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菲很困倦。
字面意义上的困倦。
夜戏她拍过不少，可专门要等到凌晨三点多的夜戏还是比较少的，尤其是在一天之内这种。
连轴转不是没有过，但那基本都是年轻时候，更年轻时候，宿醉的话不会感到痛苦要死的时期的经历。对于已经逐步攀登到娱乐圈某种令人羡慕地位的俞菲来说，早就几乎没有这样的工作了。
反而让她想起一些事情。
“俞菲姐？怎么又在发呆？还是想——了？”
“顾昳，不说话会死吗？”
“不会，俞菲姐，不要用那种恐怖的眼神看着我。”
“你！……算了，我今天一直想问来着，你的腿怎么了？”
“绕狗仔的时候没注意，撞到电线杆上了……”
俞菲并未继续问，而是深深地看了顾昳一眼，然后将手边的薯片递给他，“今晚你的戏份很重，好好表现。”
先拍摄的是男主角的戏份。
镜头中央站着的是男主和另一位女演员，这位女演员饰演的是男主的前女友，拍的是男主在遇见俞菲之前的戏份，他们分手的戏份。非常俗套的情节，电影需要，观众也乐得欣赏。
这个年代的情感戏翻来覆去无外乎就是那么几个关键词，邂逅，纠缠，误会，分离。不断彼此伤害着，然后感情在****伤口间不断加深变重，生活自然不会像小说或是剧本里那么狗血，但死去活来强烈到不能理解的爱永远是最吸引人的主题。
哪怕俞菲他们现在拍摄的电影主旨是反应职场的灰暗，却在情感线也不能免俗。
没有被前一任狠狠伤害过，怎么能突出下一任的般配呢。大概许多编剧都是这么想的。
夜幕早在半小时前就已经降临，天空颜色暗到俞菲觉得经过的工作人员所穿的白运动鞋都十分晃眼。摄像机里男主角独自走在路上，晃晃悠悠的，脚步又慢又沉重。在某个看客都要跟着他一起心碎的时刻他猛地转身，风一样地开始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狂奔。
这时俞菲才明白导演为何坚持要在后半夜才开始拍摄这场戏份，如果不是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刻，男主演未必会发挥出这种酣畅淋漓的演技，哪怕是她都为之动容。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呼啸而过的风将西装吹得毫无美感可言，领带偶尔会翻到男主的头顶，配合奔跑的姿势显得滑稽又可笑，头发像是一团鸡窝般被顶在脑袋上，看着像是流浪多时的人。
他重新站在那扇刚离开不久的门前，气急败坏地捶门，仿佛双手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镜头拉近，男主角的眼底投射出歇斯底里的愤怒与不甘，一遍又一遍的呜咽咆哮。
“哪个混蛋说我们没有未来的？！”
和蛮不讲理的质问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就像是刚学会加减法的小学生，质疑着凭什么一加一要等于二。
动容归动容，就算俞菲实打实地被男主角的演绎所打动，这不代表她在深夜的时候不会感到困倦，也不代表她有多么欣赏这种到最后只会变成几秒回忆的冗长片段。
她揉着眼睛望着不远处拍摄的这一幕，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正想叫小迪帮自己冲泡被咖啡的时候，不经意间朝右方瞥了瞥，俞菲手中的剧本差点因为惊诧被甩飞。
——顾昳正无声无息地流着泪。
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俞菲怔楞住，本来想要喊小迪名字的念头被这样的场景直接噎回。她下意识打量周围一圈，发现几乎所有人都被男主角的精彩演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后才松了口气。
顾昳的眼眸中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光芒，可这次不同的是，在层眼泪中折射出的光彩是那么无力。他的视线静默地钉在摄影机屏幕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所以以至于刚刚俞菲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他在流泪。
从俞菲的角度看过去，每次顾昳下意识地去眨眼，都能带落出不少泪，在眼中汇集，然后同样静默地从眼角滑下，经由在侧面看来十分瘦削的下颚，缓慢地，沉重地，砸落。
让他周身便弥漫出一种说不定的苦涩味道，像是老旧影片中满是心酸的慢镜头。
俞菲起先的错愕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开口的尴尬。
“喂。”还是顾昳先注意到俞菲的怔楞的，率先开口打破时间的精致，朝俞菲转过去的脸上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哪怕酒窝中还存留着些许泪痕，可沙哑的声线间还是隐约带了不少揶揄，“怎么，看我都能走神，我……”
装模作样地扫视周围几圈后顾昳继续笑着低声开口，“我老哥可是会吃醋的哦。”
俞菲没有理会他这个无聊的玩笑，侧头指着片场里面，已经失魂落魄瘫坐在楼梯上的男主角那边，“有这么感人？”
顾昳困扰地拧起眉，撇嘴沉默好半晌才回答，“嗯，怎么说呢，很能令人有置身其中的感觉。”
“煽情？”
“也不算，只是很有既视感。”
“有吗？”
“嗯。”
顾昳继续专注地看着拍摄场地。
说实话，俞菲并不算了解顾昳，也从来没有去标榜过与他的关系多么亲密，或者说足以插手他的生活，可在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切实窥探到了他的心事。
那个混蛋说我们没有未来的？！
拍摄进行中的男主角同样在重复这句话，像是电路故障的机器人一般，没有灵魂没有感情地不断重复这句话，声音很小很低，谁也不会打扰到，除了还在吹拂的风，谁也不会听到。
俞菲莫名的觉得喉咙间涌上股酸涩的情绪，或许也是因为打光师把片场和待机区域光线弄得过于差异的缘故，让一向没有眼部积劳的俞菲都感觉到刺人的痛意，无法再继续坚持不移开视线。
她不停眨眼来摆脱这种几乎笼罩自己的沉闷，按理说最近她事业顺风顺水，和顾昱相处的也不错，不应该会被某种特定的悲伤带着跑，可是……俞菲不想承认，也不愿承认，她在顾昳和莫澜姐身上总是能找到种兔死狐悲的味道。
最终目光跌落在自己的指尖，俞菲轻咬下唇，没有疼痛感，只是每次拿不定主意时下意识的动作而已。眼眸底的情感在几秒内汇聚，不断沉淀，俞菲沉默着叹了口气，又将目光移到顾昳身上。
他的眸光深深，却那么柔软，像是孩子们都喜欢扑上去闹腾的棉料般，又像是积沉着柔弱不堪一戳即破的秘密。
终于有工作人员注意到顾昳的反常，大概是看到了他脸颊边尚未干透的泪痕，有点发愣地停下脚步，然后在俞菲状若不经意的抬眼间又加快速度离开，假装什么都没有见到似的。
就算俞菲犹豫着要不要出言安慰又或者活跃下气氛时，一道身影就那样毫无预警地闯入她的视线。就那样清清冷冷地站在有相当距离的远处，身边还是像以往一般空出个圆圈。
俞菲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了解她的心境，所以默默收回视线。片场中的拍摄还在继续，狗血到令人无语的对白和剧情，关于爱的意义从嘴里面吞吐却就是无法咽下去，让作为观众的俞菲稍微有点反感。
不对，是很烦很烦，关于这门永远都无法满分的课程。
她也好，顾昱也罢，又或者是顾昳莫澜姐都好，每个人都是如此。
这场戏份拍完，导演咧嘴笑着很是满意，随即看向俞菲和顾昳这边，“觉得怎么样？发挥的相当不错吧？让今晚有个不错的开始。”
顾昳嘿嘿傻笑点头附和，“不过好悲催啊这个角色，我之前还以为我是最倒霉的呢，那谁也演的不错，拒绝得真狠，铁石心肠。”
剧组给他们发的剧本是分开的，和之前所有的剧本都不同，除了人物线有交集之外，他们每个人都无法看到另外演员们的剧情走向，同理也无法看到任何回忆杀，所以顾昳才会有次一说。
虽然俞菲觉得这种形式没有什么作用，反而弄得更难如戏，不过不能否认的是，摒弃了其他线后对本身人物的理解要深刻许多，因为你只有自己的角色，也只能与自己的角色共享所有的喜怒哀乐。
莫澜和副导说过话，被副导生拉硬拽过来要求发表看法，刚巧就听到顾昳这句话，沉吟一声开口反驳，“明明也同样令人心疼，男主角或许更加不对一些，爱一个人怎么可以那样咄咄逼人。”
顾昳的眼神瞬间变化，“那你说，爱一个人应该怎样？”
丝毫没有给作为大前辈的莫澜一点面子，直接了当的反驳，让本来不打算发言的俞菲跟着呼吸一滞。
莫澜挑了挑眉，似乎是觉得顾昳的话很好笑的模样，“不能将自己的情感强加在别人身上。”
“然后呢？”
“没有然后。”莫澜摇摇头，“顾昳，你还小，很多事情其实并没有弄清楚。”
顾昳怔怔的看着她，过了很久他终于露出微笑，“这样啊。”低哑的声音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