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江南,上坟
【逝去的人也只是希望后人能过得好,后人也同样希望先人可以安于净土。】
四月清明,凉起凉下。
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都在下,没有停歇。又是扫墓的季节,想起家乡来。在家乡, 我们把扫墓叫做上坟,要集合一家子的人,在风和日丽的四月清晨,摇一架大船,盛装出行。买来鹅子用盐水煮熟,放在盘子里带上,这是必不可少的祭品。还有清香,白烛,酒盏,红筷。
你中午去播音,没能同我一起吃饭。一个人在破碎的石子路上走,清明的雨中无需打伞,雨丝很粘腻,柔柔地打在身上,形成薄薄一层水霜。这一点和家乡是一样的。我吃完饭从食堂走出来的时候,你刚好在播我写与清明的散文。念道其中一句:清明的雨那样温柔长情。
我走到寝室楼下,你打电话过来。
“播完了,你在哪?”
“寝室楼下,快到了。”
“快到清明节了,我要回乡下扫墓,一起去么?”
“可以一起么?”
“是。”
“好。”
你说你们这里的扫墓没有我们家乡那样复杂,只是去山上把祖宗的坟清扫一下,去掉杂草,盖些新土。然后回家一起吃顿饭。我说这样的流程就很好,其实不需要弄得太过于复杂,反而显得目的不纯正。逝去的人也只是希望后人能过得好,后人也同样希望先人可以安于净土。
晚上给母亲去了一个电话,其实我不是那种会主动打电话说一些矫情言语的人,有时候很想念,忍忍也就过去了。我询问了家里最近的情况和弟弟的功课,问了今年清明如何安排。母亲说父母昨天回国了,打算过完清明再走。今天母亲买了大白鹅,要在清明那天杀掉它。家里会有买来牲畜先饲养几天再煮的习惯,因为喂养牲畜一段时间之后肉质会比较好。
今年轮到在三叔家散胙,散胙就是俗称的吃上坟酒。我想起三年前在我家散胙的时候,那年小叔和小姨离婚,堂妹被判给了母亲。这是她同我们田氏吃的最后一顿饭了。大家推杯换盏一直到深夜才散去,想来这三年,我是再没有她的消息了。
次日清晨你在车站等我,你背着双肩行囊,背阳而立。我一身行装,亦黑亦白。这是第一次去你乡下的家,要见你的长辈,亲人。我们坐六小时的长途巴士,穿越比邻的山村小巷,一路颠簸,在悬崖峭壁上盘踞而上。再穿过一座山,我们就要到了。
2. 楚地,竹林里的坟墓
【在烟雨霏霏的竹林里,一座孤坟,一口破缸。竹青色的画面染点墨色,氤氲的空气带点土腥。】
依然是连绵不断的雨,夹杂着山中湿润的空气,愈发显得阴寒。我喜欢清明的雨,那样微弱不具备杀伤力,润着万物。我一度认为它是善良细腻的谦谦君子。
在山间走,偶尔看到几棵常年不败的青松,苍遒有力的树干深深扎入泥土里面,有些许根露在外面,无端地叫人心疼。树干上写满光阴的故事,我却不知道它要告诉我什么。路过一片竹林,脚下的泥土比雨还要粘腻。有笋尖从泥里钻出来,细细尖尖,很可爱的样子。
远远望见竹林深处有一口缸,缸边一座新坟。你拉我过去看。这是一口赭色的大缸,我说不上来它是用什么材料做的,只是同儿时家里的水缸形状相似,只是材质似乎稍有不同,因为这口缸看起来像是泥土粗略堆积而成的。你说这是毛缸,没有上过釉的。缸有半身多高,我看到缸里面有一些干枯程度不同的草。
旁边的新坟远看与土堆没有太大差别,就是比较高耸一些。坟上面没有一根杂草,土质也比较新。只是坟前没有墓碑,我不知道这里面睡了一个哪样的人。你说这里葬了一个难产而死的妇人,死产儿被愚昧的村民拿去祭天了,因为相传难产的婴都是鬼婴。她丈夫接受不了打击发了疯,他在妻子葬身的乱土堆旁边放了一口缸,生活其中,每天拔掉坟上的杂草,一直等待着与妻儿相见。之后他死了,村民将他们夫妻葬在一起,这里不知为何变成了一片竹林,一代一代直到现在,演变成每年清明都会有一些村民自发过来这里帮忙扫墓。
你说今年已经有早到的人清理了坟,这就好了。我在坟前点了三柱清香,我说多少是个问候。你掸去我额前黏着的雨,你说你知道他们愿意看到的是什么么。我说是什么。你说悲戚的女子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有一个长情的丈夫,其实他们或许更愿意看到那些关心他们的人,合家欢乐,生死同命。
这是一个臆测,却宁愿去相信这样的美好。在烟雨霏霏的竹林里,一座孤坟,一口破缸。竹青色的画面染点墨色,氤氲的空气带点土腥。我愿意相信这样的传言,也愿意做这样长情的女子。
3. 楚地,救
【书上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知道我们的爱情穿越了。相信它多好,多好。】
从竹林出来,走林间小路,转一个弯看见一条河。河水似乎有些深,不急。雨落到河面上泛起涟漪,光看到这样的画面就可以感受到一股凉意。
河沿的石壁里长出来一朵花,其实不是多漂亮的东西,但是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之下,叫我想到绝处逢生这个词汇。想也是矫情了一下,想拍下来留作纪念,于是乐极生悲。我打开手机的拍照功能,俯下身去。一切都那么成功,这并不是多少危险的举措。就在收手的瞬间,看见一片卷曲的枯叶,误以为是蜈蚣,心头一震急忙缩手。手机就是这样落入河中的。我试图去抓住它,脚下一滑,也坠入河中。
失足的瞬间是悬着心的,等到落入河中倒也不很惧怕。我是会游泳的,水性还不差。绍兴是水网交错,河道纵横的水乡。家里的老房子就是坐南朝北,后门临河的。还是女童的时候,父亲教我游泳。拎起我的衣领扔我入河,等我在水里挣扎几多时光之后,再来相救。一次两次,就会了。
我潜入河底试图找到手机,我在想找到之后或许还能用吧。但凡九死一生的时刻,大抵都会视死如归地一拼。我倒是没有这般严重,反正衣服已然湿透,索性找到手机再上岸。我上来换气的时候看见你从旁边的土堆下来,栽进了河里。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会下河来。因为你不会游泳。
你在水里拼命拍动水面,无济于事。我从你腋下单手环抱住你,朝着土堆方向游。我说你别动,憋住气便好了。你确实照做。想来那是需要多大的信任才可以做到毫无挣扎地将性命交付于另一个人手上。终于到了岸上。我开始抱怨你。
“你是笨蛋么?不会游泳下水干嘛?好玩吖?”
“我怕你出事。”
“你不是知道我会游泳么?”
“可是你沉下去了。”
“即便我沉下去了,你下来能救得了我?”
“我当时在想,生死关头或许就会游泳了,再者,即便是救不了,至少可以生死同命。”
“生死同命?说得简单,你我浮尸在此,谁来帮我们收尸?你以为是写小说么?”
“或许再来一次我依然会那么做。”
“呵呵,真可笑。”
“这就是竹林里的那对夫妇最愿意看到的事。”
我没有再说什么,你我都是太过于执拗的人,我知道再争执下去也于事无补。于是这般狼狈地窜回家。书上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知道我们的爱情穿越了。相信它多好,多好。
4. 江南,散胙
【太极端的东西会得到太极端的东西的太极端的爱。太极端地相互伤害着。太极端地相恋。只是、这样的相恋不是太坏。】
中午回家之后匆匆换去湿透的衣物,赶去大姨家散胙。因为害怕被父母知道故而只字不提。我用方言说出散胙这个词,你问我散胙是什么,我说就是清明时家庭形式的吃饭。你说江南人真古怪,我说古怪是古人的古。
进去有些不自在,我还是会为了这种形式的聚餐而特别注意一下自己的着装。本来今天穿了黛青色棉布排扣衬衣,驼色软麻长裙。我是觉得清明还是需要压低色调的,冷色调的服装同心情一样惆怅。旧时绍兴女子不易出门,但到了清明这一天都会盛装上坟。我对此倒是没有太多异议,只是个人不愿意去效仿。
换了衣物,我穿烟灰色针织毛衣,水洗牛仔裤。这也不算糟糕,只是头发在水里浸泡之后都打了结,但是考虑到初次会面迟到是不礼貌的事,故而一路走,一路梳头。赶到的时候长辈们都来齐了,你向我一一介绍你的亲人,也把我引荐给他们。爷爷很喜欢我,他说我是有年代感的姑娘,透着隐者的淡然。他喜欢我的古典,我知道我的长相或许又令那些老一辈想起了什么。年代感,或许我真的是苍老的面相。这样的形容也不是太坏。
吃饭的时候他们问很多,我都一一作答了。问到家乡的清明会怎么过,我有些触动。母亲他们现在应该还在山上上坟,白鹅已经变成菜了,摆在土坟前供着。点上清香和白烛,拜拜,拜拜。她可能会说希望女儿在外能一切安好,康健万福之类的话。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好叫它落下来。你果然最懂我,看出来我的异常,继而转移话题。你说得我多少好,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我笑着夹一块鸭肉给你,我说你总是把我美化得这样好,下次我带你去吃鹅。
离开的时候,长辈们塞钱给我,我都没有收。我把前些天绣好的荷包送给爷爷,又送了其他长辈一些礼物,其实我不是那种能想到送长辈礼物的人,我在待人接物上面很迟钝。礼物是离开的那天你放在双肩包里的,你说你一早就准备好了。
晚上收到母亲的电话,她说今年的散胙很圆满,一大家子都在,独独缺少了我。她说留了鹅大转弯给我,最后被弟弟吃掉了。偶尔有老一辈喜欢将鹅翅叫做鹅大转弯,我在儿时就对奶奶这样的说法很迷惑。
“刚才吃饭的时候怎么了?有些想家?”
“嗯。有的。”
“我就知道。”
“你还记得那扫地僧的签么?我开始担心起来。”
“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何兼顾两地的亲人呢?”
“不断地来回,有得必有失的,你我之间的空间距离是一千三百里。”
我会偶尔这样失落一下,这好像是看不到画面的电脑屏幕一样,有些急躁,有些担忧。我说过对于未知的恐惧是最最无力的挣扎了。你说至少对于结局,我们抱有必胜的决心与打算。那样子坚定下去就好。
我看到你在我的日记本上写下一段话:
太极端的东西往往会害人害己。
而冬天和夏天都太极端了。
也是有例外的、
寒梅喜欢冬的冷峻,凉凉地只愿意在那个季节开来。
被冰霜压了一层在身上,喘气有些困难。
倔强地让香味透过它同冬的空气混合到一起去。
雪融了就会谢,零落成泥。
重莲爱上夏的热烈,傻傻地开了一连片。
有风吹过荷塘,盈池涟漪。
下过雨之后会有珍珠留在绿叶上,
莲败了一池,蜷缩着残破的躯体死去,便是一生,
却、那样丑。
太极端的东西会得到太极端的东西的太极端的爱。
太极端地相互伤害着。
太极端地相恋。
只是,
这样的相恋不是太坏。
不离不弃,生死同命。
所有的等待都会不负一切。
我知道你说这些话的意义,也不曾怀疑你我的艰辛和努力。雨还是不停地下着,它同你一般长情。换一个空间,花一般相识二十年的少年,在黄铜香炉里点燃些许香料,躺在白色床单上流下眼泪来,他在想所有的等待是不是都可以不负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