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彼国,印度少年和cry kid
【人总是低估自己的生存能力,那些看得比死还严重浓黑的处境其实都可以适应。置身在何种环境就会去学着适应某种环境,毕竟不想就此死去。】
我在中午和晚上回到屋子里,偶尔去店面帮帮忙。这里有个印度店员叫做阿力·莫哈默德。阿力和我同年出生,黝黑,络腮胡。看上去就像长我好几岁的样子。他对我很好,他说我和他姐姐很像,由此滋生出特别亲近的感情。
他翻她姐姐结婚时候的照片给我看,我知道他为什么说我们很像了,因为头发和鼻子。阿力有四年没有回家了,他父母生八子,五女三男。他作为儿子中最大的与生俱来地带有使命感,他要照顾弟弟们,尽其所能。阿力工资的三分之二全部汇款到家里补贴家用,而他自己就用剩下的三分之一生活。一个少年从印度跑到迪拜,言语不通,又没有朋友,仅只孑然一身,或许他有幸遇上几个老乡,从他们那里耳濡目染学到一些言语。人总是低估自己的生存能力,那些看得比死还严重浓黑的处境其实都可以适应。置身在何种环境就会去学着适应某种环境,毕竟不想就此死去。
他带我去买布拉塔和奶茶用来做早餐。布拉塔是一种酥油饼,它用白色吸油纸包着,没有任何馅儿,没有任何点缀。用火烤得脆脆的,香香的。奶茶是放在一次性乳白色泡沫杯子里的赭色液体,这是现泡的奶茶,多地道的商家,奶的比例要比红茶多得多,我喜欢这种口感润滑香甜的饮料。
整日整夜空调的轰鸣声对抗着居高不下的温度。久居室内自然是不会觉得。偶尔在店面里坐着,给人以熟门熟路的高端姿态,客人进来开口都是阿拉伯文,我就如同木鸡一般坐着看阿力做生意。他在账单上写下我看不懂的文字,然后收钱。我则过手着毫无亲切感的纸币,一二三来回地数。还是要感谢阿拉伯数字,这让我还可以照着这些数字来计算钱,然后用零钱去买冰的碳酸水和刚出炉的布拉塔,最后胃疼。
吃一种完全没有任何味道的鸡。我把它叫做旋转鸡。因为它架在火炉上,旋转。不断有油滴下来,滴到炉子里发出“呲啦”的声响。光看就很有食欲的样子,但是却没有想象中好吃。迪拜的鸡肉绵绵的,粉粉的,不同于中国的口感。
父亲说迪拜最美的建筑不是帆船宾馆,不是最高塔,也不是音乐喷泉,而是清真寺。无论你在迪拜的哪个街道走,看到的最为美丽的建筑一定是教堂。当然,他们的教堂上面没有悬着的十字架,而是弯弯的月亮。我经常在经过某个清真寺的时候忍不住驻足观赏,看那墙面,那窗花,柱子、灯盏还有其他。
在迪拜每隔几个小时,都会有人在清真寺上唱经,或祷告或忏悔。善男们听到教堂的唱经声时都会自动聚拢来,进入清真寺里。那个时候,无论是多重要的工作,都会停下来。寺门口就放满了鞋子,因为男子们必须赤着脚才能踏入教堂这方神圣的土地。
清真寺下,带着对月的崇仰,周遭是烦嚣的街市,毫无代入感的建筑。我走长长的街道,看形形色色的人群,说蹩脚的英文,用陌生的钱币。 还是买碳酸水和布拉塔,还是在吃完之后胃疼,还是吃没有味道的旋转鸡,然后很莫名地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
也是和父亲闹过的,想起可歆,想起司徒锦,想起永远在我最需要时刻出现的二十多年故交的乐子晗以及无论如何最为想念的你。想起江南的老戏台,后门捣衣的妇女,烟雨中若即若离的亭台楼阁。想在大水漫过膝盖时同子晗一起踱步抓鱼,想起白雪地里你做的机器猫,想起司徒锦独特的说话方式,想起在李三甸的阁楼吃着面看星星。
我对父亲说我若是答应回去转学国贸,是否可以放我回国。我不是适应不了这边的环境气候,也不是多么厌恶这座城,我是舍不得放不下故国的任何。父亲决绝地语气不带任何回转的余地,他说就这样呆着,一切都放到半年之后再说。
闹了有九九八十一次。每一次都将情绪放空然后平复下来。在被阿力取了一个外号cry kid之后,依旧没有改变现状。在这里的生活过得不留痕迹,我很努力地尝试让自己熟悉起这里的环境以及人情。熟悉没有你的白天和夜里。
2.彼国,苏丹Mama的戒指
【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需要拼死争抢或者控制的,劳心劳力,伤肝伤肾操神,强颜欢笑,自欺欺人破获,都不是该有的。】
臃肿黝黑的妇人蹒跚着从门口挤进来,坐在店里直流汗水。我把空调风向调下来对着她们吹,给她们一人倒上一杯水。她们用很大的嗓门笑着说我听不懂的语言,我知道她们在像我道谢。进来的是苏丹妇人,她们会用“萨朗麻利哄”来打招呼,大抵是万福金安或者你好之类之类的言词。我们把这类客人成为苏丹Mama。
五月炙,中东无雨。在迪拜长久时光没有下过一场雨,父亲说这里是不可能看见江南的氤氲。在这里要么不下雨,一旦下雨就有止不住的雨水。整个天空都是黑的,暴雨倾盆,还要加上呼啸的狂风。于是家家关门闭户,等着雨水过去。我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这天周末,出乎意料地落了几滴雨水,也是伴随着大风而来,天变得昏黄昏黄,风吹了有一个多小时,期间夹杂着雨点,打在脸上有些生疼,但是不密集。这场雨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都没能把地面染湿。
几个苏丹Mama进来躲雨,这场雨怕是在意料之外。苏丹Mama荡漾着臃肿的身躯不太灵活地坐下来,用毫无语法的蹩脚英语一来一回,闲聊起来。她们很热情也很健谈,我能想到倘若不是语言障碍,或许我们会成为很聊得来的朋友。我是相当喜欢这样的人,简单、直爽、不设防。这个时候我在想,再怎么伸手即可攀附的理想也要驾在可观可想的现实基础之上,就比如跨越了国界的交流便是硬伤。若是连唯一可交流的资本都没有了,就会在茫茫人海中错失这些妇人,即便其实你们内心有多么契合。这就是错过。
一个年纪轻一点的苏丹Mama戴一枚蛇形的戒指,蛇头绕着手指盘旋而上,眼睛部分嵌入了红宝石,蛇身是密密麻麻的钻石。戒指在灯光下发着无比璀璨的光。女人天生喜欢这些会反光的物体,她们觉得那样美。她见我盯着戒指看,给我讲一些事。起先我没有太明白她在说什么,等到信息量聚集到一个点上的时候,突然间把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
她说和他丈夫自小相识,小学的时候,他们的老房子在同一个院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少年很矮,总是被人欺负。那一年他们九岁,伙伴们抓了一条蛇吓唬他,他被逼迫到草堆的角落里,坏男孩拿着蛇吓他说只要被咬,就会死得很痛苦。九岁的她长得很结实,她推开男孩子们,作死抓紧那条蛇,她豁出性命搭救他。那个时候她以为她要死了,也是在很久之后再看见这类蛇的时候才发现它并没有毒。他问她为什么要救他,她说她需要一个伴,一起上学放学。他说我做你的伴。他用一生履行了这个承诺。他们结婚的那年他用生平积蓄为她定做了这枚戒指。他自发育之后就出落成翩翩美少年,而婚后的她身材越来越臃肿。但是他们依然相随相伴,不离不弃。
我看着苏丹Mama的戒指想,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需要拼死争抢或者控制的,劳心劳力,伤肝伤肾操神,强颜欢笑,自欺欺人破获,都不是该有的。
3.彼国,黄金街的少妇
【人总不要对未来抱有太高的不切实际期待。知足能常乐,简单是福。】
光影,渡光景。
母亲在六月的某一天抵达迪拜一号机场。父亲去接机的时候我在学校里百无聊赖。利欧的课堂其实把握得很好,他会用很幽默的语言和夸张的面部表情来表达想要表达的东西。只是一堂课下来我没能听懂多少,对于金融上的那些单词我都没有去背。实在是不在兴趣之上的东西,即便强迫自己去做,也会事倍功半。所以我说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需要拼死争抢或者控制的。
利欧放下一个苹果派给我,他说他自己做的,让我作为一个中国的美食家来品尝。这个食物口感很好,我夸赞了他一番,也提了自己的看法。我不喜欢太甜的口感,纯粹是个人喜好问题,我说倘若可以做得清淡一些,许是更为爽口。他笑着说看起来苦闷的人应该吃点甜食,这样会让心情变好。我知道他在说给我听。他说晚上要请我吃饭,理由是我今天给他提了意见。我没有答应下来,我说我该吃点甜点让自己快乐起来,所以他是对的,我应该谢他才对。他摊摊手说看来不能用中国的传统委婉的方式提出和女孩子约会,我说即便用西方的直接方式提出来,我怕是今晚也不能赴约,因为母亲要来。
我下课之后赶去那家温州人开的饭店,仿佛时间回到了我刚来的那会儿,一切都是那么相似。就连时间点都是契合的。父亲点了同我那天相差无几的菜色,思绪回到了那一天,就好像母亲同我一起抵达了彼国。
次日,陪母亲逛一条满是黄金的街道。看黑纱蒙脸的少妇试戴黄黄白白的东西,店员论斤称,白布包头的男子会以掏钱的动作结束这一个过程。这里是黄金街,一整条街都是金色的,奢靡浮夸,眼花缭乱。
黑纱蒙面的少妇露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在外边,睫毛浓密翘长。着一身黑袍,把曼妙婀娜的身段藏在里面。我在她后面看着店面里叹为观止的黄金铠,她将一摞黄金手镯戴在手上,看看在镜子里的手腕,满意地笑笑。她朝男子微笑示意,店员将这些镯子放到称上面称重,而后男子则取付钱。
也是有过这样一个梦吧。女子永远有一个公主梦,梦想着住在梦幻的城堡里,把房间弄成漫天漫地的粉红色,点缀着蕾丝和碎花。蝴蝶结,水晶灯,铁艺床以及乳白色的家具。女子从盘梯扶摇而下,俊美的少年等在底下。你可以不计付出地花钱,因为你是公主,你可以买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能够买到。豪门富家,深宅大院,痴情夫君,如花美眷。
只是生命中徒增某些东西是会叫人变质的。梦想归梦想,又有多少人真正想要嫁入豪门?在迪拜,一夫多妻。男子是可以在能力范围内娶几个妻子的,然后养一堆孩子,女子终日在一座豪宅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想是是去了爱情的婚姻,坐死在钱堆之上,又有何等的滋味。
人总不要对未来抱有太高的不切实际期待。知足能常乐,简单是福。
4.彼国,渡
【本着善念,助人渡劫,多好的话。我一直觉得很多宗教都是导人向善,即便起源,风俗或者传说各不相同。】
即便是在日光退去的时候,依旧可以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温度。风里面带着热气迎面而来,到海边就会好一些,海风带些腥味,吹过发丝,吹过面颊,黏黏的,咸咸的。父亲说迪拜分为两个部分,中间隔着一条迪拜河。一边是古老的德拉迪拜,这里有迪拜的历史,老城带着神秘色彩在降落未落的夕阳余晖中熠熠放光。而较为年轻的白迪拜多为现代都市,而我们所在的就是白迪拜。
黄昏的时候,迪拜河上来往很多船只。开渡船的少年皮肤黝黑,穿黑色的背心,脏兮兮的长裤。父亲说乘坐渡轮抵达对岸,对岸有更为古老的景。有晕船的游客踉跄着上岸,父亲说好在我们都觉得妥帖。江南人家几乎家家熟悉水性。母亲说起童年的时候,同她的哥哥,我的舅舅一起,从高高的桥上跳下,水花四溅的一瞬,屏息沉入多深。总是在官塘缝里摸螺蛳,又或者抓几条鱼回去。那时候水还那样清,鱼是很多很笨的。
父亲把母亲和我扶上船,付给那黝黑的少年三个一元硬币。眼睛触及少年裸露在外的臂膀,细密的汗层贴合着皮肤,看上去很不舒爽。父亲与那少年闲聊起来。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瑞克。”
“如何在这里渡船。”
“神说渡人渡己。”
“如何说?”
“神说水面乃万劫,有船可驱怨。驾船者理应本着善念,助人渡劫。”
“那如何要收费。”
“这是被渡人的善念。”
“很好。”
我突然很想看一下少年所在信仰的教义,本着善念,助人渡劫,多好的话。我一直觉得很多宗教都是导人向善,即便起源,风俗或者传说各不相同。我看各种宗教的经卷,有着迥然不同的神话传说,但是坏人到最后总是无法善终的。任何事物都有因果报应。
少年熟悉地操控着机船,机船发出不是太过烦躁的轰鸣。机船在迪拜河上不紧不慢地行驶,海风暖暖地吹过脸颊,柔软的,缠绵的与汗衫嬉戏。父亲搂着母亲坐在船头,背光的夕阳里,我看到温情柔软的剪影。他们一如既往的相爱。
德拉迪拜有一个数码城,父亲说要给母亲买个平板,这样她可以用来拍照以及消磨过剩的时间。父亲在数码城里买了最贵的平板,叫店员直接拆卸妥当就给母亲用了,于是有了平板之后的每天,我一直在充当摄影师的角色。我是很乐意做这件事的,扑捉到父母脸上一丝一毫的细微表情也是好的。
我其实很羡慕这对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