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上前来，伸手抚摸我的脸，温柔道：“孩子，苦了你了。”
我盯着娘亲的脸，脉搏的跳动渐渐急促，砰砰地直击着心脏，我几乎不敢相信，她就是周玄素，我的娘亲。她的容貌几乎未曾改变，还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十几年没见了，可是我看到她依旧觉得那么亲切，我很想抱着她大哭一场，可是只有双手抓住她的胳臂，唇齿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我，想了想，又递给了我身边的阿青，对他道：“若芷墨支撑不住，便给她服下这个。她现在武功甚强，身体又极是虚弱，一时消解不了心中苦楚，这个护心丹可保她心脉康健。”
阿青同我一样十分震惊，但还是依言接过。
周玄素抬起头，目光扫视众人，虽然神情淡漠，但自有一股威严，四下无声，没人说一句话。
最后她的目光在爹爹脸上停留，道：“一川，多年未见了。”
爹爹从看到娘亲的那一刻，脸色就变得有些灰白，他双目烁烁一睁，目光中有着庞大不可言说的震惊，心痛和热情，连声音也有些嘶哑：“你来……做什么？”
周玄素没有理他，而是又走上前去看着真怡，道：“真怡，多年未见了。”
我转头看到真怡的脸，我明显地感觉到她面部的肌肉在抽搐，半天，她终于挤出两个字：“是你。”
娘亲点了点头，微笑道：“是我……至于，我来做什么……”她的目光转回到爹爹身上：“自然是把前尘往事给我女儿说一说，她有知情的权利。”
娘亲看着我，目光尽是爱怜，她侧头望了一下崇乐，对我道：“娘知道你恨她们母女入骨，只是我必须告诉你实情，你知道了，再决定接下来要怎么做。毕竟，”她把头看向爹爹，“我抛弃你多年，实在配不起你叫我这一声‘娘’，而他……是养育了你十几年的人。”
我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颤声道：“娘，你要说什么？”
周玄素抬起头，语气里有着细微苦楚，然而她的声音还是清脆而坚定：“你刀下的这位崇乐郡主，是你的亲姐姐，是你爹爹和真怡的女儿。”
我刚才渐渐加快的心跳仿佛到达了一个顶点，在胸腔里闷着，连呼吸都停滞了。我愣愣地看着娘亲，又看了一眼地下的真怡，但觉一阵阵寒凉之意如藤蔓一般地袭击至我的头顶。手上的劲力一松，刀便掉在了地下。
娘亲走开几步，看着天边的云霞，将那些往事一一道来。
“认识你爹的时候，我不过十七岁。那时候卓师兄带我识得了明德帝的这些兄弟，其中包括你爹，白邢秋、皇甫曜松、还有江南郡按察使魏炎。再后来，我也结识了明德帝的这位同胞幼妹，小我两岁的真怡公主。”
娘亲不顾周围人看向她的眼神，继续说道：“起初同他们在一起闯荡江湖、为明德帝做事，我心里是有些自卑的。虽然我是醉仙邀月派门中数一数二的优秀弟子，但是因为自己孤儿的出身，在大家面前我总是显得十分弱小。到了后来，我们彼此越来越相熟，我也经常能为明德帝，也就是当时太子的继位之事出谋划策。再加之我的武功较强，慢慢地我也融入了他们当中。”
她转过来，看着我道：
“在与你爹朝夕相处的过程之中，我们对彼此都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直到明德爷继承大统，你爹也向我师父提亲，我们便这样在皇城安了家，并且有了你。我本以为就此可以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就算知道在朝为官会令我们面对种种我想不到的困难，但是只要能与你爹同甘共苦，风雨同路，我也觉得此生不枉了。”
明明是在说着深情的言语，可是娘亲的语气却平淡到了极致：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却没能持续多久。大概自你满岁起，我便觉得你爹对我日益冷淡。再加之我们对朝局、江湖上的事有许多分歧，其中包括天香卫与李家没落等事……种种矛盾让我渐渐明白，我对你爹其实根本了解。我俩从根本上，不是一路人。”
娘亲缓缓地叙述着，从她维持的刚刚好的表情里，仿佛已经对这些前尘释然了，可是我明白，这些事情令一向骄傲的她觉得不堪回首。
在她看来，爹爹的野心和狠辣，是从前的她未曾见过的。但即便是这样，她也没有萌生退缩之意，甚至让自己慢慢地去接受爹爹的想法和观点。那时的她相信，日子久了，他们夫妻之间会对彼此更加宽容。娘亲甚至还主动提出让爹爹纳妾，为韩家绵延子嗣，可是爹爹却拒绝了。起初娘亲还为此事暗自喜欢，直到我快四岁的时候，真怡带着年幼的崇乐郡主，从楚湘郡回到了宫里。
听到这里，我略微地醒了醒神，慢慢意识到事情或许真是我曾猜想的那个结果。
在那之后的几月，爹爹常在夜晚时分出府，那时娘亲认为他又在为他官场上的事情奔走、谋划，爹爹不想让娘知道，正好也避免了他们为此事争吵，虽然她认为逃避不是最好的选择，但也着实厌烦与爹爹争执，因此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有其他的原因。
说到这里，娘亲的唇边染上了一丝苦涩，但她极力克制自己保持淡然微笑的神情。
“直到你四岁的时候，我们为你办庆生宴，一直与我交好的温梁侯夫人告诉我，有一夜她在穆妃宫里叙家常的时辰晚了，曾见过你爹出入熙辰殿。她原本是想向我打探，是否宫里出了什么大事，但是外臣出入长公主的宫殿当真是闻所未闻，因此想和我确认是否是她看错。本来是一句闲话，却终于教我起了疑心。那一晚我没有睡觉，反复地思索你爹和真怡有什么过往。想来想去也只知道真怡曾对你爹有意，可是那时大家都知道我与你爹情投意合，甚少有人跟我提起这个。只是我终究抵不过疑心，所以有一日，我跟踪了你爹爹。”
说起这里她平静的脸上有了一丝屈辱的苦楚，她问我道：“那****爹爹是怎么把你从宫中的牢房里带出来的，你不记得了吧？”
我愣愣地看着娘亲，听她道：“太祖皇帝在宫里曾有个密道。他当时偏疼这个小女儿，所以把这个密道告诉了真怡，明德帝虽然知晓，却也没有对此事追究。他们又怎会想到，这个本是用于宫廷大乱之时给宫眷出逃的密道，为你爹和真怡的私会，立了不少功劳。”
“我自然是没法跟踪你爹爹到熙辰殿的，牢里的狱卒都有他们安插的人手，但是这已足够我在平日的生活中留意并看出异样。每一日，我把牙齿咬得都要碎了，才忍住不向你爹爹质问。”
说到这，娘亲的神色有些惘然，她道：
“其实我在想，若我当时揭破了他，他会怎样待我？”
我慢慢抬起头，看着爹爹，他的神情是那么复杂：懊恼、震惊，还带着一丝灰败与失神，可是，却没有一丝悔意。
“你爹与真怡，必定是在我之前就有了情，否则几年未见，何以真怡一回宫便能如此？而你爹既然喜欢真怡，这大好的驸马不做，为何要娶我？思前想后，只有一样东西甚为可疑。”
不知为何，我的心底产生了一种惧怕，我想起了那日在基地娘亲给我的明聿心法。小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明聿心法是韩家的武功秘籍，可是，爹爹授予我的和娘授予我的明明是同一个心法，却因为解读的深度不同，在效力上是天壤之别。
想到这里，我忍下寒凉之意，脱口道：“是明聿心法吗？”
娘亲看着我，点了点头，她道：“想到这里我便回了趟福陵郡，向师傅询问探查，问出了一些端倪之后，我在推想，你爹和我成亲，是为了明聿心法。”
我道：“明聿心法，最初是爹爹授予你的吗？”
娘亲似是要讲到事情的关键处，神情越来越严肃，语速也放缓下来：“起初，确是如此，你爹很早的时候便将明聿心法交于我研习，问我能不能瞧出这心法中的端倪，我虽然看出这本心法有许多妙用，但是以我当时的功力确也难以解开全部的疑点。苦心研究之下，也只将这心法演化出一套雏形，也就你爹授予你的那个。而在那之后我便再也没办法想出其中奥秘，也就是自那时起，你爹爹便对我冷淡了。”
我觉得好像有一颗黄连在舌尖，苦得发麻，心道：“这太荒谬了。”
“想到这里，我已觉得我在韩府一天也待不下去。那时的我整夜失眠，像丢了魂魄似的，只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可是那时候，你太小了，我晚上看你熟睡的面容，心想若你跟我流落江湖，如何能保你衣食无忧？我不舍，却也不忍，只得自己一人离开了韩府。”
娘亲说到这里，走到了爹爹面前，看着他道：
“那时起你爹便动用了所有的力量找寻我，一次一次，我差点要原谅他回到他的身边，直到温梁候无辜被削爵，我慢慢意识到我对于你爹的意义，不仅仅是一个他不愿再忠诚相待的妻子。那时的我料定，你爹爹想让我回到韩府，是为了隐瞒一些别情。”
说到这里，娘亲忽然止住了，只见她双拳攥紧，抿着嘴，似是在用最大的力量克制自己的情绪。直过了好一会，她才道：“十年，我整整在外奔走了十年，终于知道了韩家当初的所作所为。”
她抬起头，环视四周，朗声道：“你们可曾知道几十年前闻名于江湖的鬼蜮子周陵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