求我?还有,他腿有伤,他说他遭受过意外,而且,你知道吗?我上次见他,他去医院复查,他掉了一张纸,被我捡到了,上面是韩文,所以迟秋成很可能就是迟杨,他受伤,整容了,所以我没认出他。”

“柴焰……”被她一路拉去她房间的陈未南站在门口,看着她手忙脚乱的翻着她的包,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奇怪。”把包清空也没找到迟杨那张纸的柴焰沮丧的坐在床边,“我明明把它放包里了,怎么不见了?”

“柴焰,是你想多了,那个迟杨说不定是懂韩语的,一张纸不能说明他是整容的,他也不会是迟秋成,迟秋成死了。”陈未南耐着性子,试图拉住还在继续翻找的柴焰。她那着急的样子让他不舒服,不过这些比不上柴焰大声的反问:“你怎么知道?!”

那语气,像是他在诅咒迟秋成死一样!

他慢慢放开了柴焰的手。

“陈未南,我不是那个意思。”后知后觉的柴焰回过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是啊,我他妈凭什么就知道他一定是死了呢,我没事干在这里‘诅咒’人,真没劲。”他懊恼地说着,再失望的转身离开了房间。

夜安静的可怕,再经过那面穿衣镜,少女脸上的娇羞紧张早已不见。她捋下垂在耳际的碎发,觉得身上的衣服怎么看怎么碍眼。

是她错了吗?她昂着头,并没觉得她做错什么。

在乎一个朋友的死活,有错?

她看眼手里的日记,迟杨会是迟秋成吗?

随手拿起件纯棉衬衣披在身上,柴焰靠在床头,借着静静夜色,翻开了迟秋成的日记。

“她是个吃相可爱的女生。”

她可爱?是能吃吧,柴焰笑笑。

“她喜欢一个男生,我觉得那个男生各方面都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总让她伤心。”

关于那段时期,柴焰记得她没向迟秋成说太多,可细心的他还是发现了。

“今天训练,教练提醒了我两次,可我还是忍不住走神,我在想她,她在做什么呢?”

合上日记,柴焰难掩内心的复杂,迟秋成喜欢她,可她此刻想的却是陈未南。那家伙,生气了吧。

她悄悄下床,踩着明亮的灯光出了房间。站在二楼卧室门口,对着紧闭的房门,她张嘴叫了声“陈未南”,没人应。

“是我态度不好,对不起。”

“哪不好了?”门打开,陈未南手撑着门框,脸色比之前略略好看些,鼻孔却仍然向天。

“不该朝你吼。”

“道歉我接受。”陈未南舒口气,大约也觉得好好的夜晚闹不愉快不好。他拉起柴焰的手,“我也有错,太斤斤计较,不过柴焰,你能答应我别去再想什么迟秋成了吗?他已经死了。”

“那是谁寄来的日记?”

“日记日记,去他妈的日记。”陈未南甩开柴焰的手,直接下了楼。

当咚一声的关门声传来时,柴焰苦笑一下,他们现在就是不欢而散吧。

难道真是她敏感吗?可她的确希望迟秋成活着。

叹声气,她下楼。

这晚似乎注定没有好眠了。

她只是没想到,陈未南会彻夜不归。

花园路上卖早餐的流动餐车从街头一路走去街尾,车不时停下来,有人从车里递出豆浆包子油条之类的给顾客,收回手时,手里多了几张或整或零的票子,才摆脱睡意的人们手拿早餐和找回的零钱,回到各自店铺。阳光明媚,再普通不过的周三清晨。

柴焰停好车,没急着进门,先在门外徘徊了一阵。

花园路283号的未南牙诊,窗玻璃擦得永远和陈未南那口白牙一样闪亮。斑斓树影映在窗玻璃上,里面的内容看不真清。柴焰觉得自己的眼睛就要瞪瞎了,也没看清陈未南究竟在没在里面。

咬着牙,她推门进去。

“那个,我找你们老板,我东西忘在他那了,你叫他出来。”柴焰头昂地很高,似乎还不承认她是决定低头的那个。

可也几乎就在她进门的刹那,她扫视下大厅,知道陈未南不在。

去哪儿了呢?

“柴姐,我们老板几天没来,好几个病人因为他不来已经转去别家诊所了,我们也急着找他,打电话给他,他也不来,你帮我们说说吧……”

说?她怎么说?陈未南现在连她电话都不接了。她不是没打过,关机啊!

“我会和他说。”柴焰随口应了一声,心烦的离开。

无所事事的她去了街对面,打开律所的门,迎着满室灰尘走进去。狭小的房间让人不适,踹开挡路的一摞废弃资料,柴焰被随之而来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啧啧,你这地方,未免小了点,坐得下两个人吗?”身后人声突然响起,柴焰猛地回头,看见灰尘萦绕的阳光里,龚宇一脸鄙夷的打量起屋里的摆设。

“我是来报道的,老板,不过我看,你最好先给我腾出个地儿让我坐下吧。”

老板?柴焰不明所以。

看出她的疑惑,龚宇耸耸肩,“因为官司,我被东家辞退了,现在无家可归,我有老婆孩子要养,需要钱,你不是才接了楚爵新公司的法务代理,需要人,我和你各取所需,怎么样,你以为如何?”

“成交!”

新成立的上下级关系让两人同样的不适应,柴焰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何子铭的电话便打来了她的手机。

洒水车占住马路的大半块路面,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一样慢吞吞的前行。喷水口是患病区,偶尔正常,大部分时候如同得了肺痨,大口朝路面咳着水。不平整的路面很快结起一块又一块汪洋,随着后面车辆赶上,再被掀起一个个和了泥的水泡。

被这辆洒水车堵了足有五分钟的柴焰早没了脾气,坐在车里,看着渐入眼帘心理诊所。

何子铭站在草坪上,拿着剪刀,正修剪花草,柴焰按了两下喇叭,朝他挥手示意。

“我以为你是找我来治疗的呢。”柴焰接过网球拍,无可奈何地说,“我现在没心情陪你玩。”

“不是玩,打球也是治疗的一种形式,比起传统治疗,我认为这种更适合你。”何子铭手执着球,在球拍上颠了颠,“柴焰,我不得不提醒你,虽然你的病看上去好了,不过还是需要保持稳定的情绪。”

“我情绪很稳定。”

“那为什么不开心?”何子铭挥臂抽球,球打在了几米外的界外,是个坏球。

“我没有不开心。”

弯腰捡球的何子铭摇摇头,“不按时来治疗两次,我打电话去提醒你的语气也是很不耐烦,正常时候的柴焰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好吧,是有些,握着球拍的手蓦然收紧,柴焰低着头,情绪沮丧,“何医生,如果我觉得迟秋成没死,这个想法会不会很奇怪?”

“考虑不是病发,这个情况应该属于现象。”重新握着球的何子铭站去了场地另一边,“不过要先排除是否是病发。”

他扬眉开玩笑的样子逗乐了柴焰,“怎么可能?”

她已经好了。

“和我说说,会有好处。”何子铭抛着球,“怎么样?何氏运动治疗法,要不要试试?”

她只好从命了。

一场球赛让柴焰有些筋疲力尽,结果仍是惨败,她一屁股坐在稀疏的草坪上,摆手谢绝了何子铭递来的水,眼神迷离,大口喘着气,“事情就是这样,我不认为我做错了,可陈未南还是生了气。”

“而且你还找不到他了。”何子铭屈膝坐在柴焰身边,仰头喝着水,“感情的事我不懂,不过有点我可以给你些建议。”

“什么?”

“再见到迟杨,问清楚不就好了吗?”

馊主意!柴焰瞪了何子铭一眼。

何子铭却越过柴焰,望着远处,“柴焰,你说的那个迟杨多高?”

“一米八左右。怎么了?”

“腿有毛病?”

“是,怎么了?”柴焰不明所以的看着何子铭,他正朝她身后喊着:“你是迟杨?还是迟秋成?”

柴焰猛然回头,刚好看到一截仓皇而去的衣角。

是迟杨吗?

她起身追去。

错综的弄堂里,哪里也没有迟杨的身影。

手扶着墙,柴焰的心猛一阵皱缩,迟杨真的是迟秋成吗?否则他为什么要跑?

迟秋成还活着吗?迟秋成或许真的活着!

她捂着胸口,感觉着剧烈心跳后的欣慰、喜悦与救赎,电话却不合时宜的打断了情绪,她靠着墙,微合起眼,将电话举到耳畔。

电话里龚宇的声音聒噪焦急,“柴焰,你能来东直大道一趟吗?”

“现在?”柴焰抬头看看天,“干嘛?”

“我遇到麻烦了。”

多灾多难的四月,才摆脱了一场官司的龚宇被一个老太太讹诈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柴焰在电话里了解了大概,挂了电话。

她过街,开车门,上车,想着至少要同何子铭道声别,就在她思考的这几秒里,一条短信发到了手机上。

很简短的一行字,是她妈发来的——

你怎么没和未南一起回来?闹别扭了?

靠!她拍了下方向盘,陈未南跑回家了!

她又气又想笑:陈未南怎么好像个小媳妇,生气就回“娘家”了,肯定和她妈告状了吧。

她按了按太阳穴,想起她妈那张凶脸,有些头疼。

她思考着是现在打电话去陈家,还是忙完回云都去找他。柴妈的第二条短信紧随着发了过来。

“丫头,我就在未南他们家呢,原来是小奇迹病了啊。”

柴妈鬼祟八卦的形象在柴焰脑中一闪而过,她的目光便久久停在了后半句话上——小奇迹病了。

再没多想,她发动了车子,绕去诊所门口,对还站在原地的何子铭道别。

“迟秋成的事放下了?”他晃着球拍。

“陈未南家里有事,我要先回家一趟。”其他的,她暂时没时间想。

拿了何子铭开的药,柴焰开车去了机场,路上,她定好了机票,还不忘打电话去给Sophie。忙完这一切,她长舒口气,方才想起陈未南似乎还在生她的气。她回去就意味着又是她低头,可那又怎样呢?

她还记得陈未南第一次和她提起家里的私密是大学时候,樱花树下满是落樱花瓣,她第一次见到那么忧伤的陈未南。

陈未南开口便和她说:“知道我们为什么叫她小奇迹吗?”

当记忆奔涌进现实的洪流,柴焰的SUV停在十字路口,等一个漫长无比的红灯,直射在玻璃上的日光刺目灼人,柴焰拉下遮光板,同记忆中的陈未南异口同声的开口:“因为她活下来就是个奇迹。”

八年前的冬天,有着云都那些年没有过的冷。那是一月十一,陈妈穿着厚实的出门去付朋友的约,几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见面,聊起来就忘记了时间,等分手时,天已经黑透了。

陈妈喝了点酒,站在路边,人摇摇晃晃地伸手拦车,也就是扬手的功夫,脚下打滑,她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哎呦!”持续不到半秒的大脑空白后,眼泪瞬间蹦出了眼眶,陈妈僵硬着动作,想喊人求助。可空寂的马路上哪有什么行人,委屈外加腿疼的她只好摸出电话,打给家里。

“我摔了,你快来啊!”那边才接起电话,陈妈忍了半天的情绪终于如决堤潮水般崩溃而出了。

陈家几乎是全家出动,陈爸和已经读大二的大儿子抬着陈妈去急诊,小儿子陈未南自告奋勇去缴费。

各种检查做好,一家人精疲力尽的靠坐在走廊长椅上休息。

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陈妈,借着陈爸的手劲儿,陈妈直起身,四下里张望:“未南呢?”

陈未南的大哥被打发去找陈未南,一刻钟后,大哥带着陈未南回来,陈未南怀里多了个又脏又破的窄布包裹,包裹里放的是才出生不久的婴儿。

当时的小婴儿皮肤已经青紫,没有鼻息,陈妈才看了一眼就崩溃的趴在了陈爸怀里。

死孩子。

大人们这么叫陈未南抱着的那包“东西”。

“她没死,刚刚还喘气呢!”还是个少年的陈未南倔强的昂着头,死死抱着怀里的布包。

陈爸最先站出来制止陈未南,他指挥着陈冀南把包裹抢下来,交给医院处理,可陈未南就像头倔强的牛,不论大哥怎么抢,他死活都不放手。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走廊里的行人开始围观时,陈未南突然停下了动作。

“爸妈,大哥,你们听到了吗?”他人先是怔怔的,接着如同神经病一样,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笑,“我说小家伙没死,你们听,她哭了。”

那团小东西是哭了,猫一样,一声一声,小小的哭。

那团差点被丢掉的小东西就这样活了下来,难得的是开始害怕的陈妈在养腿期间态度迅速转变,喜欢上了这个安静爱笑的小婴儿。

在一番破费波折的领养手续后,小东西成了陈家的一员,领养前,陈家人给她做了检查,很健康的一个孩子,他们想不出小东西的真正家人因为什么不要了小东西,因为她是女孩吗?

不过那些都已经不重要的,小东西有了名字,大名陈诗意,名字是陈未南取的,因为第一次见是在十一号,这个名字的另一层内涵是失忆,他不想小东西知道不要她的那些混蛋家人。但无论是陈未南还是陈家人,都喜欢叫陈诗意的小名——小奇迹。

小奇迹慢慢长大。

小奇迹说她最喜欢二哥,虽然他总把她的头发扎的乱七八糟。

小奇迹常说,二哥答应过她,将来找的嫂子一定是小奇迹喜欢的。

小奇迹喜欢柴焰。

小奇迹病了……

柴焰几乎想得出陈未南现在心里的难过程度。

与其说陈未南是小奇迹的哥哥,其实他更像小奇迹的爸爸。

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整理,柴焰直接去了机场,取票、过安检,直到坐在候机大厅里等候一班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起飞的航班,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你在意他的感觉,怕他难过,哪怕知道他是个坚强的人,也想在第一时间飞去他身边,只为和他并肩,握紧他的手,感知彼此心意相连。

空中,机场小姐空寂的声线沿着布满金属支架的棚顶回旋,三只小熊的铃声混在其中,响了许久柴焰才发现是她的手机在响。

龚宇来电。

“龚宇,哦……解决了不就好了吗?什么叫我不爱惜自己的员工?你真不希望Sophie去救你,那你把电话给她,我让她回去,当她从来没来过,你继续自己对付那难缠的老女人好了。”

嘟……

“事妈。”她正要收起电话,铃声随即再次响起,这次是陈未南。

“陈未南……”她开口。

那边迟迟没人应答。

柴焰握紧电话,觉得手心在出汗,“是你吗?陈未南?”

“……柴焰……”

柴焰人愣住了,陈未南嗓子哑了。

“陈未南,你怎么了?小奇迹的病很严重?什么病?现在情况怎样?需要手术吗?我之前代理过医疗案,认识几个有名的医生,有一个是善长……”柴焰一口气问了连串问题,说了许多话,直到口干舌燥,她几乎是在口不择言,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握着电话的手因为用力过猛,甲盖发着青白颜色,手控制不住颤抖,为了抓牢电话,她用另一只手紧紧扣住手腕,手心汗涔涔的,她担心小奇迹,也担心陈未南。

“柴焰……”

她感觉陈未南发声似乎都困难,她手换到另一边,电话机几乎扣紧在耳廓上,轻声问:“什么?”

“对不起。我想你。”

他向她道歉,这个傻子,她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个呢。柴焰微笑着,拿着电话的手伸远了些,“陈未南,你听。”

“由蕲南飞往云都的T5024号航班正点起飞,乘坐本次航班的旅客请在候机厅等候登机。”

“你等我。”柴焰看着近前那面玻璃广告板上自己模糊的笑脸

幸福的事并非是每天耳鬓厮磨,蜜语不断。好比她和陈未南,当她别扭赌气,他也在闷头生气,他会做先一步低头的那个。最大的幸福不过是,他在想她,而她正要登上飞向他的航班。

一片沉默的电话,柴焰轻轻叹息,“别哭鼻子,男人哭,最难看。”

“……我怎么可能哭,别开玩笑了!”他哼哼着,鼻音明显。

陈未南是趁着空隙时间打来给柴焰的,他人还在医院,短时间突然上火,他嗓子哑得厉害。他想再和柴焰说上两句,却无奈小奇迹又从病房偷偷溜跑了,得知这个消息的陈未南只得匆忙同柴焰道别,连按压下太阳穴、舒缓下紧张神经的时间都没有,他便迈开长腿,跑出走廊。

烂漫春光,闲适怡人的午后,陈未南在医院的大小角落里找寻不知跑去哪儿的小奇迹,千里外的柴焰握着还微微发烫的电话机,深吸一口气。

两个半小时候后。

飞机起降后的眩晕感还没彻底消散,柴焰脚下发飘,几乎一路奔跑着去了出站大厅。出站口,那个身穿排扣大衣,举着牌子笑容痞气的陈未南果然不在。

是啊,这种时候,他不可能来接她的。柴焰抿了抿唇,发觉嘴唇干燥的起了皮,她顾不及买瓶水喝,急匆匆的迈出感应门,在门口,她伸手拦下一辆计程车。

直到坐在车里,司机踩下油门,红色的士驶下回形坡道,柴焰紧绷的精神才算彻底松弛下来,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陈未南,我回来了。

想起什么,她拉下遮光板,背面的方块镜片嵌在棕色皮革中,伸手拭去上面的浮灰,柴焰看着镜中的自己,暴起细皮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让她看上去狼狈地如同难民。

舌头反复舔了几下,白皮还在。她皱皱眉,伸手一点点把那些碍眼的白色撕扯下来。看着冒着涔涔血丝的嘴唇,她舔了舔,又使劲在脸颊上拍了两下,脸颊红润,嘴唇也有了血色。恩,这样顺眼多了。她微笑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无视掉司机已经惊诧到不行的那张脸。

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不假。

她坐在车里,看着车窗外望不着无边的绿意树林,心底无比柔软,再一下,再一下她就能见到他了。

风极速略过耳鬓,被吹起的长发沿着车行方向肆意飞舞,心急切的如同风速。

此刻的陈未南正绕着偌大的医院院落,四处寻找着小奇迹。

他时而停在某个转角地方,停下脚步看眼树后:“小奇迹,别躲了,我都看到你了!”

这样的情形在近乎半小时内发生了不知多少次,可每次都是他的自编自导,小奇迹连个人影也没见着。

“死孩子,看我抓到你不揍你屁股!”最初,他哑着嗓子喊。

“小奇迹,你出来……”后来,他干咳着,有气无力的呵斥。

再到现在,他脚步越来越快,嘴里只剩下低低沙哑的呢喃:小奇迹,你个熊孩子,你哥我腿都跑细了,你不心疼啊……

西晒在脚下拉出一道细长的暗影,他悬了好久的心总算在听见那个声音时松弛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帮他拿下东西。”

是小奇迹的声音。

陈未南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医院门口,小奇迹低头噘着嘴,一脸委屈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帮他拿下东西。”

小奇迹对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正一脸凶相的瞪着她,高挺的鼻梁加上鼻翼两侧的法令纹,犀利尖锐的男人让小奇迹害怕,垂着头的她又朝身后缩了缩。男人的气焰更嚣张了,他一手扯着身边的小男孩,边弯腰凶巴巴的瞪着小奇迹:“你是谁家小孩,小偷吧,知道我儿子这玩具多少钱吗?”

“说谁偷呢?你嘴巴放干净点!”插话的是陈未南,他一个健步冲过去,挡在了小奇迹和中年男人之间,一脸的愤怒。

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中年男人一跳,他退后一步,在看对方是比自己矮一号的陈未南时,又自然的挺直了腰杆,“你是她家长?”

“是。”

“她把我儿子玩具弄坏了,怎么赔吧。”

陈未南哼了一声,掏出钱包,拿出几张票子,“够吗?”

估计没想到他会这样痛快,中年男人愣了片刻,嘴咕哝一下,声音低低地说:“勉强够吧。”

中年男人拿起钱,拉着儿子准备走,却被陈未南伸手拦住:“你说我妹偷东西这话又怎么算?”

下车前的几分钟,柴焰提前付好了车费。远远看见一群人围在医院门前,看热闹。

陈未南的身影在稀疏的人群缝隙里影影绰绰,她看到小奇迹站在一旁,急的跺脚,嘴里喊着:“哥哥,别打了。”

陈未南和人打架了!还是在医院门口。

她急忙下车,劈开人群,伸手一把抱住了陈未南。

背上一痛,她挨了不轻的一拳。

柴焰皱了皱眉,闷闷的痛感从背上传来,半晌才过去,她张张嘴,强撑着底气:“为什么打架啊?”

“柴焰!”后知后觉发现柴焰替他挨了打的陈未南眼眶发红,迈步要找人拼命,可随即便被柴焰拉住了。

“我问你为什么打架?”

“……”

不过三两句话,陈未南解释清了事情的经过,柴焰背上的痛也渐渐退了。推开陈未南,她转过身,四下里看了看,随即在正门外的路边捡了根粗木头。木头放在手心颠了颠,她点点头,是她满意的分量。

紧接着,她做了一件让在场人惊呆了的事情,她举着木头,朝左手臂上挥了下去。

伴随着咔嚓一声的木头断裂声,柴焰丢了只留一截木茬的碎木条,回头朝中年男人看去,“我男人打架不行,我行。”

所有人都被这幕震住了,没人开口说话。

柴焰扬了扬下巴,目光灼灼地看着中年男人:“是我家孩子偷了你东西吗?”

“没……没有。”中年男人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拉起儿子趁乱疾步走了。

围观人群迟迟不肯散去,都好奇的打量着柴焰,柴焰回过身,看见陈未南还是一副愤愤未平的表情,“你再生气,就是想小奇迹担心你了。”

柴焰不生气吗?她也生气,可当她撞上小奇迹担心的目光时,就觉得痛快的打一架并不是什么好办法。

抱起小奇迹,柴焰脑门顶了顶小奇迹的,“你哥笨吧,下次帮我看着他,别让他打架,打又打不赢。”

“柴焰姐姐,我知道了。”小奇迹声音响亮,陈未南则不满的嘀咕,至于嘀咕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小奇迹,你住哪个病房?”

“那栋大白楼的四楼,我是十五床。柴焰姐姐,和你说哦,我们屋里有个老奶奶以前是个大翻译,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她喜欢我,总给我削苹果吃。”

“那是因为你可爱啊。”柴焰看眼小奇迹左手打着的石膏,远目看着白色楼体上的红字标牌——脑病中心,心里倏然一沉。

“柴焰姐姐,我和你表演个节目吧。”小奇迹伸出那只完好的手,举在半空中,不知是日光太刺眼,还是小奇迹的手晃的太快,她眼睛花了。

“主任伯伯告诉我,我胳膊里装了自动马达,所以才能动的这么快,我这几天一直在找开关在哪儿,我想让它停下来,它总是动啊动的,我就不能自己吃饭了。”小奇迹噘着嘴。

“一会儿姐姐帮你找开关,让它停下来。”柴焰笑着说。她第一次觉得笑是这样一件艰难的事。

云都医院住院部长廊漫长洁白,年前刷的新漆味道才散,四处都是干净的消毒药水味道。柴焰站在开放式阳台上,拿酒精棉给陈未南脸上的伤做消毒。

她拿着棉签,才处理好了一处,便被陈未南揽拥入怀。

“柴焰,我从来没这样后悔过,如果当初我没救她,她就不会受这份罪了。小奇迹的病很难治,骨折引起的病发性手抖只是开始,失语,不能书写,以后或许连正常的走路都不行了。”

“陈未南,没关系的,我会陪你一起……”柴焰回抱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本想一见到他就告诉他迟秋成的事,可此刻,无论是迟秋成还是谁,她都不想说起,她只想静静的和陈未南呆在一起。

“柴焰。”陈未南下颌搁在她颈窝,声音沙哑却不失温柔:“轻点吧,腰要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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